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3章 洗牌
二月初二,龍抬頭。
倒史案一出,僅僅一日功夫在朝的史黨高官全數倒台,家財盡數抄沒,所得金銀、房地、古玩字畫、奇珍異寶的總和可抵大宋兩年稅賦。
除此之外,各府豢養的門客家丁達數千人之多,趙官家聞之震怒,將其眾全部送到了湖州以資嶽珂屯田,在朝官員聞了音信,紛紛裁撤府上用人,臨安街頭一時間湧現了不少地痞無賴。
此日清晨,全績換上了正裝官衣去了皇宮,在宮門處偶遇杜範。
“冶功今日甚早啊,昨天怎不見你來上朝?”杜範對全績的心中評價又提升了一個高度,以國士待之。
“昨日有些雜事,請了病假,怎麽?昨天很熱鬧?”全績不攬功績,隻說有事。
“熱鬧非凡,朝堂許久沒有這麽熱鬧了。”杜範朗笑道。
“史相頓悟,也是朝廷之福。”全績隻字不提自己如何逼這些人上絕境,隻言史彌遠自身覺悟高。
“嗯,如今高位空懸,今天的選德殿想必也不會平靜。”杜範自然也想謀個好前途。
“那便祝成之先生步步登高。”
“同祝之。”
二人即入殿,殿中相對昨日冷清了許多,官員不足百,不過人人麵揚喜悅,交談間眉飛色舞。
“全帥,來了。”
“承旨今日好是精神。”
“冶功且來這邊。”
朝堂上人人都有兩副嘴臉,昔日痛批全績殺主自傲的人,今日都換了模樣,對全績殷勤的緊,因為他們知道掀起這場政治風暴的幕後黑手是誰。
全績一一笑應,站在左側末席,其身旁正是吳潛,吳潛還是那副態度,對全績愛搭不理,隻顧著和另一位諫臣交談,將全績晾在了一旁。
半個時辰後,趙官家大步流星的走入宮殿,登臨高台,內侍滿臉洋溢的喊了聲上朝。
“臣等拜見官家。”
“眾卿請起。”趙昀昨晚美美的睡了一覺,這是一個多月來休息最好,精神最飽滿的一天:“眾卿,昨日之事大快人心,如今史黨肅清,朝廷廣開言路,百官各司其責,還政於清明,朕心甚悅。”
“恭喜官家,賀喜官家。”眾臣昨日也見了這位少年官家的雷霆手段,為臣姿態也更加謹慎,不敢再出半點馬虎。
“好好好,今朝堂高位空懸,朕欲作補進,犒賞有功之臣。”趙昀說話間有意無意的看向全績。
全績當然明白趙昀此刻是什麽心理,多半是要破天荒的選一位少年宰輔,但這件事太過於驚世駭俗,全績連連搖頭示意趙昀三思而行。
趙昀眉目微皺,片刻後又做釋然,繼而轉頭看向閉目養神的崔與之:“崔卿何在?”
“老臣在。”崔與之快步走至殿中,神情為之一震。
“崔與之在朝多年撣精竭慮,淮東抗金,蜀中為帥,所到之地方百姓無不稱讚,薦賢薦能,也多為朝廷所用,可謂是眾望所歸。即日起,拔為觀文殿大學士,金紫光祿大夫,左丞相兼知樞密院事。”
全績不應,趙昀隻能啟用第二套方案,任命崔與之為相,一來崔與之自身品格過硬,一向清廉自詡,又有十足的功績,再者他是嶺南人,要想嶺南官在朝中結黨隻怕比登天還難。
“老臣領命。”崔與之此刻一副釋然態度,從趙昀強請他入京,到如今做了當朝宰相,也許這真的比歸鄉要好些,趁著這把老骨頭還能動,就為著天下再做些事吧。
“陳卿何在?”
“臣在。”陳貴誼知道今日會有進益,但沒想到官家第二個就點他的名,這讓他心情有些激動。
“陳貴誼敢於直言諫上,良策頻出,當得群臣之表率,即是起拔紫金光祿大夫、保和殿大學士,右丞相兼參知政事。”
趙昀此話一出,眾臣駭然,寧宗前朝始便一直是獨相的局麵,趙昀今日設立雙相,用意頗深:是在分化相權,防止權相的出現。
“臣領命,叩謝官家。”陳貴誼很多年前已經被人稱作陳相了,但今日是真真切切的落實了這個稱呼,脫離的宰執,跨上了宰輔。
陳貴誼即退,趙昀再次開口:“曾卿何在?”
