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二十二無人知曉(一)
「到底怎麼回事?給朕一五一十說清楚!」皇帝直接面向黃梓瑕,一拂袍袖,指著她喝道。
「是,我想這件事,應該從十年前說起。」黃梓瑕見錢關索茫然不知所措,垂珠伏地哭得幾乎暈厥,而皇帝就站在她面前等待答案,只能說道:「那時錢關索因為窮困潦倒,所以賣掉了女兒杏兒。杏兒入宮之後,被改名為垂珠,分到了公主的宮中。垂珠聰穎勤快,經過十年的磨練,成為了公主身邊最不可缺少的人——而就在這個時候,她發現自己的父親出現了。在她即將因為公主的幫助而嫁給朝中前途大好的青年官員時,這個從小拋棄了她的父親卻出現了。而本朝以來,官吏與商戶之間,雖已有較多通婚,但一個商戶女,與一個由公主親自消除奴籍又親自指婚的侍女,在夫家看來,到底應該是哪個更好一些呢?」
眾人都默然無語,只看著全身顫抖伏在地上的垂珠。
而垂珠終於抬起頭,眼淚泉涌,無法抑制。她努力想睜大眼看自己的父親錢關索,然而終究被淚水模糊了眼睛,無論如何都看不清。
她只能喃喃說道:「是……我熬了十年,終於要熬出頭了,可你……可你為什麼忽然又要出現,為什麼要斷絕公主替我鋪設好的錦繡前程?你知不知道,若是我真的與你相認了,我大好的婚事就完了!就算對方不會悔婚,我一個商戶女,以後在夫家,又怎麼做人?」
黃梓瑕默然看著她,輕聲說:「然則,你的父親一直期待著與你重逢。」
「是啊,被自己賣掉的女兒,居然沒有死,居然還在公主府中過著那麼好的日子,他喜滋滋地捧著那個金蟾回去,向所有人炫耀自己女兒有出息,卻不知我憂慮得整夜沒睡,我好怕……好怕自己只是個商戶女的身份被人發現。」垂珠萎頓地坐倒在地上,從眾人旁觀的角度看來,她那種絕望的神情動作,與她的父親錢關索,幾乎是一模一樣。
錢關索終於囁嚅著,低聲說:「可……可我們見面的時候,你很爽快地給我看過胎記,我還聽到了你的笑聲……還有,還有那個金蟾,是你自己要給我的,不是我要的……」
垂珠怔愣了一下,獃獃地沒開口。
黃梓瑕便問:「錢老闆,你不覺得,與你說話的『你女兒』,和現在垂珠的聲音,並不一樣嗎?」
錢關索頹然點頭道:「是……不太一樣了。」
「和你說話,給你看胎記,又把金蟾給你的人,不是我。」垂珠終於顫聲開口,目光畏懼地投向皇帝和郭淑妃,「她……她是……」
「是同昌公主,不是么?」見她始終不敢說出口,黃梓瑕便幫她說道,「雖然我不知道公主為什麼要冒充錢關索的女兒,但在公主府之中,我們曾見過她身邊一個小瓷狗。那種瓷狗,只是市井中最普通的玩物,與周圍的環境格格不入當時我便覺得奇怪,因為公主小時候曾被碎瓷器割破手腕,聖上珍愛她,因此下令,她的身邊不能出現陶瓷的東西。那麼,這個小瓷狗是哪裡來的,在公主死後,又是誰將它摔碎,企圖隱瞞呢?」
垂珠呼吸急促,眼淚一顆顆掉下來,卻什麼也沒說。
「現在想來,那應該就是錢老闆送給她,換來了金蟾的那一個小瓷狗吧。而在公主薨逝之後,她身邊的人——應該就是你,為了隱瞞,而毀掉了小瓷狗。最簡單的方法,當然就是將它從高台摔下,然後假裝不經意,走到合歡樹下,將那一堆碎瓷片踩入泥中,神不知,鬼不覺。」黃梓瑕搖頭道,「而且,除了小瓷狗之外,我想,能讓廚娘菖蒲和你就算撒謊、就算引火上身也要儘力隱瞞,而且還能將皇上賜予的東西隨便送人的,也只有公主了。」
「是……」垂珠終於出聲,她不敢再看面前眾人,頭垂得極低極低,低若不聞地喃喃道,「誰知道呢,我聽菖蒲說起錢……錢老闆要找自己手上有胎記的女兒,因我手上燒傷后早已沒有胎記,便只假裝不知。誰知公主卻湊巧在裡屋睡醒,聽到了此事,說自己每日無所事事無聊之極,便讓我幫她在手腕上用眉黛畫了個胎記,又和我商議如何騙過他。看她如此興緻勃勃的模樣,我也只好答應了,憑記憶給她畫了我手上的胎記,又給她出主意隔著屏風說話,只想讓她騙一回好玩就算了,誰知他們說話間偶爾提起小瓷狗,錢……錢老闆巴巴的就去找了來送給她,一來二去,公主竟樂此不疲了……」
一個朝中最受寵愛的公主,居然去冒充一個從小被賣掉的孤女,而這個女子又恰巧是她身邊的侍女。眾人聽著這簡直匪夷所思的事情,堂上一時寂靜無聲。
錢關索獃獃地跪在堂上,這一刻他身體的顫抖也停止了,彷彿他已經感受不到自己遍體鱗傷的痛,他只是跪在那裡,怔怔的,卻想不明白,茫然而悲哀。
