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江樓月
孟宏煜不理會白如霜的叫喚,徑自從思同院出來。
出了思同院,隻見天地間白茫茫一片,白色的雪映得夜間的景色明明滅滅。孟宏煜不禁想起孩童時候,那時候的他,心中尚未裝著太大的野心和欲望,純淨得如同這第一場雪。
那時候,他們兄弟四個一起在南書房讀書,一起在禦花園遊玩,一起在演武場上比賽射擊……每年的初雪之夜,他們都會聚在他的宮中吹笛,每次,“他”都會吹這首《江樓月》……那時候,雖然他們的手足情義因摻雜了太多的利益而無法全然真誠,但是每個人至少也帶著一分真心……
皇輿到了慈寧宮,孟宏煜這才回過神來,扶著李昭的手小心翼翼地下了轎來。
慈寧宮的書房裏,燈光明亮,屋內的炭火燒得火紅火紅的,推開門來,一股暖流撲麵而來,踏進屋裏,隻見太後正站在書桌邊埋首抄經。
見到孟宏煜來了,太後趕緊停下手中的筆,笑著說道:“天寒地凍的,皇兒怎麽這時候來了?”她的兒子已經許久不曾這樣貼心地在夜裏來看她了,因此,見到孟宏煜,太後心中甚是歡喜。
踱到桌邊,認真地欣賞太後的字,孟宏煜不住地點頭說道:“俗話說人如字,字如人,果然沒說錯!母後的字端莊典雅,還透著一股貴氣呢!”
一番話誇得太後心花怒放,眉開眼笑地說道:“皇兒的嘴什麽時候變得這麽甜了?母後怎麽不知道我皇兒還有這樣一副好口才呀?”
母子倆說笑著在炕上坐下,舒文姑姑送來了一壺熱茶。
“這麽晚來,可是有什麽事?”太後問道。看他的神情,應該不會是有什麽緊急的國家大事,然而,如果不是有什麽心事,他也不會這般深夜來訪。何況還是這樣一個寒冷的雪夜!
“也沒有什麽事,隻是突然想來了。”孟宏煜喝了一口熱茶,停了半晌,然後繼續問道,“方才,母後可也聽到笛聲了?”
——原來是為此事!太後心中明了,知道他為何而來了。於是,她點點頭說道:“聽到了。”
“母後可知道這是什麽曲子?”孟宏煜繼續問。
“裂石穿雲,玉管宜橫清更潔。霜天沙漠,鷓鴣風裏欲偏斜。鳳凰台上暮雲遮,梅花驚作黃昏雪。人靜也,一聲吹落江樓月。”(1)太後悠悠地念完這小令,然後淡然說道:“怎麽會不記得呢,這是你四弟自己譜的《江樓月》。”
“是啊,那時候四弟很喜歡這首元曲小令,因此便根據曲中的意境譜了這首《江樓月》”孟宏煜幽然喟歎道,“當年,四弟最喜歡這首曲子了,每逢下雪之夜,定要吹這首曲子,也不知道是哪學來的壞習慣……”想到這裏,孟宏煜不禁啞笑。
“怎麽?今夜忽然聽到這曲子,你‘思念’你四弟了?”說到“思念”二字時,太後心中不禁有一絲擔憂,語氣中亦多了一絲嘲諷。
——是嗬,多麽可笑啊!當年,因皇位之爭,他們兄弟之間早已無情地斬斷了血緣親情,如今,他還能說“思念”嗎?因此,孟宏煜隻得掩藏好心中的一絲感傷,瞬間變為那個冰冷無情的帝王:“不!兒臣並非思念他,隻是聽了這笛曲,忍不住心中擔憂。”
“擔憂什麽?”太後疑惑地問道。隻不過是一首曲子罷了,又有什麽可擔憂的?
“這曲子是四弟自己譜的,未流傳到坊間,因此,知道這曲子並懂得吹奏的人屈指可數。母後可聽到了?方才的笛聲清澈流暢,並無一絲凝澀,可見吹奏這笛曲的人似乎對這首曲子頗為熟悉,兒臣心想,莫非是四弟回來了嗎?”孟宏煜將心中的疑惑娓娓道來。
“那麽——你是希望你四弟回來呢?還是不希望他回來?”太後故意試探性地問道。
是嗬,他是希望孟宏燁回來呢?還是不希望他回來?孟宏煜從未想過這個問題,也不想知道!
“隻要知道他還活著,這就夠了……兒臣……並不希望他回來!”孟宏煜終於還是逼自己做出了回答——就讓他繼續浪跡天涯吧!至少,這樣,他還能活著……
“那皇兒到底在擔憂什麽呢?”太後問。
是啊,他在擔憂什麽呢?雖然知道自己早已坐穩了江山,沒有什麽可擔憂的,然而心中終究還是隱隱地擔憂——擔憂孟宏燁會回來,擔心他會覬覦他的天下,甚至他的女人!
“是啊!沒有什麽可擔憂的!”孟宏煜安慰自己,“朕貴為天子,穩坐天下,還有什麽可擔憂的呢?!”