“臣在。”
“曾從龍鹹惠並行,興學養士,有其祖之遺風,在政利民,使外不辱國,也是佳慧之臣,即日起拔銀青光祿大夫、端明殿學士,同知樞密院兼戶部尚書。”
戶部是天下的肥差,其前身為三司使,又作計相,趙昀用了這個常年被排斥在樞密院邊緣的人物,可謂十分大膽。
“臣領命。”曾從龍忽而有些不太適應,常年掛著一個閑職,今日肩上壓了重擔,油然而生的責任感讓他自憂自慮。
“李卿何在?”
“臣在。”李宗勉拱手上前。
“李宗勉守法度,抑僥幸,不私親黨,召用老成,尤樂聞讜言,清廉世人皆聞,今拔中書舍人、端明殿學士,簽事樞密院事兼禮部尚書。”
“多謝官家。”
“喬卿何在?”
“臣在。”
“喬行簡曆練老成,識量弘遠,居官無所不言,好薦士,為政以勤,今拔給事中、龍圖閣直學士,同簽樞密院事兼刑部尚書。”
“叩謝官家。”
“鄭卿何在?”
“臣在。”鄭清之此刻神情略顯驚訝,他本以為自己會受史黨的牽連而被冷藏,但沒想到趙昀卻點了他的職。
“鄭清之不立異,不私己,常懷好學之心,通達天文地理,兵政軍略,有經緯之才,今拔翰林學士、知製誥兼侍讀,修國史實錄院修撰,簽書樞密院事兼吏部尚書。”趙昀心中對鄭清之的才學還是十分欽佩的,畢竟他也算是鄭氏門人,不願埋沒了鄭清之。
“多謝官家。”鄭清之此刻滿是唏噓,夾在其中這麽多年終於可以不用再選擇立場了。
“此外朕欲召真德秀回朝任翰林學士、知製誥,同簽書樞密院事兼工部尚書,召魏了翁回朝任端明殿學士、知製誥,同簽書樞密院事兼兵部尚書,爾等可有異議?”
這二人都是純正的理學門人,趙昀這麽做也是為了減緩湖州之變產生的影響。
“臣等無異議。”眾臣齊應。
趙昀微微點頭,抬手示意內侍宣讀聖旨,內侍則洋洋灑灑都讀了半個時辰,將朝廷大小官員重新任職,剔除了多餘的冗官位,精簡了各處機構,原本兩百餘人的朝廷重職一下削減到九十餘位。
聖旨罷,趙昀看向眾人再言:“諸位卿家對朕的安排可有異議?”
“官家聖明。”如此削減機構肯定不止於朝堂,向下延伸要削去多少權位,隻怕各州府又要憑空多上數千個教授、教諭了。
趙昀做完了這一切,才將目光落在了全績身上:“樞密院副承旨何在?”
“微臣在。”全績在眾人的注視下走到了殿中位置。
“全績以吏補仕,以沂王府幕僚起家,曆任光化縣尉,創辦慈幼局,整頓墟市,湖州通判時又平定李全之亂,後權涼州經略使、川蜀製置使,據蒙古大軍於門外,收複三州,重鑄三關防務,興馬政之要,功在社稷,利在千秋,而今歸朝,主理倒史案,證據脈絡一應清晰,實施抓捕果決有方,盤查詢問知無不言,朕心甚慰。”一路走來趙昀在成長,全績也在成長,昔年勢單力薄的兩兄弟如今已經羽翼豐滿。
不聽不知道,一聽嚇一跳,全績這些年來已經做了這麽多事,群臣在某件事上聽過他的名聲,若是將這所有事夾雜起來,的確是一個不斐的功績啊。
“全賴官家扶持,微官隻是在其位行其政,不敢居功。”全績拱手答道。
“嗯,有功則賞這是朝廷之法,即日起全績拔通直郎,權樞密院都承旨、權提點京畿刑獄、權殿前司指揮使,賜金腰牌,宮前行走無須通稟。”
全績的職位與前麵眾人的官封大不相同,虛銜就隻有一個從六品的通直郎,其餘暫代的全是實權之位。
樞密院都承旨掌管樞密院內部事務,檢查樞密院主事以下官吏功過及其遷補等事,皇帝於選德殿處理政務、檢閱禁軍武士、接見外國使臣與少數民族首領時,侍立於側,隨事陳奏,或取旨以授有關機構,是正六品的實職。
提點京畿刑獄,又稱京畿提點刑獄使,提點臨安府界諸縣鎮公事,掌畿內縣鎮刑獄、盜賊、場務、河渠之事,是正四品的實職。
至於殿前司指揮使便是重頭戲,掌殿前諸班、諸直及步騎諸指揮之名籍,凡統製訓練、番衛、戍守、遷補、賞罰,皆總其政令,是從二品的大員,位置顯赫更在節度使之上。
