第五百七十九回 卸磨殺驢(下)
“哈哈哈。”飛珖大笑著,往前跨出了一步。
他的腳下仿佛突然絆到了什麽東西,讓他的笑聲戛然而止,繼而疑惑地低了頭,看到了自己腳尖處勾著的一個半埋在泥土之中的白色骷髏——他的腳尖正勾在那骷髏的眼眶之中,一隻黑色的蟲子受了驚,從那骷髏眼眶之中跳了出來,在他的腳麵上稍稍停留了一下,掉頭隱沒進入了黑暗之中。
“嘖。”飛珖輕嗤了一聲,抬腳想要將這骷髏碾碎,卻覺得自己另外一個腳脖子上一陣冰涼——一隻隻剩白骨的手不知何時竟已從地麵上探出,抓住了他的腳腕。
飛珖的腳腕一轉,輕易便將自己腳下的那些白骨給碾得粉碎,甚至讓那些紅色的花朵都四下裏崩散了一大片,但是他的舉動卻仿佛落進了水麵的石頭,瞬間驚起了更多的骷髏,於是下一刻,這花海之中,一具具結構完整的骷髏從地裏頭爬了出來,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一片血紅花海的色澤反襯,那些骷髏的身上竟都透著一股淡淡的粉色,依稀有些像是那些花樹的顏色。
這些骷髏在起身之後,齊齊地轉頭看向了飛珖,繼而一步一步行走而來,看那架勢,竟是想與飛珖為敵,好救下那個被他製服的女人。
但是“夢華”的狀態似乎也不太妙——周圍的那些紅花仿佛是某種嗜血的植株一樣,密密麻麻如同白骨一樣的根莖攀附上了那個女人無法動彈的身軀,刺穿了那吹彈可破的細嫩表皮,青筋一樣在那女人的身體內部蔓延,同時綻放出越發鮮豔刺眼的花朵來,似乎是想將這女人徹底化為這片花海的一部分。
那女人毫無抵抗之力,隻能睜大了眼睛,死死地盯著飛珖,做出了祈求之態。
“這不是我做的,我還不想死。”那女子想要掙紮,卻被一種無形的力量一點一點地往那黑色的泥土之中壓去,甚至連自己的額頭之上都開出了數朵鮮豔的紅花。
“求求你帶我出去,我會帶你去尋找真正的陣法中樞,也會與你締結主奴契約。”“夢華”的麵龐已經被那些花朵覆蓋,隻餘下顫抖著的輕細的聲音,仍舊不斷地哀求著說道。
飛珖的心裏稍稍有了權衡——他自己一人應當很容易就能突破眼前這些粉紅骷髏的包圍,再帶上這麽一個被自己限製住修為的女子就有些困難了,但是如果就這樣拋下了這個女人,便也就等於徹底拋下了控製這太虛幻境的可能。
“這太虛幻境是多麽適合瓔珞的禮物啊……”飛珖的心裏想著,繼而一咬牙,劍光環繞著他的身體四下崩散,擊碎了數十隻已經逼近身前的粉紅骷髏,並且順勢將那個已經被紅花掩埋了的女子給挖了出來。
那些紅花幾乎是剛剛離開地麵便幹枯皺縮成為了枯藤,依然懸掛在“夢華”的身上,繼而飛珖對著那個被挖出來的女人一招手,便將她的手腳以靈力束縛,並控製在了自己的身側。
“你該知道自己能做什麽。”飛珖冷哼了一聲,一團靈力擊在了那奄奄一息的女子門麵之上,將她臉上那些枯萎的藤蔓擊碎,更以靈力刺激了她那即將昏迷的神智。
“坤位為生門。”“夢華”從牙齒縫裏擠出了這麽一句之後,竟又再次昏迷了過去。
“哼。”飛珖有些嫌棄地哼了一聲,但是還是依言往著坤位的方向走了一步。
景象未變,但是那些向著飛珖圍攏而來的粉紅骷髏,一個個竟都變成了有血有肉的少女們,年輕鮮嫩的身軀在這花海之上奔跑,撲蝴蝶,放風箏,編織著花環,打打鬧鬧,仿佛踏春一樣,又哪裏有一絲半點的肅殺氣息?
