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七十二回 指間世界(上)
就算心有疑慮,也要親眼見過之後才有論斷。
於是單烏腳下加快了幾步很快地走完了最後的那幾級台階,來到了那大殿的門前。
大殿的門虛掩著,單烏走到門口,稍稍遲疑了一下,還是堅定地將其推開了。
出現在單烏眼前的一切,看起來簡直和凡人世界中那些皇宮中的正殿一模一樣。
這樣的房屋,單烏在永安城中見過,在那勝陽城的地宮之中也見過,不過在琉京之中反而未曾見過,因為對九龍而言,他並不需要有這麽一個能將所有人集中起來議事的寬敞所在。
單烏稍稍抬起了視線,將目光落向了前方高台之上的龍椅。
龍椅之上端端正正地坐著一個人,穿著黑金袞服,頭戴冕旒,雙手拄著一柄劍杵在身前,正居高臨下地與單烏注視著。
“真的是他……”單烏在看清了那龍椅之上的人的模樣的刹那,竟不由自主地輕顫了一下,有些意外,卻也有些理所當然。
那人的五官輪廓仍是那俊朗書生的模樣,不過眉間因為不平而留下的刻痕似乎更加深刻了一些,嘴唇亦緊緊地抿著,似乎早已經忘記了微笑的模樣。
“我需要跪地叩首向他行臣子之禮嗎?”單烏的心裏正遲疑著,他手上的如意金卻是輕輕一顫。
然後單烏的身旁便無聲無息地走出了兩個人來。
其中一個是那手持無心之劍,在湖心亭中彈琴舞劍問天問地的不平書生;另一則是從屍山血海之踏出來,衣擺上全是火焰一般的血痕的青年劍客——正是單烏在之前有關青蓮劍意的印記中見到的那兩個劍意主人的形象。
——問君何解曲中意,斷弦不聞酒中仙。弗如持劍斷浮屠,無令漫漫蔽蒼天。
——白骨山前懶回顧,赤水河邊自西東,嚐駐人間惆悵客,萬水千山一孤鴻。
這兩人出現之後,一左一右地站在了這大殿中央的空地處,一言不發。
那坐在龍椅上的皇者看著這兩個人影,輕輕點了下頭,然後那冷硬如冰山一樣的表情居然裂開了一絲縫隙,在嘴角出現了一條細微的弧線來。
“沒想到居然能在這種時候,見到以前的自己。”那皇者似乎是幽幽地歎息了一聲,而後鬆開了一隻搭在劍柄上手,一振衣袖,從那龍椅之上昂然站起,而後單手提著那柄劍,一步一步地從那放著龍椅的高台之上走了下來。
單烏的視線落在了那劍身之上,覺得眼皮不由自主地有些跳動,因為他已經在記憶之中找到了一柄與那一模一樣的劍——七星龍淵。
“這些不同的節點之間,都發生了些什麽?那無心之劍是何時崩斷的?他手中所握的劍卻又為何變成了七星龍淵?難道那片大陸上的隱秘,居然也都與他有關嗎?”單烏的心跳有些加速,看著那皇者的眼神也熾烈了起來。
然而這場中的情景顯然輪不到單烏開口。
最初的那名書生在看到皇者走近的時候,眉頭一挑,微微抬起了下頜,開了口:“沒想到當年的我居然能做到這種地步……那麽,當年我心中的那些疑問,有解答了麽?”
“嗬。”那皇者咧開了嘴,輕輕地歎了一口氣,卻並沒有直接回答那書生的問題,反而指向了一旁的劍客,“你不如問一問他?”
