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坦白
晚上七點,溫婉在堵了半個小時車后,終於拖著疲倦的身體回到了江承宗的家。
這兩天她熬夜背陳智文的資料,白天還得上班,整個人累瘦了一圈。
到家的時候正好趕上吃晚飯,她往飯桌邊一坐,困得直點頭。面前精緻的飯菜擺了一桌,她卻一點胃口都沒有。
江承宗坐她對面,冷眼旁觀片刻后開口:「吃過飯就去睡吧,我記得你明天休息?」
「嗯,不上班。」
她端起碗隨便扒了幾口,就鑽進浴室里洗澡。洗過之後往床上一躺,恨不得立馬就睡過去。可小柔還在外面看電視,她又惦記著女兒,明明可以早睡的夜晚還要弄到近十一點才睡著。
這一晚溫婉睡得很沉,少見得沒有去想關於陳智文的一切。第二天一早醒來時鬧鐘已指向快十點,她洗漱乾淨出來時,發現家裡空蕩蕩的,似乎除了她之外,一個人也沒有。
溫婉有點意外,走到餐廳里一看,桌上罩子下是已經發涼的早餐。她也不介意,拿起碗粥和兩個包子去廚房裡熱了,呼嚕呼嚕全給吃了。
吃完后她打了個飽嗝,去廚房把碗筷洗乾淨。剛想轉身出門時,卻意外地發現江承宗坐著輪椅停在廚房門口,正認真地盯著她看。
溫婉嚇了一跳,叫了一聲往後一跳,扶著水池道:「你在家啊。」
「是,我沒出去。小柔上學去了。給我來杯水。」
他這話有點跳脫,一句話幾個意思。溫婉愣了下拿起個杯子倒了一杯,走到他面前的時候遞了過去。江承宗卻不拿杯子,直接握住她細滑的手腕,輕輕往自己身前一拉。
「跟我出來,去客廳。」
溫婉總覺得哪裡有點怪,雖然江承宗坐著輪椅比平時少了幾分氣勢,但他渾身上下散發出來的氣質依舊駭人。總覺得要有事情發生似的。
她推著輪椅到了客廳,把杯子放下后準備離開,江承宗卻叫住她:「去我房裡,床頭柜上有個紙袋子,幫我拿過來。」
溫婉愈加覺得有事要發生,心跳不由迅速加快。她進到房間里找到那個紙袋,猶豫了一下沒有打開,直接走到客廳遞給江承宗。
江承宗接過來打開上面的繞線,把裡面的東西全都倒在茶几上。然後他微笑著沖溫婉招手:「過來看看,這個男人你認識嗎?」
溫婉走過去拿起一張照片,儘管心裡已經有了充足的準備,可一看到陳智文那張臉,她還是忍不住抖了抖。
「我前幾天在路上救了個男人,就是照片里的這個。他叫陳智文,酒精中毒加上吸毒過量,在醫院裡搶救了好幾天,最後還是不治身亡。」
「他死了?」溫婉的這個表情十分自然,一點兒不像造假。事實上她真不知道陳智文死了,連文雄那狐狸可沒跟她說這一點。
但這話一出口,她又立馬反應過來。其實連文雄是說過的,但不是最近,而是幾個月前。在江承宗剛剛發現小柔是她女兒的那段時間裡,他曾找她去過。當時他就提議讓她把孩子的父親說成個死人。
溫婉清楚地記得自己臨走前連文雄說的那句話:「溫醫生,其實天底下,真有那麼巧的事兒。」
不愧是做大事的人,想做一件事情居然可以這麼沉得住氣,埋了這麼長的伏線,費了這麼多的心思。如果連文雄的對手不是江承宗的話,溫婉倒忍不住要為這老頭鼓鼓掌了。
可現在她卻不敢肯定,究竟會鹿死誰手。
江承宗觀察著溫婉的表情,一時倒也看不出異樣。他繼續往下說:「這男人死後我檢查了他的手機,發現手機里存了幾張照片,看起來像是小柔。」
說著他找出那幾張照片遞給溫婉,點了點上面的孩子:「是小柔吧,衣服是你在江南大廈買的。」
「嗯。」
「我對他的身份有點懷疑,所以讓朋友給他和小柔做了個親子鑒定,結果就在這裡。」
溫婉微顫著手拿起報告,粗略看了看。她不知道這報告是怎麼做出來的,但報告結果清晰可見。上面清楚顯示小柔和這個姓陳的男的具有血緣關係,這男人是小柔生物學上的父親。
果然是有錢能使鬼推墨。溫婉心裡想著,連文雄到底不是普通人,連親子鑒定這種東西也能做假。不過想想也是,這東西也就是個列印件,只要有錢誰弄不到,檢驗機構的章一個多少錢?連家一出手一百萬,不不只要十萬就能搞定吧。
她拿著那份鑒定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她悄悄去打量江承宗的表情,卻完全讀不出一絲內在的情緒,彷彿所有的一切都十分自然。
他真的沒發現什麼嗎?