一個女子攔在了飛珖的麵前,笑眯眯地向著飛珖捧上了一束鮮花。
下一刻,鮮花和鮮血一起飛濺而起,那女子帶著滿臉不可置信的神色,往後方倒去,更驚起了周圍她的那些同伴們的連聲驚呼。
劍光縱橫來去,掠過了這些女子的頸間,斬瓜切菜一般幹脆利落,瞬間便將眼前這一幅少女春遊嬉戲的場麵變成了修羅地獄。
“你也真下得了手。”飛珖一邊做著這些事情,一邊默默地對自己說著。
一邊殺得興起,一邊覺得自己冷靜得仿佛一個旁觀者——飛珖覺得自己似乎陷入了有些分裂的狀態之中,但是詭異的是,他似乎很享受這樣的狀態。
然後他就真的一分為二了。
不知道是從哪一個節點開始,一個殺紅了眼的飛珖,和一個依舊滿臉冷漠之色的飛珖,從原本那個飛珖的身影之上一分為二,一左一右,往著不同的場景中各自前行,彼此似乎都沒有發現對方的存在,或者說他們自己仍未意識到自己的分裂。
殺紅了眼的飛珖,眼前那些被斬殺的少女們重又變成了紅粉骷髏,張牙舞爪地咆哮著,前仆後繼地迎著他的劍光而來,在劍光之下化為齏粉,卻又仿佛在遙遠的某處重生一樣,源源不絕。
冷靜的飛珖卻覺得周圍那些春遊之景越來越逼真,那些女孩子們膽怯地往後方瑟縮而去,不敢阻攔他的行動,而他的眼前,依稀可見那花海的邊界。
“她在騙我?”殺紅了眼的飛珖發現自己似乎是到了絕路,根本看不到這殺戮的盡頭何在,頓時想到了身旁那個被自己禁錮住的“夢華”,一反手,便將那一直被他鎖定在身旁的女子拖到了眼前,水紋長劍亦緊緊地壓在了那女子的咽喉之上。
“她果然沒騙我。”冷靜的飛珖看著眼前那花海邊界,心中生出了一絲喜意,並偏頭看了一眼身旁的“夢華”。
這兩個飛珖的意識卻在這一刹那有了短暫的觸碰。
“咦?”兩個飛珖不由自主地同時停下了腳步,一個忽略了眼前仍在漸漸逼近的紅粉骷髏,另一個則無視了幾乎再走上幾步便可跨越的花海邊界。
“她到底有沒有騙我?”這短暫的交流讓分裂了的飛珖重新融合了一些,卻也讓他生出了全新的疑問。
……
“嗬,所謂劍修,謹守本心,一往無前。”黎凰的嘴角掛著輕蔑的笑意,高高在上地俯視著眼前那沙盤一樣被縮小了的法陣,那裏頭飛珖正陷入了一種茫然無措的迷亂之中——他覺得自己既是那殺紅了眼的飛珖,也是那冷靜如旁觀者的飛珖,而他眼前的世界,既是那一片血紅花海和紅粉骷髏,亦是那一條清晰分明的花海邊界。
——這是黎凰之前在那些護山大陣之中學來的手段,不同的空間不同陣麵之中,可以以不同的大小參照互相重疊,甚至互相影響。
“人這種東西,哪裏有那麽多堅定無疑的本心可以堅守?”黎凰繞著自己身前的那副沙盤轉著圈,似乎很是欣賞自己學以致用構建出來的這麽一副傑作,而自己居然真的能夠將飛珖這麽個來頭驚人的修士如玩具一樣在掌中把玩這件事,更是讓她想要放聲大笑。
黎凰現在正處在那七角星盤上,周圍那些轉動著的晶體之中,有那麽兩顆,正在閃閃發亮。
“貪婪和驕傲,就是你的原罪。”似乎是終於得意夠了,黎凰定了定神,伸手掐訣,於是那沙盤之中,兩個飛珖乍分乍和。
“分岔的道路是你自己走出來的,且讓我看看你能怎麽一劍斬之。”
……
飛珖終於忍受不了眼前這不知真假不斷分裂世界了,於是兩個飛珖幾乎是同時動手,將身旁的那個女人直接給斬落於劍下。
血紅花海之中的飛珖,長劍落下之處,仿佛劈開了一段朽木——那女人的皮囊在劍下崩散,內裏翻滾出了無數赤紅的花瓣,吸血蛾子一般衝著他的門麵撲去,又在那一層劍意屏障之下紛紛破碎。
而另外一個飛珖的劍下,斬中的卻是實實在在的肉身,一片血花飛舞,斷裂成兩截的女子身軀倒在了地上,血液蔓延開來,竟讓那花海的邊界也變得模糊了起來。
“啊!”飛珖大叫了起來,他從來沒有經曆過這樣的搖擺不定,並且更糟糕的是,他發現自己已經無法再凝練出那種一心一意的能夠破除一切妄境的劍意了——兩個自己竟仿佛要各自為政,甚至隱隱開始針鋒相對。
“如果我將這兩個世界徹底分開會怎麽樣?”飛珖心裏生出了一個全新的念頭,“如果我將兩個自己徹底分開,那麽是不是反而能夠凝練出劍意,以斬破眼前的這些虛妄?”
而隨著他的這個念頭的產生,世界似乎發生了顛倒,於是飛珖抬起頭來,理所當然地看到了自己頭頂上另外一個世界之中的自己——雙方互為上下,每一個都覺得對方隻是一個鏡像。
“嗬。”這種明確的對立讓每個飛珖都覺得自己有了針對的目標,繼而兩個飛珖的手指同時拂過身邊的水紋長劍,兩道針鋒相對的劍意就這樣憑空生出了。
……
黎凰後退了一步,以袖遮麵,擋住了自己的眼睛。
而那片沙盤之中,仿佛兩團厚重的雲層撞擊在了一起,撞出了一道足以劃破天際的閃電,緊接著便是隆隆的雷聲接踵而來。
血雨傾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