“那些問題沒有意義。”那劍客回答了書生的疑問,但是他的一雙眼依然死死地盯著那皇者,帶著些探究之意,但是更多卻是迷惘。
——那劍客本就處在最為迷惘的狀態之中,唯一能做的事,就是以殺戮來解決眼前的一切麻煩,並在殺戮之中,漸漸放棄了對一些問題的答案的追尋,因為他已經知道,很多時候,答案的對錯,根本無關緊要。
書生的視線往那劍客身上掃了一樣,轉而也沉默了起來。
書生並未想到自己會走上那劍客的道路,也沒有料到自己手裏那不殺人的劍到頭來竟殺出了那般白骨皚皚的景象,更沒料到自己居然會放棄追問那些問題的答案……
於是書生對那劍客,也就是對未來的自己的感情,就仿佛是一個孩童在孤獨地長大成年之後,突然遇到了久未見過的家人一樣——雙方之間固然有源於血脈之中親近之感,卻始終還是有一種帶著隔閡的陌生情緒填充在兩人之間,形成了無形的壁障。
此刻,這層壁障正在書生與皇者之間漸漸生根發芽,並抽出招搖的枝條來。
然而,看著眼前這曾經的滿心不甘的自己,那皇者卻似乎感到了一絲他鄉遇故知的欣喜,連臉上的表情也漸漸活泛了起來,嘴角的笑容亦變得越來越明顯。
——然而單烏卻看得出,這皇者的笑意依然隻是浮在表麵而已,因為其眉心的刻痕自始至終都沒有淡化哪怕一絲半點。
當那皇者的笑容終於到了一個合適的弧度的時候,皇者再度開了口,似有勸慰之意:“人生總是會走到意想不到的方向的……”
“我想,我或許隻是其中的一種意外而已。”那皇者繼續說道,聲音卻突然拔高,一字一句的著重著。
同時,伴隨著這麽一句話,皇者昂首闊步地從劍士和書生的中間穿了過去,並且仿佛完全沒有看到單烏一樣,與站在書生後側方的單烏擦肩而過。
單烏微微一愣,隻見那書生和劍客同時回身跟了上去,於是自己也立即轉身跟上——於是,單烏眼下是亦步亦趨地跟在那三個不同時期的青蓮劍意身後,仿佛一個隨時會被拋棄的小跟班兒。
那皇者根本不曾理會單烏的不安,就這樣一步一步地來到了大殿之外,以一種期待著發生什麽的表情,又說了一句:“我們或許還能有另外一種意外。”
……
單烏在下方那廣場上的時候曾經回頭張望過,隻能看到一片渺渺,卻並沒有發現有什麽別的異常,於是直接默認了這些宮闕或許是在半空之中。
此刻,單烏不由自主地循著那皇者的視線抬頭遠望,隻見眼前的那宮闕之外的一片雲霧倏忽聚散,露出了下方那一片朦朦朧朧的似乎會讓人覺得心胸開闊的連綿江山。
“唔……”單烏覺得這場景似曾相識,隨即便想起當初他和黎凰哄騙那魏央之時所玩的把戲,於是他本能地便將那片江山於自己記憶之中的大陸對照了一番,卻發現根本沒有什麽地方是能夠完美對應的,於是心中便生出了更多的不解。
“這是指間世界。”如意金在這個時候突然有了動靜,情緒之中帶著濃濃的驚歎。
“指間世界?又是何意?”單烏一片茫然,隻得虛心求教。
“我也說不清楚,這個名稱是突然進入我的記憶之中的。”如意金回答道,“似乎是……將那些化神高人所具有的小世界,都給玩弄到了一種極致的境界之後,才算成型的神通。”
如意金的解釋頗為粗略,而就在單烏打算再過問一句的時候,那皇者已經用實際行動向眾“人”展示了什麽叫做“指間世界”。
周圍的閣樓宮闕瞬間消散一空,諸“人”往著下方急墜,很快便有一股莫名的力量控製了諸人的身形,讓他們漂浮在那片江山的上空。
單烏如果在這個時候盡力遠望的話,他甚至能夠清楚地看到下方這片土地的盡頭,那一片汪洋的所在。
不過單烏眼下根本來不及研究這些,他的注意力全部放在了那皇者身上,瞪大了眼睛看著那皇者手腕翻轉,而後從手心之中落下了一粒細沙。
那似乎是再普通不過的一粒砂石,甚至可以用“塵埃”來形容,一離開那皇者的手掌便可能會立即被周圍的風卷個無影無蹤,然而,就在這粒塵埃之中,單烏感受到了另外一個世界的氣息。
這種氣息讓單烏的神識能夠緊緊地追著那粒肉眼根本難以察覺的塵埃。
不知不覺間,那塵埃與單烏之間的距離已經遠遠超過了他的神識張揚的極限,可單烏卻依然能夠清晰地感受到那塵埃之中變動的種種。
“就好像有人著意牽著我的意識讓我去感知這一切一樣。”單烏終於察覺到了這絲異樣,於是視線不由自主地往眼前那皇者的背影掃了過去。
然後單烏便感知到自己神識牽掛著的那粒砂突然一沉,竟險些就將自己從這半空之中拖拽了下去。
單烏踉蹌了一下,再度穩住身形,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居然處在了那三個青蓮劍意圍成的三角形中間,三人之間的氣場無比穩固,而單烏的心中甚至為方才自己的搖晃生出了一絲歉意。
然後單烏的注意力就完全被那一粒細沙所吸引了。
單烏很難形容這種感覺——就好像是那一瞬間,突然有什麽東西鑽進了他的腦子裏,讓他突然領悟到,其實他現在所在的地方才是毫不起眼的一粒細沙,而眼下自己所關注的那一粒細沙之中,存在著的才是一整個真實的世界。
“雖然能夠理解,但是這種感覺……”單烏不由自主地皺起了眉頭,露出了滿臉的疑惑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