就在她看對方的時候,江承宗也抬頭看她,嚇得她趕緊把頭一低。
「怎麼,認出這男的沒有,他就是當年那個拋棄你的男人?」
「你、你什麼時候做的親子鑒定?」
「就這兩天。溫婉,報告都出來了,你還想騙我嗎?」
我不想騙你,可我不知道你這麼做是出於真心還是只是想要試探我?
溫婉心裡糾結難受到了極點。她很想把鑒定報告摔在桌上,沖江承宗怒吼一頓。可她不敢,為了她的父親,她必須按連文雄說的辦。哪怕事情最後會被揭穿,她也不能成為這關鍵的突破口。
畢竟連文雄這樣的人什麼事情做不出來,如果他想對父親不利的話,分分鐘就能讓他在這個世界上消失。
於是溫婉閉上眼睛,無奈地點點頭,從喉嚨里憋出一個字:「是。」
「真的是他。」江承宗語氣變得有些淡,似乎還帶了幾分失落,「沒想到小柔的父親是這樣的人,最後竟是這樣死的。」
「對不起。」
「為什麼要對我說對不起?是遺憾當年對我做的事情,還是有別的意思?」
溫婉眼淚唰地就流了下來:「不管怎麼樣,都是我對不起你。」
江承宗沉默不語,似乎在極力忍耐著什麼。最後他悠悠嘆了一聲,臉上反倒露出一絲笑意:「都到這會兒,還跟我說什麼對不起。溫婉,你就不能誠實一點嗎?」
溫婉後退一步本能地想要逃走,可坐在輪椅上的江承宗依舊比她手腳快。一出手就直接抓住她,將她拉到自己面前。
兩人四目相接,溫婉聽到自己瘋狂的心跳聲。她掙扎著說了一個字:「你……」就被江承宗直接吻上嘴封住了唇。
家裡除了他們兩人沒有其他人,傷了退的江承宗一點沒有變弱,完全掌握了主動權。他把溫婉吻了個天昏地暗,最後放開她的時候悠悠吐出一句話:「好了,現在可以說實話了。」
溫婉緊抿著唇不語,在不了解情況的前提下,她一個字也不敢說。
「不想死就說實話。」
「你在威脅我,你想殺我?」
「要殺你的人不是我。但如果你不跟我合作的話,最後你會跟這個陳智文一樣,死得毫無尊嚴。」
「江、江承宗,你這話什麼意思?」
「這個男人從哪裡來的你我心裡都清楚。我爸自以為聰明找了這麼個人來頂替小柔的親生父親,目的只有一個,那就是不希望我知道孩子的身父是誰。為了安全起見他把活人變成了死人,因為在他的觀念里,死人是最安全的。死人不會開口說話,也就可以任他唯所欲為。他想怎麼安排就能怎麼安排。溫婉,你現在在他手裡還是個活人,但過不了多久再這麼下去,你也會成為他手裡的死人的。」
這話說得十分強硬,還帶了几絲恐怖的色彩,溫婉心頭微微一顫,只覺得一股恐懼之情從腳底心鑽了上來。
她當然不想死,可若不跟連文雄合作,她的父親就得成為一個死人了。
「不會的,你爸他不會殺我的。」
「你有這種自信?當他覺得你不再受控制的時候,為了以防萬一,他就會除掉你。我對他來說是個接班人,當我哥去世之後,我就成了他唯一的接班人。因為他不能再生育,年輕時惹下的風流債也就我媽一個。他找回我不是為了父子親情,而是為了他的恆運集團。集團想要發展就必須和大家族聯姻,所以他挑中了隋忻。隋忻本來是他為我哥準備的老婆,現在我哥死了,不僅他的集團要由我來接手,連他的老婆都要塞給我。溫婉你不符合他挑兒媳婦的準則,所以他不會讓你和我在一起。」
「我沒想過和你在一起。」
「但你現在就跟我住在同一屋檐下。溫婉,你只有兩條路可選,一是和我父親合作,一是百分之百相信我。我自認從沒做過對不起你的事情,為何你非要執迷不悟和我父親攪和在一起。和他一起拿這種無聊的東西騙我!」
「我沒想騙你,我知道你一定會看出破綻的。」
「所以你應該也能猜到,我已經知道小柔是誰的孩子了。」
溫婉在心裡長嘆一聲,終於走到了認命的邊緣。她默默閉上眼睛,點頭道:「是,小柔是你的女兒。當年的那個孩子,我沒有打掉。」
——
客廳里死一般的沉寂。
良久之後,江承宗輕輕說了句:「謝謝。」
「謝我什麼,謝我瞞了你這麼多年?」
「不,謝謝你留下了我們的孩子,並且一個人把她撫養長大。」
