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五十一回 人間大愛(下)
“我在你的識海之中找到了一些記憶的碎片,你在對一個女人的臉做些什麽……”豔骨依然沒有放過單烏的意思,甚至連手裏的湯變得涼了都毫不在意。
“移花接木,我隻在普通人的身上試過。”單烏領會了豔骨那欲言又止的含義,歎了口氣,眼裏甚至流露出了一絲憐憫的神色,“不過,麵具也好,麵紗也好,幻象也好,人造的一張麵孔也好,都隻是自欺欺人的把戲……皮囊不過表象,何必如此執著?”
“如果你能給我造就一張完美無瑕的臉出來,我可以不吃你,甚至可以讓吃遍天也不吃你。”豔骨冷哼了一聲,手腕一翻,那碗肉湯便“嘩啦”一聲,被豔骨潑在了單烏的麵前,讓吃遍天在一旁看著心疼且心驚肉跳,但是卻不敢上前阻攔,隻是小心翼翼地護著自己手裏的鍋,生怕豔骨真的就掉頭來對自己手裏這一鍋動手了。
單烏的視線轉向了吃遍天,又轉向了豔骨,輕輕咬了下嘴唇,似乎是有些遲疑。
然而豔骨卻仿佛獲勝了一樣,哈哈哈地大笑了起來:“且不說你這點能耐能不能辦到這一點,你有想要接受我這個提議的心,就說明你仍然未有完全看開自己這具肉身的境遇,那麽你又有什麽資格來教我怎麽做呢?就憑你那些憑空設想出來的邪門道理?”
“食色性也,原來你真正執念的色,乃是你自己的容貌。”單烏沒有順著豔骨的話頭繼續,反而是恍然大悟一般地點了點頭,似乎是理解了豔骨心中的執念。
“嗯?”豔骨微微一愣,很顯然又被單烏激怒了起來,於是霎時間,周圍的空間暗了下去,那些庭院的景色消失不見,甚至吃遍天都被豔骨扔到了不知道什麽地方去了。
“我以為這麽長的時間過去了你應該早就認了命了,你不是信奉那小蘑菇信得死心塌地的麽?怎麽現在卻開始生出了這些多餘的心思了?”豔骨抬手,輕輕地掐住了單烏的脖子,並且緩緩地將他往自己這一頭拉了過來。
單烏神色不變,依然嘴角帶笑:“我隻是希望能夠化解你們心中痛楚,幫助你們早登極樂。”
“哦?”豔骨的眉梢輕輕地挑了一下,突然覺得單烏這樣的表情就單烏自身來說很有些陌生,因為從未出現在那張臉上過,但是對豔骨來說卻又很有些熟悉——似曾相識。
“是在哪裏見過?”豔骨從不懷疑自己的直覺,於是開始翻檢起了自己的回憶,良久,卻是記起了一尊雕像。
“這隻是巧合而已吧。”在記起了這種微笑的來曆之後,豔骨當即便將此事歸於了偶然,並且手指用力,硬生生地將單烏臉上的笑容給扯了個七扭八歪。
“你說的極樂世界又是什麽呢?”豔骨冷哼著,身上的白紗卻如同觸手一樣竄動了起來,順著單烏的手腳一路往上,同時周圍亦蓬勃起了一團粉色的煙霧,“這就是你所說的極樂麽?”
“思衣得衣,思食得食,心想事成,一切自然俱足,故無慳貪;人心向善,友睦親愛,故無嗔恚;一切眾生,恒聞妙法,心開意解,故無愚癡;清淨平等,無愛欲情事,無不善之事……”單烏顯然完全沒有受到豔骨的影響,依然侃侃而談。
“如何去往極樂?”豔骨冷哼一聲,打斷了單烏的話語。
“那小蘑菇完全不像是能編出這些話語的人啊,可是那小蘑菇手裏的那一點信力也是貨真價實……所以,他所謂的信奉神明到底是怎麽回事?”豔骨的心中,疑慮更甚。
“俱在一念之中。”單烏回答,雖然被豔骨擺弄得有些不成人形,甚至連舌頭都被一根白紗死死勒住,卻也沒有妨礙他在心中繼續諄諄誘導。
甚至,這種通過牽情絲的心念傳遞的訊息,似乎比他用嘴巴說都還要更有效率一些。
豔骨的意識之中突然出現了一麵蓮花寶鏡,形狀有些眼熟,但是其上散發的氣息卻與她記憶之中那帶著一股怨氣的蓮花鏡完全不同——莊嚴宏大,清淨安寧。
鏡中似有萬千溝壑,距離遠處那一片霞光更是隔了千山萬水,但是豔骨卻莫名覺得那些阻礙全是虛幻,因為一切皆在鏡中,一照即了,見無先後,距離亦不分遠近,甚至抵不過那一層薄薄的鏡麵。
這樣的畫麵突然讓豔骨理解了單烏所言的一念之中——那一團霞光所示意的極樂世界雖在十萬億世界之外,實際卻並未離開這個現實的世界,同樣也沒有離開那些充滿祈願的人心,所以看似遙遠,但往生乃是刹那間事。