這麽多的職位放在了一人身上,可見官家對其的榮寵,一個從六品的官兼著從二品的職,看似荒唐,又合乎情理。
“官家,自徽宗以來,殿前司指揮使改秩,且朝廷南渡之後從未設立過此職,一直都是由殿前司公事主理殿前司事務,如此隻怕不妥。”
趙昀正值興頭之上,按理來說沒有一個人敢勸阻,但全績這個受封者卻開口相勸,認為這不合乎官製。
“全卿莫急,朕還有別的安排,朕想要把忠義軍編入禁軍,一個殿前司公事的職位就有些單薄了。”趙昀要下一步大棋,這個名頭不得不給全績戴上。
“陛下放心,忠義軍已經今非昔比,如今全心忠於朝天,微臣以人頭作保。”全績以為趙昀有所顧忌,立即表示忠心耿耿。
“全卿曲解朕的意思了,朕是想把建康府的五萬編製拉回臨安府,這樣一來禁軍就有十五萬的編製。足以應對外事內亂。”這是趙昀整頓冗兵的第一步,建康府吃著五萬編製的軍餉,實際可戰的兵馬不足一萬,收歸朝廷後可以據實發放軍餉,減少一大筆軍用開支,冗兵就從整頓禁軍開始。
“官家思慮長遠,是微臣短見了,微臣領命。”十五萬的編製任誰也會動心,全績也不例外。
“諸位可有異議?”趙昀要把最精銳的兵馬放在最親信的人手下,保證朝堂不亂,諸家不敢起異心。
“臣等無異議。”
十五萬的兵馬放在何處都能讓全績穩坐帥臣的位置,更別提京畿禁軍了,鄭清之此刻想起了餘天賜給他講過的一個夢境,而站在殿中的全績就是那隻插翅虎,威風凜凜。
是夜,內殿。
趙昀與全績相對而坐,眼前擺著一棋局,左右立侍二人端著棋笥。
“五哥,史相一走,朝堂雖定,但天下仍就紛亂,朕一時不知該如何落子了。”趙昀的心態也發生了很大變化,以前滿心想的是如何和史彌遠鬥爭,如今心思全歸政事,看何處都是亂糟糟,不知道先從那處著手。
“官家看得遠,但有時也要靜下心來做手邊事,一步一步的走,一件一件的來,慢慢的這棋局就看起來順眼多了。”全績還是勸趙昀要務實,不要把步子邁得太大,不然舊病還未根治,新病四野而起。
“那五哥,說個第一步?”趙昀抬手示意內侍端來茶水。
“馬政、冗兵可為當務之急,蒙古人因馬而無往不利,宋人少馬陷於被動,若能緩解這個局麵,至少蒙古人再次進攻時會有所忌憚。”全績將利州路八州養馬之事重提。
“此事朕已經特意叮囑過李埴了,他這人內政不錯,養馬想必也不是難事,隻要朝廷不朝令夕改,大力支持馬政,要不了三五年還怕沒有馬嗎?”趙昀飲了一口茶水說道。
“地方馬政,還是要朝廷派人去監督,作為地方官員政績考核核心,與之升遷掛鉤,這樣一來他們絕對會盡心盡力,此其一也。
其二嚴格控製草場質量,貧瘠之地不予養馬,防止地方官員因馬而動了利欲之心,這就需要頒布一些關於養馬、輸馬、監馬、喂馬乃至食用馬肉的法令政策。
其三,遠水解不了近渴,朝廷以及川蜀製置司還是要花大量的代價去西夏、金朝買馬,經曆了鐵木真一役,西夏國情危殆,現在他們需要大量金銀穩固國政,而馬匹對他們來說就變成了價值,而非軍事,京兆、鳳翔、秦鞏等金國地盤亦是如此,即便完顏守緒不讓給我宋人買馬,但百姓受了蒙古人的侵略,金朝又無力施政於地方,百姓都活不下去了,他們哪裏會顧及那麽多,自然還是有大量私豢的馬匹出售,川蜀製置司隻需坐等時機,擇良馬而購。”全績將一條條諫言擺在了桌麵上。
“可行是可行,但國庫很難支持大量賣馬,說句難聽話,若不是倒史案,朕都不知道今年的百官俸祿要如何發放。”趙昀接手的就是一個爛攤子,內政乏力,國庫緊張,史彌遠又沒有好法子,隻能大量印發會子,一年壓一年的老路。
“官家,微臣知道此事是個兩難的局麵,但非買不可,拖雷與窩闊台之爭要不了兩年便會分出勝負,他們無論是誰當了蒙古皇帝都會大舉南侵。”全績知道趙昀想在手頭留些銀錢以備不時之需,但這些錢必須花在刀刃上,不然倒史案抄沒家財又有什麽意義呢?
