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君心難測
浮音裏一段說書,時間不知不覺溜過。出了浮音茶樓,眾人都知尹千城的下一處落腳之地,花家兄妹自然是先行告了辭。兩位皇子本就是聽聞尹千城回京消息趕了下早朝出宮,這會子自然是順道和尹千城作伴回宮。
花雪和鬆若早在宮門候了多時。
“小姐。”說話的是鬆若。
尹千城微微頷首,“花雪呢?”
鬆若微低著頭,“她,她在馬車內睡著了。”
馬車內又沒有人尹千城清楚,鬆若說謊時習慣低頭和目光閃躲尹千城清楚,花雪喜歡玩鬧的性子尹千城亦知道。她笑道:“你們兩個先回去吧。”
鬆若聽完猛地抬頭,沒有動作。
尹千城知道他心中所想,道:“放心,回去的路我自己是知道的。”
鬆若依舊未動,尹千城略有些頭疼。若換做花雪,花雪雖然不知道她的意思也為聽從,但鬆若不是,若鬆若覺得尹千城的決定不妥一定不會聽從。
旦聽盛子淩插話道:“本皇子待會差人送她回尹府。”
鬆若看了兩眼盛子淩,這才點頭上了馬車走了。
剛進皇宮,便有一個宮女從不遠處小跑過來。在三人麵前停下,道了聲:“見過五皇子、六皇子和尹小姐。”
這畢竟是皇宮,尹千城識不得幾個人,所以她自然不必說什麽,好歹還有兩位皇子在一旁。盛子豐識得這位宮女是盛子淩母妃良妃身邊的貼身婢女,在一旁靜靜看著。
那宮女又道:“五皇子,良妃娘娘讓奴婢在此候著,若是您回宮讓您立刻去芷蘭殿一趟。
良妃是四妃之一,芷蘭殿是她的居處。盛子淩之所以性子狂傲,一部分是襲承了這位良妃的性子。據說這良妃亦是個高傲的主兒,不樂意連後宮最大的主子皇帝的情都不領。不過這本是無可厚非,良妃出身名門世家,她又是家中嫡長女,自來便是優渥無二。
盛子淩是良妃唯一的兒子,她得知尹千城即將進宮早早候著盛子淩目的是將盛子淩支開,不難看出知子莫如母和舐犢之情。怎麽說今上對尹家對尹千城的態度並不明朗,尹千城本身處境也有些尷尬。自古有句名言叫聖心難測,良妃此舉也屬人之常情。況且良妃素來行事有一是一,直白的不需要刻意掩飾。
盛子淩雖說狂傲,但並不代表他愚拙到連這點始末都捉摸不透。他隻在聽到婢女的話時臉色微變了一瞬,之後臉色無他,與尹千城言語了一聲便隨那婢女走了。
尹千城本來就沒有讓兩位皇子隨自己一同麵君的想法,與她而言,見誰不是見,不過是今日要見的人並非她自己想見,卻也不得不見。她餘光瞥著五皇子的背影,開口:“拜別六皇子。”說完隨一旁候著為她引路的公公先行走了。
皇上在禦書房召見了尹千城。高台明案的左下手還立著一道頎長的身影,尹千城第一眼便理解了兒時南燭先生教的‘劍眉星目’這個詞,皇家子嗣都長得姿容不凡,與五皇子六皇子不同的是這人身上有一種氣場,一種見到他便眼見千軍萬馬的氣勢。尹千城識得他——二皇子盛子崖,是皇子中唯一的將軍,也是皇子中除太子官職最高的。
尹千城略俯首,聲音清冷而疏懶道:“見過皇上,見過二皇子。”
皇上身邊立著的奇公公臉色變得有些難看,尖刺的聲音響起:“尹小姐,您莫不是忘了跪拜行禮了?”
高坐之上那明黃身影開了口:“南潯王,難道是你在天若宗待久了,這等禮數也盡數忘了?”
尹千城絲毫不見膽怯和慌亂,反問道:“敢問陛下,天若宗中人見著皇室一族可需行禮跪拜?”
真龍天子九五之尊素來都是氣場威儀不凡,倒也並不是說今上氣場威儀不夠。隻是尹千城十年裏經曆甚多,而且讓人不得不承認的是她也生生帶著氣場,不輸旁人。
天若宗初時是鳳朝不知哪一代的閑散皇弟所創的江湖門派,後來當時的皇帝遭奸人逼宮篡位,這位久浸江湖的皇弟帶他手下江湖人士相助皇帝肅清奸人。皇帝以資恩賞,一紙聖令以告天下天若為鳳朝皇室宗族。而後多年,天若宗成為鳳朝皇室不可多得的堅韌臂膀。天若宗風頭一時無兩。在天若宗最風光的時期,又賜下天若宗見皇室一族無需跪拜的恩典。但不知因何緣故,天若宗一朝退隱,與皇室再無唇齒相依的關係。
明黃身影放聲大笑,道:“南潯的意思是承認自己是天若宗之人?”
