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三十一回 我非佛(下)
海風中傳來的笑語變得生動活潑了起來,其中的一對夫婦帶著孩子們一路走到了屬於自己等人的小屋,進門,放下各種器具,女人去爐灶邊將備好的飯菜盛出,男人嘿嘿哈哈地從櫃子裏摸出了一壺老酒,而後一家人和樂融融地圍坐一圈,安心享用著這麽一頓晚飯,屋外的天光漸暗,轉而繁星滿天。
而後,就仿佛是普通的漁家人一樣,這座村落早早地就陷入了沉眠之中,安靜得隻有夜鳥的叫聲,耗子鑽來鑽去的悉悉索索的聲音,甚至還有些許微弱的鼾聲,如此,直至天明,漢子們再次糾結在一起出海捕魚,女人們照看著孩子,修理著那些漁具,打理著山上一片小小的菜地,在忙忙碌碌中等待著丈夫們的回歸,看起來也是頗為充實的日子。
而在這些正常無比的漁村風景之中,單烏亦發現了某個看起來有些特殊的小孩子——這小孩子有些內向,有些文靜,不太喜歡和其他人一起上躥下跳玩得一身泥濘,看起來簡直比這村子裏的女孩子們還要斯文。
“是他嗎?”單烏覺得那小和尚似乎是有些成佛的潛力,於是附身在一隻小小的耗子身上,試探性地往那小孩子的身邊湊去——單烏知道,這個世界裏不可能真的沒有那小和尚本尊存在的,除非那小和尚的本尊早就被佛祖捏滅並取而代之了。
這隻耗子大白天的行動也實在是有些招眼,於是那個小孩子毫不意外地就發現了這隻耗子的存在,並站起身來,向著那小耗子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走了過來。
小耗子停了步,直起身來,歪著腦袋打量著那小孩,似乎正在揣測著那小孩子即將做些什麽,又或者自己是不是應該先表示出一些誠意,讓那小孩子自己坦白一番……
結果,就在單烏還慢條斯理地想著自己的計劃的時候,那小孩子突然猛地上前,以一種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高高躍起,然後落下……
“噗唧”一聲,伴隨著那小耗子瀕死的慘叫,這隻自以為是的小耗子就這樣直接在這小孩子的腳下化成了一灘平平的耗子餅,而單烏在這個過程之中,根本就沒來得及讓這小耗子做出任何閃避的反應。
“啊!”單烏無聲地驚叫,失去了依憑之處的他幾乎是立即就轉移到了這小孩子腳上的草鞋之上,那小孩子似乎有所感知,但是又覺得這些異樣或許是因為自己踩著了耗子之後黏上了什麽而引起的,於是狠狠地將鞋底在地麵磨蹭了兩下之後,偏頭往那一灘耗子餅上吐了兩口唾液:“偷油的小賊!”
“呃……”單烏感知著那隻死得頗有些淒慘的耗子的模樣,心下一時之間竟有些無語,“我顯然是各種奇葩妖獸見得多了,以至於早習慣了有那些靈鼠類的妖獸的存在,一時之間倒是忘記了,對於凡人來說,耗子這玩意本來就是該被喊打喊殺見之即滅的玩意兒,哪有人會在看到耗子的時候還想著這大路中央的耗子會有什麽別樣的玄機?我附在那耗子身上還如此囂張,不是等於直接出頭找死的麽……該,果然是該……”
而就在單烏默默反省的時候,突然有一個對那小孩子來說無比陌生的聲音響起:“阿彌陀佛,小施主,這世間萬物有靈,還需心懷善意,莫要妄開殺戒的好。”
“嗯?”小孩子疑惑地轉了身,看向那個不知道從何冒出來的老和尚,麵露疑惑之色,顯然那老和尚方才的話語他根本就是有聽沒懂。
“唉……”老和尚也不多說話,隻是抬手,一團佛光落在了那張耗子餅上,那耗子餅鋪了一地的血肉便在這佛光之中化為點點星光四下消散了,與此同時,還有一縷殘缺不全的魂魄飄搖而起,對著老和尚行了一禮,方才淡化在了虛空之中——那一縷殘魂雖然還是頂了個耗子腦袋,但是下半身卻是人形,甚至還穿著一身整整齊齊斯斯文文的文士袍,那氣派,甚至比周圍這小漁村裏生活著的凡人們還要像是一個上等人。
小孩子看得目瞪口呆,半晌之後終於回過神來,大喊了一聲“鬼啊——”,然後便掉頭飛奔離去,顯然那老和尚對他而言,並不意味著什麽好事。