“既然沒有什麽可擔憂的,那就陪哀家下盤棋吧!”太後欣慰地說道,“你已經許久不曾陪哀家下棋了。”
吩咐舒文姑姑擺上棋盤,他們母子倆便在明亮的燈下下起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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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業院(2)裏,書房的門緊緊關著,隻有歐陽縈獨自一人在書房裏。她靜靜地站在窗邊,微微揚著頭望著滿天煜煜的繁星,從遠處看起來,她似乎是在賞雪景賞夜色,其實,她正偷偷地在和展戰對話呢!
展戰藏身於窗邊的翠竹叢後,他輕聲地開口和歐陽縈對話。歐陽縈站在窗邊,展戰站在窗外,他們之間其實隻有三步之遙,然而卻沒人發現展戰,因為,夜色和竹叢很好地將展戰的身姿隱藏了。
展戰的手中緊緊地攥著一根玉笛,那是方才他從歐陽縈手中奪下。若非自己及時趕來奪下了她的玉笛,此時此刻,她定已被陸遙找到並扭送到皇上跟前了!若是孟宏煜知道了歐陽縈竟然會吹奏《江樓月》,那麽,他會作何聯想呢?……更不幸的是,若他們的事被發現了,屆時,多少人要命喪黃泉啊!想到這裏,展戰不禁嚇得手腳冰冷……
“歐陽姑娘切記,萬萬不可在宮中吹奏這首曲子!進宮前,王爺也早已交待過你了……”展戰仍是放心不下,這都不知道是叮囑歐陽縈第幾遍了!
“展大哥放心吧!我保證不會再犯這般粗淺的錯誤了!”歐陽縈將嗓音壓得低低的,輕聲安慰展戰,“即使真被皇上發現是我吹奏笛曲,我亦有辦法應付,斷然不會連累到他人!”
“那好!這笛子……暫且由我替你保管吧!”展戰緊緊地攥著玉笛,一股涼意從手心傳來,讓他不禁心中驚悸——還是暫時“沒收”歐陽縈的玉笛吧,省得她又被雪夜引得起了相思時,會再犯這樣致命的錯誤!
“不要啊……”還未等歐陽縈把話說完,展戰便竄出竹叢,縱然一躍,瞬間消失在高牆上……歐陽縈隻得愣愣地站著,無能為力地看展戰帶著她的玉笛消失……
哎,罷了!歐陽縈懨懨地關起窗,回到桌邊坐下,盯著桌上那輕快跳躍的燭光,漸漸地悲從中來,不可斷絕。
隻因下雪,她忽然便想起“他”——第一次見到他,也是在這樣寒冷晶瑩的雪夜。她卸了妝正準備就寢,卻聽到了一陣清澈的笛聲,那笛聲中浮動著一股無法言喻的悲傷,仿佛有魔力一般,吸引著她循笛聲而去。
桃林裏,她看到了一抹飄逸修長的背影,那背影和笛聲一樣,也有一種無法言說的悲傷。她默默地看著他的背影,不禁莫名地悲傷起來。笛聲戛然而止,他慢慢地轉過身來,於是,她看到了他俊逸非凡的臉,翩若驚鴻,她不禁看呆了——這便是他們的第一次相遇。未見其人,先聞其聲。而那笛聲,是一縷緣分,將他們牽扯在一起。
他對她禮遇有加,視她如朋似友,然而,她卻不知不覺淪陷了一顆芳心,愛上了他的哀傷和笛聲。和他相識久了,她才漸漸了解到他便是那個浪跡天涯的“風流王爺”孟宏燁,也明白他並非如流言中所傳“花名滿天下”,卻是個有情有義的癡情男兒!
每逢雪夜時,他都會於雪地上吹奏這曲纏綿哀婉的《江樓月》,笛聲幽幽,如泣如訴,泣的是無盡的哀思,訴的是他坎坷的身世。她的玉笛,是他所贈,她的笛曲,亦是他所教。
傍晚時分,突然想起了今冬第一場雪,紛紛揚揚的雪花將人間裝扮得宛若天堂,也勾起了她無盡的相思。她忽然想起孟宏燁來,想起他溫和的笑容,想起他飄逸的身姿,想起他纏綿的笛聲……於是不知不覺的,她竟然拿出小心珍藏的笛子,吹奏起他最愛的那首《江樓月》……
她的笛聲,怕是整個皇宮都聽到了吧!
在這樣靜如空穀的雪夜,在這樣遼闊的夜空下,她的笛聲定會被寒風吹送得很遠很遠,想必整個皇宮的人都聽到了她的笛聲了!因此,雖然展戰及時趕來奪下了她的玉笛,讓她僥幸逃脫了陸遙的追查,但是,她知道,暗夜笛聲之事,並不會就這般了結。要知道,孟宏煜可是個小心謹慎、心中沒有一絲安全感的人啊,他必定會繼續追查下去!
那麽,接下來,她該怎麽辦呢?——她自有辦法!
注:
(1)金末元初,白樸,散曲小令,《駐馬聽?吹》
(2)歐陽縈住在劉宛若曾經住過的思業院裏,劉宛若和楚天是一處伏筆,下文將繼續寫到他們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