「我知道事情不能再這樣下去。公主與錢關索居然十分談得來,雖然從未叫過他一聲爹,但一開始她私下裡稱他為矮胖子,後來變成了胖子,漸漸變成了胖老頭兒……而聽說錢關索也多次向人炫耀自己的金蟾和公主府的女兒。他越興奮,我越擔心……擔心身世敗露,自己近在眼前的婚姻會在一夕之間被他破壞掉……」垂珠垂頭看著地上一塊塊拼接得毫無間隙的青磚,喃喃地說道,「就在這個時候,公主做了那個夢,那個關於潘玉兒來索要九鸞釵的夢。然後,魏喜敏死了,駙馬也出了事,公主憂急犯病,我整夜整夜都睡不著,守著公主,唯恐出一點簍子——就在某一日,我照例到太醫院去取公主的葯回來,下車時,有人盯著我的手腕看,問:『你是垂珠?』」
眾人的目光,都落在她的手腕上。
她穿著白麻衣,袖子下露出隱約的疤痕。她將自己的衣袖拉了上去,露出那支被燒得全是猙獰疤痕的手臂,垂首說道:「我想,他是看見了我的手,所以肯定了我的身份吧。我回頭看見那人,他……我不知道他是誰,他披著個破斗篷,斗篷的帽子把臉遮住了一半,可是下半張臉又用一條黑布遮住了,這麼熱的天氣,把自己遮得嚴嚴實實的。我本不想理他,可他卻叫住我說,杏兒,你爹要死了。」
她的目光茫然地掃過呂至元,落在錢關索身上,聲音恍惚無力:「我……我聽他這樣說,嚇得幾乎快跳起來了。我怕被人知道我的身份,而他又說,只和我說兩句話就走,所以我只能離開馬車,跟著他走到巷子另一邊無人處,聽他說話。他說……我知道你是杏兒,錢關索的女兒。魏喜敏是你爹殺的,因為魏喜敏向他索要零陵香,兩人一語不合,你爹就在薦福寺內引火燒了他;而駙馬的馬,也是你爹去查看自己賣給京城防衛司的馬時,一時疏忽弄壞了馬掌,不巧害到了駙馬;孫癩子,就是你爹闖進門的時候殺死的……而且,他還問我,你知道,你爹一旦被官府抓起來之後,你的身份會不會泄露?你以後的人生怎麼辦?」
錢關索咧著嘴,臉上的肥肉不停地顫抖著,他抖抖索索地抬手,似乎想要摸一摸自己女兒傷痕纍纍的手腕,但垂珠卻如被火燙到般收回了自己的手,藏在了身後。
錢關索的手停在胸前,許久也沒放下去。他臉上哭喪的表情,配上那張胖臉,難看得讓人不知該同情還是厭棄。
而垂珠聲音哽咽,幾乎泣不成聲:「他……他跟我說,你以為你的事情能瞞過別人嗎?但我是你父親的朋友,我得幫助你父親,也得幫助你。我、我怕極了,只能問他,我該怎麼辦?」
「於是,他讓你去盜取九鸞釵,是嗎?」
「是……他說,前兩次殺人和駙馬出事,錢老闆都有作案時間和在場證明,他讓我……幫我爹弄一個絕對不可能有機會做到的證據。」
駙馬韋保衡盯著她,不敢置信問:「所以……你就殺了公主?」
「不!我沒有!」垂珠說著,咬住下唇,聲音顫抖,「我,我怎麼可以做傷害公主的事情……是那人說,此事很簡單,公主不是夢見自己的九鸞釵不見了么,這事兒可以和此案聯繫在一起,而……誰都知道,錢老闆是絕對沒有辦法拿到九鸞釵的……我還是不肯,我說九鸞釵是公主親手收到箱子里去的,我沒有辦法拿到手。可他……他教給了我這個辦法,讓我在拿東西的時候,可以這樣偷取九鸞釵。我……我真的是沒有辦法……」
郭淑妃聲音凄厲地打斷她的話,問:「那麼九鸞釵畢竟是在你的手中了?你兜兜轉轉說了這麼久,還不快從實招來,你究竟是如何用它來殺害公主的?」
「淑妃,奴婢理解您的心情,但事情總還是要從頭說起,不然的話,如何才能讓真相大白?」黃梓瑕說著,又嘆道,「公主是被刺入心臟立即死亡的,這種死法掙扎的幅度很少。而九鸞釵這樣一支玉釵,竟然會在刺入心臟時斷折,更是令人覺得詫異。所以或許是,儘管垂珠你已經在下面鋪設了布條了,但九鸞釵還是在從箱蓋上滑落時跌破了,釵頭與釵尾分離了,跌成了頭尾兩截,是么?」
垂珠泣不成聲,只重重點頭,許久,才繼續說:「我沒想到,九鸞釵的失蹤,會讓公主如此在意。她舊疾複發,而且一發不可收拾。於是我在風聲沒這麼緊之後,就趕緊去箱子后取九鸞釵,準備神不知鬼不覺讓它再次出現在公主身邊。誰知……誰知我從箱子后取出九鸞釵一看,它竟已經摔斷了!」
她的目光越過堂上所有人,望著癱在那裡的錢關索,茫然惶惑:「我……我那時真的嚇得心跳都停止了,我握著斷裂的九鸞釵,就像握著一條套在我脖子上的繩索一般……我按那個人的約定,在晚上將釵送到公主府角門處,但就在釵交到他手中的時候,我忽然害怕極了,總覺得這一來,我就要被人拉下深淵。不知為什麼……我,我攥緊了釵頭,問,你究竟是誰?」
而那個遮住了臉的男人,一言不發,只劈手奪過她手中的釵,卻沒防九鸞釵已經斷裂,他一手抓住了釵尾,釵頭卻依然留在垂珠的手中。垂珠抓著釵頭,轉身就跑,狂奔入角門,而那人不敢進門,追了兩步之後,便從巷子口另一邊匆匆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