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二十四回 我認為(上)
“所以我覺得我是人,存在得久了我就真的是人了?”單烏挑著眉毛,如此詮釋著環星子的邏輯。
“有何不可?”環星子攤手道,“一個人如果生下來的時候就被當狗養的話,最後它真的當自己是狗了,行事性情全都如同狗一般……你難道還能認可他是人嗎?”
“唔……”單烏做出了摸著下巴沉思的動作,雖然他的手指和下巴有著細微的重疊,很顯然他這麽個存在並沒有實體,所以就算是他自己,也沒有辦法真正觸碰到自己。
“甚至,一定要身魂識俱全才是一個獨立個體的人,這生而為‘人’的概念又是誰定的呢?你又是怎麽認知到這個概念的呢?”環星子繼續說道,“你總希望自己的思維能夠跳脫出既定的框架,甚至跳脫出天意,卻又為何一定要以這些不知從何而來的規則框定自己的認知呢……”
環星子就這麽絮絮叨叨地說著,突然眼睛就亮了起來,似乎是想到了某個關鍵性的問題:“說起來,你不一直念叨著想以人心對抗天意嗎?你難道不認為,這種唯我唯心的,所謂‘我認為’,‘我覺得’,‘我相信’,‘我堅持’……等等等等,正是一種強大的人心力量嗎?這種力量甚至比所謂的信仰比所謂的道德還要頑固,還要難以化解,並且真的可以作為一種武器,來攻擊他人,帶來傷害……”
“就好像那些死勸都無用的老頑固們?”單烏的視線飄遠,不知道想起了一些誰。
“哈哈,可以這麽認為。”環星子點頭道,“其實我一直以為你在想到以人心對抗天意的時候就會想到這一步,結果,你卻好像是去執著於這世間萬物本質,而忘了人心有的時候……可以是足夠任性的存在。”
“確實。”單烏點了點頭,“我忘了這一點——之前我的那些獨立意識同時存在的時候,為了讓局麵平和,為了讓大家都得到好處,所以我的那些意識們都過於謙讓理智寬容講道理,所以我對這件事情的思考,反而在不知不覺間,往太過……喪失自我執念的方向發展而去了。”
“人有的時候是不能太過講道理的。”環星子很高興自己的話語能夠對單烏起到提點作用,於是笑得是眉開眼笑,“更何況,你所追究的所謂人心,以及由人心之中生出的種種慈悲惻隱悲歡喜怒不甘滿足等等情緒,本就是一種毫無緣由的‘我認為’——這就好像有的人看到了小貓小狗會憐惜,有的人要看到萬千殺伐之後才會覺得這些事情不該發生,這兩者之間的差別追究起來固然多是‘天意’所決定,但是這種差別最終表現出來的形式,卻是貨真價實的‘人心’,畢竟,你就算再修改定義,‘人心’的意思,仍是源於世人心中,那些因為各種先天後天的因素匯聚而成的各種念頭。”
“所以,如果你一定要說世人心中的那些念想的背後別有操縱,所以這些念頭都不是真正的人心的話……”環星子的眼睛一轉,勾起嘴角就笑了一聲,“那麽,你這種固執的質疑,似乎剛好也是一種不講道理的‘我認為’呢。”
單烏沒有接話,隻是抬眼看向環星子,一臉求知若渴的表情,這表情讓環星子頗為愉悅,於是便越發地長篇大論起來。
“其實我有一種想法……誠然,每個人的意識在從懵懂無知發展到通曉天地的過程中,確實是會受到各種仿佛命中注定一般的影響,譬如注定的出身,譬如注定的父母,譬如生長路上注定會遇到的那些人或事——甚至連人長成什麽模樣,具有的是什麽樣的三魂七魄,等等等等,都是在娘胎之中早就決定好了的……”環星子負著手,開始以遊走於書樓之間的架勢陳述著自己的觀點,於是單烏立即跟上,亦步亦趨。
“可是,我這麽樣一個書呆子,在看了這麽多書之後,也沒有真的就變成一座書架啊。”環星子說著,抬手敲了敲身旁那高高矗立的仿佛一堵牆一樣的書架——那書架之中,安放的正是當初單烏在得到了蓬萊宗主允許之後,從蓬萊書樓之中搬出來的大量的複刻本。
環星子抬頭看著那麵書山,臉上露出了欣慰之色,而單烏則糾結著眉頭,覺得環星子那書架有關的比喻實在是過於無恥和不講道理,結果下一刻,單烏就從這些無恥和不講道理之中,領悟到了什麽叫做“我認為”。
“哈,我們其實還可以用一個更合理一點的比喻——前人們留下的修煉方法寫在紙上,我看到了,那便成為了我知道的修煉方法之一,而我將這些方法傳遞給你之後,它就會成為你的修煉功法,紮紮實實地替你積累修為,所以,這個時候,你再重新以自己的理解來向他人詮釋這套修煉方法的時候,難道你會原樣將之前的修煉方法再默寫一遍嗎?你一定會加上自己的感悟的,對吧?那麽,這種情況下,你難道還要堅持,你的這些多出來的感悟,都是老天爺硬要塞進你腦子裏的呢?”
