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三十四回 善惡
寂空身上的佛光微微有些顫抖,顯然,單烏的那些話,他是聽了進去的。
單烏沒再做聲,隻是安靜等待,半晌之後,一個沙啞到仿佛砂紙摩擦過石頭的聲音開了口:“不,不該是這樣的……”
“那麽你說是怎樣呢?”單烏挑下眉毛,繼續問道,“對於魔物,斬盡殺絕不是最為省事的事情嗎?就好像你之前動用那小怪物來吞噬你心中惡念那樣。”
“把這個世界上阻攔的,礙眼的,肮髒醜惡的,罪孽滔天的……等等不符教條的存在,全都殺個幹淨之後,不就是你所期待的清淨平和的極樂世界了嗎?”單烏說話的速度比寂空要快上很多,“殺生為護生,斬業非斬人——你看,我連口號都幫你想好了,而且我覺得這個口號喊出來,應該還是很能撐住場麵的。”
單烏一邊說著,一邊抬手往寂空麵前一指,一柄金光閃閃的樸刀便已經橫在了寂空的麵前,刀身輕顫,仿佛正召喚著寂空趕快握住刀柄,然後扛著這柄刀去斬業殺生。
“你在說什麽?”寂空緩緩地睜開了眼睛,遲疑地看著眼前這柄樸刀,硬生生地克製住了自己手指尖傳來的衝動,而後轉頭盯住了單烏,低聲地問道。
“我隻是在想,你或許可以做第一個執刀人。”單烏撐著下巴,打量著寂空緩緩說道,同時那把刀高度下降,直接橫在了寂空的膝蓋上。
“你在凡人世間的經曆已經夠多了,也該是看明白那些魔劫生起蔓延的來龍去脈了,所以,你是不是該拿起刀來,為眼下這一切紛擾,做出個明白的決斷了呢?”
“拿起刀?”寂空怔怔地看著單烏,似乎是無意識地在重複著單烏話語裏的某些關鍵詞。
“你現在已經恢複修為了,又是神通廣大的得道高僧了……莫非你還是覺得自己麵對眼前的一切無能為力嗎?”單烏的話語裏帶著一絲蠱惑之意,“你現在是不是應該開始想一想,你應該做些什麽,才能避免之前那般慘劇的發生呢?”
“做些什麽……”寂空低下頭,看著膝頭上那柄鋒芒畢露的樸刀,看著自己那佛光繚繞的手掌,感知到了自己身體裏重新開始滿溢出來的強大力量……
——現在的寂空,隻要一抬手,便可將他眼下所在的這處大廟給徹底掀飛;一抬手,便可以攔下那些進逼天棄穀的船隊;一抬手,便可以帶著天棄穀裏頭的那些無力等死的人們逃出生天;一抬手,便可以鎮住那些衝動的村民,馴服那些別有用心的海盜,攔下朱半賢對藤街放的那把火,製止隔壁老王的死,在那群小叫花子們第一次心生邪念的時候就讓他們知道該怎樣好好做人……
可是那樣又能如何呢?這個世界上總有一些容不下另外一些人,總有一些人會威脅到另外一些人的生存,或者理念,或者意願,或者利益,等等等等,於是,一無所有的乞丐與手握金山的大財主,不想逆來順受的弱者與不願意被當成冤大頭的強者,沒那麽善良的隻求自保的人與沒那麽邪惡的無辜的魔……甚至連眾生平等這麽美好的願望,也會與如今理所當然地存在於這世間的這麽一個等級森嚴的世界生出衝突來。
“什麽是善惡?”寂空所糾結的問題又回到了原點,於是他抬頭看向單烏,如此問道。
“對自己好的就是善,對自己不好的就是惡。”單烏回答,“所以對乞丐來說,給他飯吃的就是善,給他拳腳的就是惡;對商人來說,會給自己更多錢財的就是善,會讓自己破財的就是惡;對大多數人來說,能讓自己活下去的就是善,要自己搭上性命的,就是惡……對大多數修道之人而言,能夠幫助他們得道飛升的事情就是善,會妨礙他們修行的事情就是惡;換到甘露寺的話,或許能夠讓自己圓滿進入極樂世界的就是善,反之則為惡。”
“對佛祖來說,也許能讓自己那極樂世界平和美滿的事情便是善,而想要衝破那個極樂世界的一切動機,全部都是惡。”
“甚至,對那魔神來說,能讓他掙脫束縛自由自在縱橫世間的事情便是善,而硬生生地將其封印令其無法憑著心意為所欲為,便是天大的惡事。”
“這或許才是佛魔之爭的關鍵也說不定啊。”單烏懶洋洋地挑著眉毛,打量著寂空臉上那含義無比豐富的表情,片刻之後又補充了一句,“我想當然地隨便說說的,你可千萬別當真。”
