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一十五回 大場麵,不摻水(下)
一個白衣女子手中持著一個拳頭大小的漆黑樂器,側身坐在那茫茫雪地中央的一棵枯樹虯曲的樹根上,寒風撩起了她烏黑的長發,露出了一張素淨如畫的悲戚麵容,似乎正在哀歎著過往繁華已逝。
每個人都覺得自己能夠切身地感受到她的悲傷,特別是在方才親眼見過那一片歡歌笑語的場麵之後。
吃遍天和他的那些賓客們,一時之間竟也忘記了關心自己的嘴巴,一個個都靜默在當場,所有的注意力都傾注到了那白衣女子的身上。
而琉國那小皇帝更是整個人都呆滯在當場——在代入了自己的如今這身份地位立場之後,眼前這繁華好比手中沙的場景,足以擊潰他的全部心防。
“我所擁有的這一切……都會失去麽?”小皇帝喃喃道,低下了頭,盯住了自己的雙手。
……
那白衣女子如此靜默了片刻之後,將那樂器緩緩地遞到了自己的唇邊,而後一陣仿佛狂風刮過荒原的聲音響了起來,高低起伏,蒼涼婉轉,帶著一絲死寂之意,卻又仿佛有一絲生意孕育其中。
——就好像黎凰走過的那白骨荒野上的風聲。
一曲終了,那女子的身形突然在原地散化成了一團雪花,被狂風卷起,四下飛散,隻留下了雪地上被掩埋了一半的黑色樂器。
——這一陣風冷得讓人心裏發顫。
下一刻,似乎是不想讓眾人好過一樣,這一片白茫茫的雪地上,居然浮現出了之前那些歡樂喧囂的景象,這些景象支離破碎,光影迷離,大多數都是一閃而逝,但是那鮮活與死寂的兩廂對比,硬生生地將所有人心中的那絲不舍給放大到了極限。
“為什麽不能留住之前的那些美麗的景色?為什麽要讓我看到這白茫茫的一片大地?”
“難道這是要告訴我們,美麗的事物都不長久麽?”
“可我為什麽要接受這一點?”
“為什麽我隻能當一個旁觀者,而無法出手去拯救那些女孩子們?”
“早知是這樣的結局,我是不是應該在一切都發生之前便做些什麽?”
“可是我又能做什麽呢?我一人之力,能夠抗得過天意麽?”
“天道無情,不分彼此……”
“真的一點意外都不能有麽?”
……
這些修士們不知道自己該想些什麽,但是莫名地就有些不甘心起來,這種不甘心仿佛一團火,開始在心底燃燒,壯大,並漸漸就有了一種衝破如今這早已冷硬麻木了的胸腔的力量。
那片冰原上也開始跳動起了一團赤紅的火焰,這團火焰越來越壯大,不但消融了那一片天寒地凍,更隱隱生出了烈火燎原之勢。
人們收斂了心中的胡思亂想,定睛看去,方才發現原來那並不是火焰,而是一個跳動著的仿佛精靈一樣的女子,一身奔放的紅衣,跳躍,翻滾,似乎想要衝天而起,然而她那白皙細嫩的手腕腳踝上卻拴著烏黑沉重的鎖鏈,每當她想要躍起觸碰天空的時候,這些鎖鏈便會狠狠地令她往下方一墜,而後狠狠地摔在那冷硬的雪地之上,留下一片如同紅梅怒放一般的血跡。
這女子每摔一次,都令人心驚肉跳,很多人做出了想要上前相助的姿勢,然而隨即,他們便發現自己居然和那女子處在一個相同的境地之中——每個人的手腳之上,都出現了那沉重漆黑的鎖鏈,並且這鎖扣正變得越來越緊,漸漸地就勒進了皮肉之中,仿佛要與自己的身體長在一起一樣。
“啊!”有人怪叫了起來,掙紮著想要掙脫,但卻無能為力。
甚至吃遍天等人的手腳之上也浮現了這樣的鎖鏈——這些人當然不會被這小小的幻術所迷惑,但是也不由自主地為此而驚詫莫名。
“你感受到了什麽?”吃遍天盯著自己手腳上那些鎖鏈,忍不住喃喃自問著,“這是求仁得仁的作繭自縛,還是天道之下莫敢不從的層層重壓?”