可是讓那小孩子沒有想到的是,傍晚時分,自己的父親歸來的時候,那老和尚已經成為了村子裏的座上賓,一群人圍在他的身旁,聽著他講述那些極樂世界的種種,人人臉上都露出了向往之色,看起來似乎下一刻就想求那老和尚將自己等人也都給帶入那人人喜樂安康長生不死,再不用每日裏操勞不休,也不用每日裏擔憂著這天意無常的奇妙世界之中——而在這樣的氛圍之中,那小和尚也已經隱隱地生出了向往之意,這種向往之意讓他幾乎是立即就想跟著那老和尚的教導,下定那不再吃肉的決心。
可是,一個漁民的兒子,不吃肉不吃魚,他還能靠吃什麽活下去呢?於是在自我挑戰並餓了半宿之後,一大清早,小孩子再一次去求教那老和尚了。
“風雲雨露,日月精華。”老和尚如此回答著那小孩子關於和尚們到底吃什麽的疑問,“哪怕這一切都沒有了,但是你依然心懷信念的話,無中生有這種事,也是理所當——真到了那種境地之後,你便是再也餓不著了。”
“無中生有?那是不是意味著,從此以後就再也不需要出海捕魚了?”小孩子的眼睛有些發亮——小孩子一直長在這漁村裏,他清楚地知道出海捕魚是多麽辛苦多麽危險的事情,每年都會有些人就那樣葬身在了海洋的深處,並且再過個兩年,就該輪到他和他的小夥伴們,踏上那離岸的船隻了。
“嗬嗬,當你連食物都不需要的時候,你還會需要做這些殺生之舉嗎?”老和尚依然循循善誘,小孩子為此兩眼發光。
然後,這一切事情,就這樣到此為止了。
……
“兩個問題。”單烏的人形重新出現在了那一片沙灘之上,周圍的場景亦再度凝固,“第一個問題,這段記憶顯然還有下文,但是那下文卻被硬生生地斬斷了,似乎……是被人強行抹去了;第二個問題,如果我沒有附身在那隻耗子的身上,沒有大白天地從陰影裏跑出來,沒有被那小孩子一腳踩死……後麵的事情,還會這樣發展下去嗎?我是改變了那麽一段記憶,還是成為了那段記憶之中的一部分?”
“再試一次?”如意金如此提議,卻迎來了單烏的搖頭歎息。
“不成了呢。”單烏回答道,“那段畫麵之中的時間流逝,對我也同樣有效……過往已逝,不可再追,徒留回憶——那些事情已經變成了我的回憶,所以,我也沒法再回過頭去,再經曆一回了。”
“是這樣嗎?”如意金不知道該如何評價此事,隻能選擇了繼續長久的沉默,而單烏卻是眼睛一亮,調轉了頭去,竟順著那通道“嗖”地又回到了第六層之中。
“雖然同樣的記憶我不能再經曆第二次,但是這些不同的記憶碎片,我應該是能夠繼續嚐試的。”單烏如此想著,而後毫不遲疑地往眼前那明月的肩膀上落去,半道上這人形便已經消失一空,再次生出明確的感知之時,已是那麵紅耳赤的小和尚的手臂上纏繞著的一百零八顆佛珠了。
明月挺身於浪濤之中,抬眼直視前方,她的周圍圍著一群群的仿佛蜂子一樣的修士,鍥而不舍地向她發出毫無意義的凶殘攻勢,而這些攻勢都被她直接無視了,於是那些明明滅滅的術法竟就這樣在她身上那一層淡淡的光暈之外綻放出了各色絢爛的花朵來。
而在明月的前方,一尊佛像虛影亦同樣是頂天立地著與她對峙,很明顯,那佛像正是寂空佛魔島上所化的偽佛。
“你這算什麽慈悲心腸!”明月用那唱歌一樣的聲音向那尊佛像質問道,“這滔天殺戮,能帶來什麽天下太平?將世人都化為你的奴隸,又算得上什麽極樂天堂?”
“那麽你呢?你的無窮忍讓,除了讓這你那一整個鮫人群體都成為了凡人眼中的牲畜之外,又帶來了什麽呢?”佛像慢條斯理地回答道,“難道這樣的經曆都無法讓你明白——不殺,並不會真正讓這天下太平的。”
“哈,這兩人的理念倒還真是水火不容截然相反,果然是有的好爭,不過看這境況,這一場架,就這麽吵了兩百多年?”單烏稍稍聽了一會明月與那偽佛之間的爭辯,已然了解了這其中的狀況,並且也感受到了明月那一聲聲爭辯對這小和尚的影響,很顯然,“不殺”這種理念對這小和尚來說,比佛魔島那不知是佛是魔的暴戾之氣相比,要容易接受得多。
“當初他殺了一隻耗子,而現在竟是滿心的不殺……”單烏一念及此,不由地想要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