“錢給出去了就是別人的。”單烏突然冒出了這麽一句話,環星子一愣,隨即哈哈大笑。
“好比喻!”環星子撫掌笑道,“你的這個比喻比我方才說的那麽大一通要形象生動得多了,哈哈哈哈,所以,現在我是不是可以說,你已經靠著自己的能耐從我這兒將錢賺走了,甚至還用這些錢給自己置辦起新衣服了?”
“可以。”單烏點了點頭,衝著環星子深深一禮,“弟子單烏,謝過師父指點。”
“那麽我現在可以聽你來說了嗎?”環星子伸手示意,他也很喜歡聽單烏說那些千奇百怪異想天開的念頭,有的時候,他甚至覺得聽單烏說話比看書還有意思得多。
“隻希望師父不會嫌我話多。”單烏微笑,也沒再推辭,直接就開始了長篇大論。
……
單烏長篇大論的內容基本都是基於環星子提出的那個前提——不管前因後果是什麽,隻要是人,那麽他下意思地從心裏頭生出來的念頭,就可以成為單烏所期待的能夠對抗天意的所謂“人心”。
單烏將這種定義變得更加地細化了,至於依據,就是他剛剛學會的那麽一句“我認為”。
在單烏的細化之中,狹義的人心虛無縹緲,卻又無所不在,不過有的時候會被遮蔽被掩埋而已——當人陷於生死邊緣情緒激動到幾近失去知覺的時候,獸性往往會蓋過人心;同樣,冷漠清醒且唯利是圖的算計,更是會讓人心這種東西變成一種徹頭徹尾的笑話。
換句話說,狹義的人心這種東西就好像一條彎曲的弧線,最高點所對應的位置是所謂最天然的正人君子,同時,這顆心不管是往蒙昧獸性的方麵多一些,還是往冷漠算計的方麵多一些,最終的結果都是會被罵成“沒有人性”,“不是人”,等等等等,諸如此類。
而廣義的人心,那就是不管你人心之中抱持的是好念頭還是壞念頭,這一切都可歸納到人心的範疇之中,如此一來,那些看起來毫無道理甚至傷天害理的念頭,同樣也可被輕鬆地貼上一個人心難測的標簽,等待著日後的或昭告天下,或日漸消磨。
單烏之前受明月影響,始終覺得隻有狹義的人心才能真正地感化眾生,並化成抵抗天意的有效手段,然而,當單烏在被環星子點醒之後,單烏突然意識到,或許所謂的“我認為”才是真正能夠大殺四方的利器。
“如果我一定要說這個世界上方的東西是圓的圓的東西是方的,一定要說紅色是綠色綠色是紅色,同時我也是這樣教育其他那些蒙昧無知的人們的,那麽,當這些人的意識漸漸成形,他們的認知之中,所謂的圓和方,紅色和綠色,或許真的就這麽換了個個。”單烏假設著人心對於這個世界的影響,卻發現這些影響似乎早已經滲入了方方麵麵。
“一切人為的分類,其實歸根結底,也都是某些個人在某個特定的時刻所堅持著的‘我認為’。”單烏繼續說道,“世間萬物誕生於人類出現之前,一片混沌,沒名沒姓——誰知道鳥應該被稱為鳥,誰知道蝴蝶應該被稱為蝴蝶,誰知道自己臉上的五官為何要被稱為眼耳唇鼻,誰知道高山流水應當被稱為高山流水?那些命名之人靈光閃現之後,靠著後來漫長歲月之中的其他人的約定俗成,這些命名,才算是有了源遠流長的來曆,好像一出世便如此渾然天成一般。”
“這些人,可以認為他們是用自己的‘我認為’影響了世界。”
“而我,雖然看起來並沒有真正影響世界的本事和運氣,那麽至少要做到——‘我認為’這三個字,能夠影響到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