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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百零二回 自疑(下)

  “也許不存在的其實是你們呢。”黎凰雖然忐忑無措,卻並不願意認輸,“至少現在,這肉身還是我的——我的容貌,我的性別,我的體格,我的修為……而你們的肉身,早已經拋下了你們,所以,你為什麽不認為其實並不是我變得像你們,而是你們開始變得像我了?”


  “真要計較起來,你們該向我表示順從才是。”黎凰微微抬起了下頜,表示出自己那絕不認輸的立場,“我並不介意讓我這具肉身死上幾次的,在解開了與你那具肉身的捆綁之後,我的這條性命或許就要按照我的路數來重生了——天魔重生之時,還會有你們能夠作祟的環節嗎?”


  那執劍單烏在黎凰的接連反問之下並沒有出言反駁,甚至連臉上那輕蔑的笑意都沒有消失,但是卻抖手收起了手裏的長劍,身形一轉,便消失在了眾多的單烏之中——或者說,混進了那些一模一樣的人群之中,再難分辨。


  “這就逃了?”黎凰撇了撇嘴,心中警惕卻是更甚——黎凰分不清這些單烏,不知道誰對自己心懷殺意,甚至都不能確定,是不是除了方才那個執劍單烏之外,其他人依然能夠對自己顧念一分舊情。


  “或者說,他隻是想來讓我糾結,讓我懷疑我還是不是我?”黎凰確實是糾結了起來,她不斷地回憶自己的過往,希望能夠通過自己這些明確到毫不摻假的記憶來讓自己認定自己,但是很快她便發現這樣的做法帶來的結論或許更糟糕——黎凰知道單烏的那段記憶,同樣的,黎凰所有的那些記憶,周遭的單烏“們”,也同樣一清二楚。


  也就是說,雖然單烏和黎凰原本擁有的是兩端記憶,但是如今這兩條路線已經完全地合二為一的,想要憑此區分,並不可靠。


  “難道現在我與他的差別,就隻有外貌和性別了?”黎凰回神,感知著自己這切切實實的能夠隨心所欲操縱的肉身,嘴角接連抽搐,“或者說,他已經無所謂這些差別了?”


  “不過,就算是外貌和性別……也未必就是一成不變……”黎凰聯想到了自己這天魔魅舞重塑肉身的種種手段,以及單烏那種能夠輕易將一個凡人改頭換麵的種種伎倆,當即情不自禁地喚出了一麵水鏡,開始仔仔細細地檢視起自己的這副肉身,在確定自己這肉身目前為止還沒有變得不男不女的跡象之後,方才暗暗地鬆了一口氣。


  “還好……”黎凰才準備放鬆一下心情,猛地又警醒了起來,因為她的腦海裏,突然就出現了清瑤和同舟那兩者共居一體的畸形病態的模樣來了。


  ——清瑤和同舟,是最最直觀的一個共生的模板,此刻憶起,更是仿佛冥冥之中早已存在的預兆一般,讓黎凰心頭一陣陣地抽緊。


  “現在我與他……是不是可以認為,正是這般模樣?”黎凰皺著眉頭,再度解開了衣服,有些擔憂地看著自己線條完美的軀體,生怕那上麵某處空白的地方突然冒出張人臉或者其他,如此提心吊膽了半晌,黎凰方才咬牙切齒地發誓道,“如果真的發生那樣的情況……我一定會直接出手將其削去!”


  “我這肉身,絕不容許擁有任何瑕疵。”


  “至於我到底還是不是我……或許,就隻能聽天由命了……”


  ……


  另一個世界之中的單烏並不知道黎凰如今所麵對的自我認知的困境,如果他知道的話,或許仍會感歎一句冥冥之中,因為,眼下的他,同樣也不知此身何處。


  單烏如今的記憶裏已然出現了一大段各種細節都無比具體的,有關於自己在成為單烏之前的,身為琉璃明光佛的那些生死輪回周而複始間的記憶,這些記憶的情節豐富跌宕,精彩紛呈,一方麵讓單烏覺得仿佛在看一場大戲,另一方麵卻又似在對著單烏百般強調其歸屬——那每一世經曆的主人公,都是單烏。


  單烏細細感悟著這每一世生而為人的經曆,從中總結著世間種種苦痛人心糾結紛擾,一一追索著化解的方法,並在這專注於完成拯救世道人心的宏偉願望的過程之中,生出了一些細枝末節的小小疑問:“這些不同的我,性格不同,容貌不同,見識不同……是的,每一世的我都仿佛一個全新的人物一樣,完全沒有留下與前一世有關的蛛絲馬跡,甚至父母親緣諸如此類的種種關聯也都整個兒更換了一批,可以說,如果不是如今這些記憶同時存在於我的意識之中,我隻會認為這些人是這時間隨意挑選出來的,毫無關聯的陌生人……”