而豔骨則仿佛看到了什麽了不得的東西一樣,猛地從雲座上站起,便往眼前那跳躍的紅色身影走去,走了兩步突然意識到了周圍這光影折射,立即調轉了方向,衝著下方那仿佛自成一界的虛幻的小世界衝了過去,甚至不惜將自己完全暴露在眾人眼前。
然而,豔骨才隻是衝出了吃遍天所控的範圍,下方那火焰精靈一般的女子的所在,便已經發出了一聲清啼——那女子的肉身開始燃燒,一隻巨大的火鳥從那女子身體裏衝了出來,帶著足以燒盡一切的熾烈火焰,所過之處,一切成灰。
甚至連那漫天白雪的虛幻世界都在這火焰之下化為烏有。
豔骨不由自主地在那耀眼熾烈的火焰逼近的時刻選擇了閉目,扭頭,並往後方一退數丈。
——豔骨並不是畏懼這一團虛幻的火焰的威力,隻是因為在那一瞬間,她在這火焰之中感覺到了一股咄咄逼人的尖銳劍意。
而後,當她再度睜開眼睛的時候,那一陣爆發的火焰已經漸漸平穩,但並未熄滅,依然在那紅衣女子的周遭放肆招搖著。
無由而來的火舌不斷地竄動,翻滾,仿佛想要焚盡世間一切,卻在那紅衣女子的足尖踏過之時,選擇了臣服之態,看起來就仿佛一朵朵在那女子腳下安靜綻放著的赤色蓮花,甚至會隨著她借力離開的動作而輕輕搖曳。
紅衣女子的手中居然真的拿捏著一柄劍。
這柄劍的模樣其實並不獨特,甚至有些簡陋,看起來就像是隨隨便便的一塊寒鐵交給了隨隨便便的一個工匠,繼而打造出來的隨隨便便的一柄長劍,連護手都沒有打磨,便已經交在了這紅衣女子的手中。
於是,紅衣女子那白皙細嫩的手掌握住那粗糙的劍柄上的時候,竟如同按上了一塊粗糙的斷麵鋒利的碎裂岩石,於是有血液從她那手心之中滲出,順著那護手,劍身,血槽,一路行到劍尖,還未滴落,便已經被她腳下的火焰給燎成了青煙。
這女子看起來完全沒有在乎這些,也沒去管自己手腳上那些依然固執的鎖鏈鐐銬,全部的身心,都投注在了自己手中的這柄劍上。
——想要斬碎天意,最終卻隻有自己粉身碎骨。
——想要燃盡天下,最終卻隻能自己焚身以火。
——想要衝破宿命,最終卻隻能接受一切現實……
沒有人會甘心這樣的局麵,於是這紅衣女子手中的劍開始舞得越來越淩厲,甚至想要豁出去一切,將自己也投身在這一片火焰之中,好燒幹淨這天底下的一切命中注定。
——這紅衣女子似乎正在做一件每個人都希望自己能夠做到,或者說能夠有勇氣去做的事情。
於是,雖然這女子的劍舞並沒有樂聲伴奏,但是每個看到這場劍舞的人的心跳,都開始隨著那女子的動作咚咚咚地劇烈地響動起來,於是在這四下裏的一片寂靜之中,這數不清的心跳聲匯聚到了一起,竟就成就了一曲無比激昂熱血的戰歌。
同時,除了琉京以及周圍這些親眼見到這劍舞的人們之外,這片陸地上的其他地方,每一個關注著這一處盛景的人們,此刻都已經被那女子牽引住了心神,他們的心跳雖然無法融入現場的合奏之中,他們的意願卻仍是實實在在地影響了一部分細微的,幾不可查的天意。
——一個人的心念無關緊要,但是億萬人的信念卻真的足以改變一些什麽。
……
吃遍天和那些賓客們的臉上都露出了震驚的神色,而後紛紛離開了原先的雲座,遠遠地閃避了開來,隻有豔骨仍在附近,流露出一絲想要靠近卻又心生怯意的架勢。
與此同時,天頂上,一團劫雲正緩緩匯聚。
“居然被這小姑娘利用了?”吃遍天讓在了那劫雲之外,眯著眼睛打量著劫雲下方那一團仿佛永遠也不會熄滅的火焰,忍不住自嘲地笑了一下,“罷了,就衝這麽精彩的一場表演的份上,被利用也就利用了吧。”
在這個時候,眾人的心跳聲是越來越快,這一曲戰歌亦漸至高潮。
一道劍光,帶著所有人的期盼,就那樣頭也不回地衝天而起,如同一顆倒轉的流星,直直地撞進了天頂上的劫雲之中。
這碰撞的場麵讓所有人的心跳都為止一滯,下一刻,這一整片大陸,都是鴉雀無聲。
劫雲猛地顫動了起來,隆隆的雷聲蔓延開來,看起來仿佛是黑夜裏滋長出來的怪獸,正打算一口將下方的琉京給吞吃幹淨,粗壯的紫色雷電如真龍一樣在那劫雲之中翻滾著,似乎隨時可能失控發狂,將周邊那些無辜之人也全數清掃一遍。
然而,就在這樣的生死威脅麵前,琉京之中那小皇帝,甚至其他那些本就比別人站得靠前的修士們,都完全沒有考慮撤離之事,反而一個個都做出了隨時準備衝進那劫雲,好將黎凰給拯救出來的架勢。
豔骨同樣也是指尖掐訣,隨時準備著做些什麽。
“我還沒來得及問你話呢,可別這麽容易就死了啊。”豔骨喃喃低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