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章 六月迷津渡(二)
輕微的聲音,流動的氣息,她忽然之間緊張極了。那種讓她緊張臉紅的感覺又出現在她心口。
兩人走出那家店,夜色深沉,兩人行走在人群散去而顯得寂寥的街道上時,黃梓瑕終於忍不住,說:「王爺……必定早已想到此事吧?」
他低低地「嗯」了一聲,那雙清幽深暗的眼睛在睫毛下微微一轉,看向了她。
她遲疑著,終於還是問:「為什麼……卻在現在告訴我呢?」
「因為,如今我們已經不一樣了。」他說。
她微有迷惘,抬頭看他。
明月東出,天色墨藍,他在月光之前,夜空之下,深深凝望著她,他不發一言,卻已經讓她清楚了他想要說的話。
是的,不一樣了。
她記得自己緊緊抱住他滾燙的身體,在黑暗中將臉貼在他的脖頸上;記得自己曾割開他的衣服,按著他□□的肌膚幫他包紮;記得在他身邊守了一夜之後,迷迷糊糊睜開眼,看見他一雙清澈無比的眼睛靜靜地在黎明天光之中凝視著她——
就像他現在凝視著她一樣。
而他現在讓她知道了這個秘密,將她又捲入了一場他身邊的陰謀。此後,哪怕是她家的冤案洗雪,她重獲清白,恐怕也只能與他並肩一直走下去,再也無法脫離他了。
因為,一切都已經不一樣了。
她與他,不一樣了。
「夔……王兄!楊小弟!」
在他們走到客棧門口時,有個急促的聲音,驟然響起,打斷了此時兩人之前的沉默。
黃梓瑕轉頭看去,周子秦手中舉著一個小瓶子,向著他們快步奔來,臉上的表情又是得意非凡,又是興高采烈,又是驚慌失措,混雜在一起,顯得格外怪異。
她不由得問:「這麼快就檢驗出來了?」
「是啊,因為我萬萬沒想到……」他說到這裡,眼睛一轉,看了看周圍,然後神秘兮兮地拉著他們往裡面走,「這事情可不對勁啊,趕緊的,我給你們看看!」
周子秦慣會弔人胃口,把門窗緊閉之後,還要仔細查看一下旁邊的縫隙,直到確定萬無一失,才將那個瓶子往桌上一放,壓低聲音問:「你們可知這是什麼?」
黃梓瑕接過看了看,裡面是平平無奇的一瓶液體,無色無味,和水似的。
「小心小心!這可是劇毒!」周子秦趕緊說。
黃梓瑕又問:「是什麼?哪裡來的?」
「自然是從那綹頭髮上來的。她雖喝了毒藥就死了,但毒氣還是走到發梢了,我燒了那麼點頭髮溶於水中,又過濾之後,就得了這麼一瓶劇毒。」周子秦得意洋洋地展示給他們看,「可要小心啊,我點了一筷子頭在水中,毒死了一缸魚呢。」
黃梓瑕不由得為他家的魚默哀了一下。
李舒白微微皺眉,將那個小瓶子拿過去,看了許久,才若有所思地問:「鴆毒?」
「是啊!就是鴆毒啊!」周子秦一股壓抑不住的喜悅,偏又不能大聲說話,簡直是憋死他了,「鴆鳥羽毛劃一下酒,就能製成鴆酒的那個鴆毒啊!」
「那是謠傳。」李舒白淡淡說道,「世上並沒有鴆鳥,只是因為被這種毒殺死之後,死者全身髮膚都會含劇毒,鳥被毒死之後,羽毛也會含毒。拿著死者的髮絲或者羽毛,都能再度製成劇毒,所以才會有此一說。」
周子秦吐吐舌頭,又說:「這樣的劇毒,幸好世人不知道配方是什麼,不然豈不是天下大亂了?」
李舒白點頭道:「這毒,宮中是有的,原是前朝所制。據說是以砒霜為主,烏頭、相思子、斷腸草、鉤吻、見血封喉為輔煉製而成。當初隋煬帝死後,宇文化及在揚州他的行宮中所獲,後來輾轉流到太宗皇帝手中。太宗因此毒太過狠絕,因此將配方付之一炬,葯也只留下了一小瓶,時至今日已經幾乎沒有了。」
「不能啊,既然它毒死一個人之後,那人的身體髮膚都成毒藥,那麼將那個人的頭髮製成葯不是又能得到一瓶么?」
李舒白搖頭道:「鴆毒雖厲害,但也會在使用過程中逐漸流失。鴆毒在制好后第一次用的時候,沾唇起效,絕無生還之幸。而在提煉了被鴆毒殺死的死者的血或者頭髮得來的第二次鴆毒,發作就較慢了,服用之後可能一二個時辰才會發作,但一旦發作,片刻之間就會讓對方死去,甚至可能連呼救或者反應的機會都沒有。而再從這種死者身上的來的毒藥,雖然依舊是劇毒,但是見效慢,死者痛苦掙扎可能要好幾個時辰,也已經無法再從死者身上提煉毒物,和普通的毒藥並無二致了。」