溫婉捂著臉默默地流淚,心裡頭除了愧疚再找不出別的情緒。江承宗也不打擾她,就這麼讓她安靜地哭著。
他今天做好了攤牌的準備,所以一大早就讓阿姨帶著寶寶出去了,小柔也讓人送去了幼兒園。家裡一整天都只有他和溫婉兩個,足夠他們把從前的事情說個清楚。
可溫婉這個樣子,他想說的很多話反而都說不出來了,只是定定地望著她的容顏,一時間心潮起伏。
溫婉也是一時情緒失控,明明知道這樣不好,可眼淚就是不聽話。像是要把這五年來受的委屈和擔憂都一股腦兒發泄出來似的。她就這麼盡情地哭著,到最後實在是哭淚了,才一屁股坐進沙發里,揉了揉紅腫發痛的眼睛。
江承宗無奈在心頭嘆息一聲,抽了紙巾遞到她手裡。溫婉拿過來擦乾淨臉后,才又重新道:「瞞了你這麼多年,我以為你一定很恨我。沒想到……」
「沒想到我竟能不計前嫌,非但不怨恨你,還想著要和你復婚。哪怕不知道小柔是我的女兒,我也想視她如己出,照顧你們母女一輩子。溫婉,我是不是你見過最傻的人?」
溫婉頂著兩隻水泡眼重重搖了搖頭:「不,你是我見過這輩子最重情重義的人。」
「可即便我這麼好,你還是要辜負我。」
「我也不想的,江承宗,我們已經回不到過去了。不如今天就這麼散了吧,一了白了。小柔是你的女兒,我不會阻止你們父女相認。如果你喜歡她的話,可以每周接她過來住兩天。我不反對。我只希望你不要和我爭撫養權。我養了她這麼多年,感情已經很深,我真的不能沒有孩子。你看在我辛苦這麼多年的份上,成全我好嗎?」
「溫婉。」江承宗突然提高音量,「我不明白,我真的不明白,你為什麼非要這樣。我們三個人就不能生活在一起,像從前一樣。你明明還愛著我,卻非要離開我,這究竟是為什麼?」
溫婉深吸一口氣,覺得到了眼前這個局面,再隱瞞已沒有意義。她決定把一切和盤托出,接下來的事情交給江承宗自己去處理最好,她已經沒有辦法再獨自支撐下去了。
「江承宗,」溫婉輕輕叫他的名字,「你能告訴我,這個世界上你最在意的人是誰嗎?」
江承宗沒有立刻回答,而是安靜了片刻,然後他道:「是我母親,還有你。現在還要再加上小柔。」
「不用了,加不加都一樣。從你的回答里我就可以看出,你在這個世上最在乎的是你的母親。」
「你是因為這個才跟我賭氣?你也是有孩子的人,做子女的把父母放在首位,尤其是去世的母親,這並不過分。我母親是從我一出生就陪著我的人,我確實非常在意她。這一點令你感到不悅?」
「沒有,我當然不會。從我認識的時候起,我就知道你媽媽對你有多重要。我還清楚記得她去世時你遭受了多大的打擊。」
「沒錯,如果那個時候沒有你在我身邊的話,我可能已經垮了。所以溫婉,你和母親是可以共存的,你們不存在矛盾,你也不需要跟一個死人吃醋。」
「我沒有,我和你一樣,也敬重並愛著你的母親。可是江承宗,就是因為你的母親,所以我們不能在一起。」
「為什麼?」
「因為你從不知道,你媽媽究竟為什麼會死。我今天可以明明白白地告訴你,你媽媽是被我父親間接害死的。」
江承宗的手倏地握緊,那力量大的像是要把輪椅的扶手都捏彎一般。就如溫婉所說的那樣,母親在他心裡有著至關重要的地位,當年她的突然去世如同晴天霹靂,把一向堅強的他都幾乎打敗。
事隔多年再次聽到和她有關的事情,卻是這樣的結局,饒是江承宗心理足夠強大,一時竟也有些接受不了。
「你把話給我說清楚,到底怎麼回事兒?」
「我跟你說過,幾年前我媽得了一場重病。其實就是在你媽媽去世前沒多久。但當時我並不知道這個事情,我爸媽一直瞞著我,怕我擔心難過。我媽的病需要手術,可手術要很多錢,我們家裡所有的積蓄加起來,還不夠一半的手術費。我爸爸急得不行,到處想辦法籌錢。他後來告訴我,那時候他連去搶劫的心都有。所有當機會出現的時候,他果斷地抓住了。他出賣了你媽媽,你還記得你媽媽是怎麼去世的嗎?」
江承宗的身體一僵,艱難地吐出一口氣。那是他最不願意回憶的畫面,卻又是時常會想起的往事。那時候他已經大學畢業,正在電視台上班,每天過著毫無規律的生活。媽媽去世的那天下著大雨,他在外面跑了一天的新聞,整個人淋得透濕。