  “我是轉世成為了這些人並用以感悟世間悲歡,還是……我其實隻是借用了這些人的肉身軀殼以及這些人的立場經曆,來試著將我的心境帶入凡俗人世呢?”這些小小的旁支念頭始終無法揮散,無聲無息地就在單烏的意識之中紮下了根,並漸漸開始生長出枝枝蔓蔓來了。


  “我是怎麽認定……這些人都是我的呢?”這些枝蔓不但捆縛住了單烏的各種念頭,更是一把將單烏給拖拽進了迷惘之中。


  這種迷惘直接化成了無比現實的外在風景和切身所在——單烏身上的佛光之中又開始混雜起了黑紅的火焰,周圍的同伴開始遠離,藍天白雲這種讓人心胸開闊的場景頓時變得一片死寂,身前佛祖那微笑慈悲的表情漸漸變得冷厲不屑,似乎很是不滿單烏的這些胡思亂想,而這種來源於自己所信仰的神明的直接否定更是讓單烏情不自禁地跪伏下身體並瑟瑟發抖。


  單烏知道情況不妙,自主地想要剪除意識之中的那些胡思亂想,但是那些胡思亂想在此時顯然已經成了氣候,張牙舞爪地,甚至想要煽動單烏去挑釁眼前的這一尊無比清晰的佛祖的虛像——而那佛祖虛像的表情也變得越來越凝重,似乎下一刻,就會毫不猶豫地將單烏給重新打落凡間。


  單烏對自己的意識無能為力,並因此在那佛祖的注視下生出了一絲慌亂,結果這慌亂在觸及到某個界限的時候,反而讓單烏的心底直接繃出了一股咬牙切齒把心一橫的無賴氣派:“就算重新落入輪回,過那地獄道餓鬼道畜生道……又如何呢?”


  於是,仿佛是聽到了單烏心裏那自我詛咒一樣的話語,佛祖輕輕地哼了一聲,於是單烏漂浮在空中的身體便猛地一沉,而後向著下方的那一片茫茫水麵狠狠撞去。


  單烏毫無意外地撞在了水麵上,身體幾近四分五裂的感受讓他想起了當初進入新世界的時候,從遠離地麵的高空之中落進了一片汪洋之時的種種細節,這些細節讓他艱難地從那些突然多出來的繁雜記憶之中,重新找回了距離眼下最近的那一部分署名為“單烏”的記憶。


  一連串的念頭就此躥了出來,卻又轉眼消失,甚至連一點痕跡都沒有留下——如今的單烏,甚至無法自如地控製自己的意識。


  下一刻,他那撞在水麵四分五裂的似乎並非實體的身體在水麵之下再度融合成了一個完整的人形——在這個過程之中,原本的水麵飄上了頭頂,而原本是水的地方,也都空蕩蕩得仿佛隻有白雲的天空。


  恢複了人形的單烏仍在緩緩下落,又或者是在另一個層麵上逐漸飄升,而就在單烏疑惑自己到底是在向上飄升還是在向下墜落的時候,單烏的眼前,在一團遮蔽視線的雲絮散開之後,一片看起來頗為荒蕪的地麵鋪展了開來。


  單烏輕飄飄地落在了地上,這種荒蕪蒼涼的場麵讓單烏覺得有些眼熟,情不自禁地就開始想要在記憶之中尋找一些能夠參照對應的東西,然後,他便想起了那魔神的白骨荒原。


  “有些類似,卻並不相同……”單烏的視線落在了不遠處經過的一個人形的身上——這人形雖然看著隻是一道虛影,但是卻是手足俱全容貌清晰,除了那癡癡呆呆仿佛泥塑木雕一樣的雙眼,其他部分看起來都如同實實在在的活人一般。


  單烏衝上前去,伸手往那人形的胳膊上輕輕一攬,而後單烏的手便從那胳膊上橫穿了過去。


  “真的是魂魄?”手背上傳來的些微陰氣,讓單烏心中有了論斷,“他要去往輪回之處?”


  這個猜測幾乎是剛剛生出,單烏眼前的荒原便已經出現了盡頭——一條細窄的獨木橋橫在一片汪洋水麵上,獨木橋前密密麻麻地擠滿了人影,這些人影正是不同的魂魄。


  擠擠挨挨的等著過橋的魂魄們並沒有影響到這河岸上盛開著的遍地紅花,又或者,這些人其實早就已經與那些紅花融為一體了。


  而那獨木橋的前頭,正堵著一個小小的老太婆,氣勢洶洶地給每一個過路的魂魄灌下一碗湯水。


  而魂魄喝了湯,便會開始蛻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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