領悟了這一點的豔骨,突然就見到那一片遠在天邊的極樂淨土在自己的眼前鋪展了開來——那是一片無邊無際的平坦地麵,每一樣東西都在大放光明,於是這個世界之中甚至完全沒有陰影,到處都是天花亂墜天音鳴顫,空氣裏滿是讓人愉悅的沁人心腑的香味,每個人都很美貌抑或英俊,身材挺拔,健康無憂,這些人的臉上都帶著安寧祥和的表情,見到了豔骨,全都點頭微笑,然後奉上了各種花環珠寶,以及裝在金杯之中的功德水,似乎很是歡迎她的到來的樣子。
豔骨隻覺得自己臉上那一層層的麵紗在這個世界裏被漸漸剝離了。
然而,就在豔骨那張怪異的麵容即將出現在眾人麵前的時候,豔骨突然清醒了過來,一抬手,便是一道颶風擴散開來,將眼前的一切都吹了個七零八落。
而後這一片美景便如被砸碎的水晶一樣稀裏嘩啦地崩散了,豔骨定了定神,這才發現自己居然是跪坐在了地上,而她眼前的單烏身上纏著層層白紗,趴在地上,昏迷不醒人事不知,顯然是神識遭受了重創的模樣。
“哼,不自量力之輩!”豔骨冷哼了一聲,站起身來,手一揮便將那些白紗給收了回來,正想再往單烏的身上動些什麽手腳,讓他記住這不自量力的教訓,卻突然看到了什麽,震驚得僵立當場。
單烏的背上,之前被豔骨留下的那豔紅牡丹依然還在,但是其中本該蜷縮著的那副白骨,卻有了幾乎天翻地覆的改變。
——白骨已經變成了一個身上披掛著瓔珞的,斜倚在那花叢之中酣睡的小女孩兒,血肉豐滿,姿態嬌憨,膚色白中透紅,看起來竟仿佛活人一樣。
小女孩兒的嘴角露著一截尖尖的小牙齒,五官輪廓瞅著也有些像是那迦黑月,於是豔骨一時之間竟不知這是不是真的是那迦黑月施展出來的所謂神跡。
“難道我們都小瞧了她?其實那小蘑菇才是真正不安分的,隻是裝著乖巧,並借著單烏作為自己的偽裝?”豔骨心念一動,就想要出手扒下單烏背上這層皮然後去找那迦黑月的麻煩,但在手指觸及到那小女孩的麵龐的時候,硬生生地停住了。
單烏在呼吸,他的背部在微微起伏,那小女孩也隨之輕輕晃動著,好像真的是能呼吸有心跳的生命一樣。
“不對……這種感覺……”當單烏的因為神識受創,一切所思所想都煙消雲散了之後,剩下來的安寧與寂靜之中,豔骨終於感覺到了那粘附在自己牽情絲上的,絲絲縷縷,甚至能說是帶著愛意的牽絆。
正是這種牽絆讓牽情絲實實在在地在單烏的意識之中生根發芽,同樣,也正是這種牽絆,讓單烏背上的那副白骨化成了人形,更讓豔骨在看到那小女孩兒的時候,生出了一種想要憐惜一二的感覺。
“人間大愛?普度眾生?”豔骨的眼角微微抽搐,“這種念頭就算是那迦黑月都生不出來吧……”
“你他媽的以為你自己是誰?”豔骨終於抬起了手,狠狠地將單烏給鎮壓了下去。
……
那迦黑月被丟在一顆看起來完全封閉的水晶球之中,前後左右都是炫目的光芒,根本不知道自己究竟在什麽地方,驟然而起的心驚肉跳讓她短暫地陷入了不知所措的境地——她感覺到了自己所保有的那一點信力正如風中燭火一樣飄搖不定,似乎隨時會熄滅一樣。
那迦黑月雖然知道單烏擁有不死之身,但是她同樣知道自己與單烏之間的這點信力聯係是多麽地脆弱,於是稍稍遲疑了片刻之後,那迦黑月突然跪了下來,五體投地,同時放聲高呼,開始向吃遍天求救,說單烏如今危在旦夕,可能隨時身死,希望吃遍天能夠向豔骨出手救下單烏,同時亦開始向豔骨求情,說單烏並未有任何惡意,亦沒有別樣心思,隻是希望能將他自己體會到的寧和歡喜的心境讓其他人也能感受到而已,並且解釋那其實是每一個信徒到了一定階段後所會擁有的本能……
“如果在外間,他會對所有人傳教,但是此處除我之外就隻有豔骨姑娘和吃遍天道友,他根本沒有選擇……就好像我對信徒的祈禱必有回饋的本能一樣,走上這條道了之後,很多事情便如同兩位對美食的渴望一樣,根本無法控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