周子秦又問:「那麼,鴆毒的死法,是不是與砒霜很像?」
「自然是,畢竟它是主,其他為輔。但毒性之劇烈不可同日而語。誤服微量砒霜往往無事,但鴆毒一滴卻足以殺死百人。」李舒白說著,又看著那瓶周子秦提煉出來的毒藥,說,「看來,傅辛阮與溫陽是死於第二次提煉的鴆毒之下。」
黃梓瑕則問:「如今我們的疑問是,一個遠在川蜀的樂籍女子,與並未出仕的情郎殉情自殺,為何用的會只屬於皇宮大內的鴆毒?」
「而且,按照夔王爺的說法,鴆毒現在連宮內都是珍稀之物了,他們究竟是從哪裡得來的呢?。」周子秦的眼睛都亮了,明亮閃閃地望著黃梓瑕,「崇古!說不定這回,我們又遇上了一樁驚天迷案!」
黃梓瑕默然點頭,說:「嗯,看起來……背後一定另有其他我們未能察覺到的真相。」
送走了被大案搞得興奮不已的周子秦,黃梓瑕也起身向李舒白告辭。
就在走到門口的時候,她看著眼前搖曳的蜀葵花,那月光下艷麗的顏色陡然迷了她的眼睛,她恍惚地站在花前許久,忽然想到一件事,心口一陣冰冷,臉色驀然蒼白。
夏末,夜風漸感涼意。李舒白站在她的身後,看見她的身軀忽然輕微地發起抖來。他低低問了一聲:「怎麼了?」
她慢慢回頭看他,嘴巴張了張,卻沒有說話。
李舒白見客棧院內偶有人來往,便握住她的手,將她拉到屋內,關了門,問:「你想到了什麼?」
「我父母,還有哥哥……祖母……」她雙唇顫抖,幾不成聲。
李舒白自然明白了,低聲在她耳邊問:「你懷疑,你的父母也是死在鴆毒之下?」
她狠狠咬著下唇,強迫自己清醒一點。她的手抓著桌角,太過用力,連關節都泛白泛紫了:「是……我想,確認一下……」
「你先喝口水。」李舒白給她倒了一杯茶,站在她的面前,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視著她問,「你真的,要確認一下?」
她抬頭看著他,那雙眼睛在燈火之下,漸漸蒙上一層淚水,被燈光一照,她的眼睛茫然而恍惚,直如水晶般晶瑩。
她死死咬著下唇,點一點頭,說:「是。」
他不再說什麼,抬起手在她的肩上輕輕一按,便疾步走出客棧,奔到巷子口。
遠遠月光之下,周子秦沒有騎馬,正牽著蹦蹦跳跳地往郡守府方向而去,那三步一蹦、五步一跳的樣子,生怕別人不知道他心中的喜悅。
他在後面喊道:「周子秦!」
夜深人靜,空無一人的路上,周子秦聽到聲音,趕緊拉著小瑕一路小跑著回來:「王兄!還有什麼事情嗎?」
李舒白低聲說:「我們出去走一趟。」
周子秦頓時興奮了:「太好了,把崇古也叫來,我帶你們去吃蜀郡最好吃的魚!花椒一撒別提多香了……」
「她不去。」李舒白說道。
周子秦「咦」了一聲,問:「那我們去……哪裡?」
「掘墓。」
周子秦頓時又驚又喜:「這個我喜歡!我和崇古配合得很好的!我們絕對是挖墳掘屍兩大高手,配合得天衣無縫……」
「小聲點。」李舒白提醒他。
周子秦趕緊捂住自己的嘴。
李舒白又說:「她前幾日累了,今晚得休息一下。」
「這麼刺激的時刻,他居然選擇休息……真是太沒有身為神探的操守了。」周子秦撅著嘴,然後又想起什麼,趕緊問,「王爺重傷初愈,這種事情……不如就讓我獨自去做好了,保證做得一絲不苟,十全十美!」
李舒白望著沉沉夜色,成都府所有的道路都是青石鋪徹,年深日久,磨得潤了,月華籠罩在上面,反射著一層微顯冰冷的光芒。
他慢慢地說:「這可能是本案之中,第一個有利於她的證據,我不能不去。」
周子秦有點詫異,問:「她?哪個她?」
李舒白不說話,只問:「你能出城嗎?」
「這個絕對沒問題,雖然我來的不久,但城門所有人都是我哥們了,我就說夜晚出去查案,保證替我們開門。」他說著,又悄悄湊近李舒白耳朵,輕聲問,「去哪兒挖?」
李舒白轉頭看向城外山上,目光反映著月光,又清冷,又寧靜。
他說:「黃使君一家的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