就算隻是隨便說說,單烏的話也依然是相當的大逆不道,如果被甘露寺別的人聽到的話,一定會有人出麵來質疑單烏這佛子轉生的身份的。
但是此地隻有寂空一人,並且寂空在這一時之間,本就是心生動搖——之前單烏對寂空坦白的,那各家宗門老大在應對魔劫之時表麵上大仁大義慈悲為懷實際上卻是在籌謀著斬盡殺絕之舉的內幕,打碎了寂空心裏的最後一絲依賴,讓寂空意識到,自己就算自我封閉將一切都交給那些參透世事的高人們做決定,事情也依然不會發展到什麽美妙的境地,因為就算是那些得道高人,也依然會有化不去的私心。
“那麽對你來說呢,什麽才是善惡?”寂空繼續問道——他現在迫切地需要有個人為自己指點一個方向。
“我?我其實在想……善惡也許本身就是無稽之談。”單烏坦白說道,“因為這個詞,一旦追究起了根源,就顯得有些毫無意義了——根本沒有誰會是真正按照既定的善惡標準來行事的。”
“利益才是一切。”
……
第二天,前來上香之人突然驚悚地發現那廟中供奉的神像突然消失了,頓時整個島,乃至周圍的一大片海域,全都是人心惶惶一片大亂。
“完了完了,這是神明拋棄我們了嗎?是不是誰對神明不敬了?”
“沒有神明庇護,這座島會發生什麽事情?會有地震嗎?會有海嘯麽?還是會有魔物從這島上誕生,然後如同那些上仙們說的那樣,所謂的魔劫就此席卷天下?”
“這難道是一種警示?意味這之前圍剿海盜的時候那樣的災難還會再度發生?”
“不,想得好一點的話,是不是有誰聽說了這神像的價值,所以盜走了這神像?想讓我們的好運到頭,又或者是因為能換大價錢?所以,如果好好追查的話,是不是就能夠將那神像追回來?”
“然而,不管怎麽說,不管是天意還是人為,這神像失蹤,都不是好兆頭啊。”
“所以我們是不是也該想點辦法了?”
於是一些疑神疑鬼的凡人開始籌謀著離開此地,而來往的船隊在聽說此事之後,也有些心生疑慮——未知災難即將降臨的壓力讓所有人都無法釋懷,甚至因此精神緊張疑神疑鬼,任何一絲風吹草動都能讓人們聯想到某些很不好的事情,甚至會聯想到讓自己都信以為真的地步。
而後,又有一些流言傳出,說有誰家商船不信邪,進入了那片海域之後便消失得無影無蹤,於是那些因為怕翻船吃魚都不翻身因為求順遂連名字裏的“沉”、“駐”之類諧音都要改掉的水手們,一個比一個更快地改變了航線,遠遠地繞過了這一片海域。
這片海域很快便安靜了下來,隻剩下一些無力離開的貧民,抱著最後一絲僥幸,頑強地生活在這些海島之上——這種情況下,就算原本沒什麽事,也會變得有什麽事了。
“會不會……這是天棄穀之中的那些冤魂的報複?”
……
而就在凡人世界之中一團混亂的時候,修真界中,那些修士也未必就能笑看紛擾悠然自得。
——那魔神控製的轉世輪回,可不僅僅隻是針對那些凡人胎兒的,隻不過這些修士們孕育後代之事本就稀少,而且大家似乎都默認了那魔劫主要影響的都是凡人,覺得自己修為高深那些魔物都該無比主動地退避三尺,所以也沒有誰會在回到宗門之後還拿著陣盤到處溜達以作警戒,於是相當長的時間內,一直都沒人察覺此事。
然而,身為切身孕育胎兒的身為人母之人,說自己是完全不曾察覺其中異樣,那也純是無稽之談。
春蘭便是為此而忐忑之人。
這段時日之中,她因為修煉入了瓶頸,那英雄美人的劍意中所蘊含的剛柔並濟陰陽調和之意讓她難以靠著自己一個人完全掌控,於是在寶光道人滿是私心的提議下,她終於同意為寶光道人孕育一個孩子。
這個孩子如今就在她的懷裏嗷嗷待哺,而她對這個孩子的情緒,卻是一言難盡。
“真的是魔胎。”春蘭又一次地確定了這一點,糾結地皺起了眉頭。
“我該聽從他的建議,直接讓你灰飛煙滅嗎?”春蘭想到了寶光的提議,手指輕輕地扣在了那嬰兒的脖頸之上,剛剛想要收緊,那嬰兒的哭泣之聲便越發地大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