然後他就接到了電話,是鄰居通知說,說她媽媽掉進了湖裡,讓他馬上回去看看。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他就知道情況不妙,可他還是抱著一絲僥倖去到出事的河邊。當他撥開人群擠進去的時候,看到的只是母親冰涼的屍體。
大雨磅礴下,他默默地蹲在屍體旁邊,說不出一個字。旁邊有鄰居過來勸他,還有人聊起了之前發生的事情。有人看到他母親被幾個男人追趕,不小心失足滑落了河裡。那些人站在岸邊看著,竟沒有一個下水。後來還是撞見的鄰居看不過眼了,從遠處跑過來跳進河裡救人,可為時已晚。
就這樣,陪了他近二十一年的母親,沒留下一句話就走了。雖然最後的幾年裡母親已經很少能和他說話了。她病的時間越來越多,清醒的時候越來越少。整日里瘋瘋癲癲的,雖然不會傷人,卻總會做一些出格的事情。
但即便這樣,江承宗依然深愛著母親。他當時在內心默默發誓,一定要查出害死母親的兇手。
可天大地大他根本無處去找,一直到後來的某一天,他的父親來找他的時候,送了他一份厚禮。那就是他找到了那幾個兇手,並且把他們一併送進了牢里。
那幾個人江承宗去見過他們,問他們為什麼要追趕他母親。他們當時只說是搶他媽媽身上的錢,沒想到事情會鬧得這麼大。後來那幾個人都被判了刑,雖然不是死刑,但量刑也足夠重。
這麼多年過去了,他已經不太記得那幾個男人的臉孔,也沒再去看守所看過他們。他從來沒有想過溫婉的父親會牽扯其中。那些看上去像混混似的男人,和溫婉的父親有關係嗎?
他望著溫婉,語氣有些冷淡道:「我媽是讓人逼死的,但這和你爸爸有關嗎?」
「有關。我爸爸後來告訴我,那些人是通過他找到你媽媽的。」
「按你的意思,那些人的目標很明確,他們是特意是找我媽的?」
「是,具體的情況我不大清楚,只聽我父親說。當年案發的前幾天,那些人找到他,向他問起你媽媽的行蹤。他們給了他一筆錢,那筆錢的數目不小,對於當時正為手術費發愁的我父親來說,真是雪中送炭。為了那筆錢他出賣了你媽媽。明知道他們可能對你媽媽不利,可他抱著僥倖心理,還是昧良心做了那件事情。雖然你媽不是我爸直接害死的,但我從不否認他需要負的責任。是他的錯,江承宗,是我們姓溫的對不起你。今天我把一切都告訴你,想要怎麼做你看著辦,我都沒意見。」
江承宗安靜地坐在那裡,臉上看不出一絲波瀾。他就像正在給畫家做肖像模特兒,甚至連眼睛都沒有眨一下。可他越是平靜溫婉心裡越是不安,憋在心裡的結果就是最後會有一場驚天動地的爆發。溫婉不知道該怎麼安慰他,或者說她不知道該怎麼才能讓他消氣。
如果他現在動手打她一頓的話,她心裡或許會更好受些。可他這麼沉默著,就像無聲的刑罰,簡直要將她整個顆心生生地掏出來。
江承宗的心同樣糾結。他不說話不是因為生氣,而是他需要徹底消化溫婉的那番話,並且儘可能讓自己平靜下來。畢竟面前的這個女人是他深愛的,並且她並沒有在那件事情里起什麼作用。
他拚命告訴自己溫婉是無辜的,卻始終無法如往常那般坦蕩地面對她。畢竟是他的母親,是一條鮮活的生命。因為那樣的理由莫名其妙逝去了,他只覺得像是有人在心頭插了一把尖刀,疼得已經有些麻木了。
他冷靜了許久后,才勉強開口道:「你爸現在在哪裡?」
「他失蹤了,早幾年就不見了。那次事件之後他的精神受了很大的刺激,人有些不正常了。還記得上次你在農家樂的時候你問起我爸時的情景嗎?我當時完全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你。因為我害怕談到我爸就會談到你媽的死因。我不希望你難過,同時也不願意你對我恨之入骨。」
「可你終究還是說了。」
「是,因為我知道,該來的永遠躲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