“好,朕即日向蜀中輸銀。為冗兵之事該如何解決?”趙昀全然沒有了下棋的心思,仔細聽全績的想法。
“冗兵之事自古有之,想要徹底根除那是癡人說夢,我朝尤盛的原因:其一還是因為武將身份過低,難與文臣並列,飽受歧視,致使勇武之人不得進,溜須拍馬之輩居高頭,家國忠心被拋置於度外,剩下的隻有官場上的蠅營狗苟。
其二以文士治軍,文武各有長,文在內政,武在軍事,一人之所學終有限,若是他精於內政,那他怎麽能強於軍事,即便有這樣人的人出現,也是崔帥的一二個例,將文臣擺在武官的位置,何以強軍。
其三,自身惰性,門檻過低。就是因為其上兩個原因的出現,才會導致軍旅之人毫無榮譽之感,兢兢業業訓練是一日,遊手好閑鬼混也是一日,沒有強有力的約束靠著自律怕是難以成就大事,有了這些先天條件人人都想去軍營混口飯吃,誰還想著打仗呢?
故而想要解決冗兵非一日之功,首先要提拔幾個具有典型性的武將,讓他們得到應有的位置,統軍訓練不必看他人臉色。”
“趙葵?”趙昀第一個想到的就是此人。
“不,是孟珙之流。趙葵已經脫離了武將階層,他是帥臣人選,無論官家如何提拔他,別人都不會有異樣的感覺,但孟珙不同,他身上所負的功績遠遠超出現有官位,這就是一種無形的打壓。”
“好,朕會考慮的。五哥大宋至今都是與士大夫共治天下,提拔一兩武將倒沒有什麽,倘若全體提拔,定會引來群臣反駁。”趙昀略微擔憂的說道。
“官家那不必如此,一切都以武將所立功績為標準,一個一個提拔,讓眾文士尋不到痕跡,等他們再回首時,武將們已經站在了與他們等同的位置。”全績可沒說過一下子就孟珙提拔成太尉,這也不現實,隻要不打壓武將的功勞,大宋不缺良將,能出頭的比比皆是,給武將一定的朝堂話語權,讓他們不必再看文臣的臉色,軍中風氣也會慢慢轉變。
“五哥,就怕到最後又變成武將當道了,曆代先帝就是害怕看到這個局麵才會這麽做的。”趙昀無奈一笑,文臣再怎麽折騰,他都局限在朝堂之內,而武將不同啊,這些人天生熱血激揚,忠心時天地共鑒,倘若一朝起了異心,那可是要改朝換代的,當年太祖的天下就是這麽來的。
“此一時彼一時,官家說句難聽話,蒙古人打到家門口了,文臣能站上城牆放上一箭嗎?頂多是坦然赴死,咒罵幾句罷了。”全績就差說一句:家國都沒有了,打壓還有什麽用:“官家放心,微臣既領此職,自當護衛家國安危,不予宵小逞能的機會。”
“朕信五哥,那咱就這麽辦。”
“除此之外,王文公在軍的法子還是能夠一用的,四十歲以上者考核,該裁的還是要裁一裁。廂軍的數量居高不下,但戰力著實堪憂,一步步修剪,就從浙東開始,至於退下來的兵丁也不要流放歸鄉,這樣很容易引起兵丁不滿,集結騷亂,就讓他們在史嵩之、趙範、李曾伯、嶽珂、高稼、楊長孺等人手下屯田,若是有能力的給朝廷送些糧食,沒能力的自給自足即可,省了朝廷的花銷。”全績還是推崇先試點,再廣推,就算激起兵變反應,也在可控製的範圍內。
“嗯,那就先從慶元、紹興、嘉興、湖州四地開始吧,哪怕一年裁一個兩州,待朕老去,總該有些成效了吧。”趙昀也放緩了心情,虛心接納全績的言論。
“官家聖明。”
“五哥,建康府的禁軍兵製是當務之急,你可要從速。”
“官家放心,微臣明日便動身。”全績起身拱手答道。
公事談論完畢,趙昀邀全績去用飯食,席間又說起了二人在西門裏的舊事,興頭之際趙昀還說全績打過他呢,聽得全績心頭直哆嗦,暗道:官家這玩笑可開不得,微臣容易提前暴斃。
“此次能扳倒史彌遠全靠五哥助力,朕還是那句話,一日為帝,全績為相。多謝了。”趙昀很明顯已經喝醉了,說的這些話讓內侍們無一人敢抬頭。
“官家吃醉了,微臣扶你去休息。”全績起身將趙昀攙扶去了臥榻,助其睡下,心中也多存暖意,心歎趙大是那個趙大啊。
繼,全績退出內寢,走到幾位內侍身前。
“全帥。”內侍紛紛恭敬行禮。
“諸位今日官家的酒後之言爾等可聽見了?”全績整理衣袍,輕聲作問。
“全帥說笑,我等耳背,並沒有聽到什麽話語。”
“甚好,那本帥就先行一步,爾等好生服侍官家。”
“是,全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