皇上這句話可謂大有深意,雖說天若宗與鳳朝皇室關係今不如昔,但畢竟天若宗與皇室血脈連枝。而且就尹千城此次回京一事,亦是皇帝派人向天若宗開口,若尹千城承認,日後皇上有何旨意,她斷然沒有拒絕的機會和立場。
“我雖不屬天若宗,但有此物依舊是舉止守禮沒有逾越。”尹千城說道,拿出一塊令牌。
明黃身影透過十二旒珠看到底下女子手中之物心頭一驚,差點就離座起身了,好不容易壓製下來,道:“天若宗對南潯倒是極為看重,連傳為天若宗鎮族之寶的懿時令都拿了出來。”
之所以能讓今上如此動容是因為鳳朝皇室有一句古訓,見懿時令如見先祖。
“陛下言重,不過是天若裏無人出世,留著也是留著,順手便給南潯了。”皇上先前兩次都喚的‘南潯’,尹千城也就應下了南潯王這個名號。
明黃身影從高座上走下,又笑道:“這樣的順道,天下可是除你之外沒第二人敢想的殊榮。南潯說話實在有趣。天若宗隱世不出,那南潯回京又是因為什麽?”今上問話的時候已經走到尹千城麵前站定。
難道不是因為你一紙書信?當然了,尹千城與這一國之君心知肚明。但既然這位君王都如此含糊不清來了,她也不能就說“不是你讓我回來”這等話。
尹千城偏偏頭,淡淡道:“我是鳳朝子民,亦是尹家千城,自然是要回來的。”
“好,好一句鳳朝子民、尹家千城。”顯然尹千城的話讓今上十分欣喜,也確實,作為一國之君,最欣喜不過是治下子民對所在國家有歸屬感。“南潯在天若宗,舊傷可是大好了?”
這句問候若是明黃身影開口的第一句,或許尹千城心底會有一絲受長輩關懷的溫暖,此時說來難免流於表麵,她道:“若是安心養著,便未有大礙。”與一早在醉仙居回答盛子豐的話一字不差。
“縱然天若宗遊涉江湖多年,亦是不能痊愈嗎?”明黃身影說著,聲音哽咽中帶著惋惜。
尹千城隻是靜靜立著,羽扇般睫毛垂下,遮了琉璃眸子裏的流光。再加之她麵聖不帶沉重複雜的情緒,依舊是尋常的隨意姿態,所以從某一處看著格外像因為自己不能治愈的頹然。
明黃身影安慰道:“南潯也不必太過憂慮,既然回了京都,以後自然有太醫細心照看,雖然太醫不同於本領各異的江湖人士。蕭山與朕多年故交,朕也該為他多照拂南潯。”
尹千城依舊斂了目光,未顯得多備獲恩典,隻道:“多謝陛下。”
明黃身影慢慢朝那一把黃金龍紋雕琢的椅子踱步,背對著尹千城道:“南潯剛從天若宗回來,不知道南潯可是清楚你父親一生驕傲的至烽軍?”
“南潯見至烽軍是三年前,之後聽說至烽軍一直戍守銅鎖關。”
已在龍椅上明黃身影的眼神尋常難辨,頓了許久,才從那高座之上又傳來聲音:“南潯可是知道‘至烽軍非尹家一脈不能露其鋒芒’這個傳言?”
尹千城回道:“聽過,不知其真假。”
“南潯之前的話絲毫沒錯,至烽軍自三年前守在與高勳交界的湯水之門銅鎖關。你也知道高勳與暗夜兩國相交且關係甚好。一月前銅鎖關附近查探到暗夜的兵馬。鳳朝與暗夜、高勳兩國一直都是敵我難分。雖說三年前與高勳免於一戰國力尚可,但兩國之間,國交素來瞬息萬變。若是暗夜真有狼子野心再與臨邊的高勳結盟,南潯看鳳朝之力勝算幾何?”
尹千城靜靜聽的甚好,思慮間不料今上直接將問題拋給了自己,“陛下亦說兩國國交瞬息萬般,兩軍相對不到最後一刻誰都無法斷言贏敗,南潯又如何能預斷未知。”
“南潯此話不無道理。至烽軍若是還在你父親手下,朕也不需有這等擔心。”明黃身影說得一番悔意和遺憾。
此時門咯吱開了一小處又關上,一個小太監慢慢小跑到了奇公公跟前,耳語了幾句,呈上了件什麽物件。奇公公揮手讓那小太監下去,才俯身到明黃身影側前,道:“陛下,八百裏加急的暗夜國交文函。”說著,雙手奉上方才的書信。
明黃身影先是看向奇公公低俯的側臉,過了一會才將視線移到那封朱砂封口的書信上,最後隻手接了過來。片刻驕傲的笑意傳遍整個禦書房,明黃身影將書信遞給奇公公示意了一番,才道:“暗夜解釋邊界蠢動乃其內部事宜無端牽扯,且不日使者將會抵赴鳳朝,以鞏固兩國之好。”話說完,奇公公也將書信傳到了二皇子手上。
二皇子盛子崖視線掃完信後落的暗夜國印,遞回奇公公手中,道:“暗夜東宮與國內第一王侯離憂侯關係微妙,門閥家族勢力亦是協調過硬,攘外必先安內,書中所說有其可信之處。為保險起見,可召探子報其國內情形。”
這番話可謂滴水不漏,足以見盛子崖於將知己知彼百戰百勝這一兵法思想貫徹得通透,確實有一個武將該有的姿態。
尹千城剛看完信上內容,高堂上之人問道:“南潯以為如何?”
“上兵伐謀,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能止幹戈而交好,確實更為適宜。”
尹千城說完,盛子崖才第一次看向尹千城。
“果然是強將手下無弱兵!看來南潯在天若宗十年沒有白費。”明黃身影如此誇讚,又側了側頭,道:“子崖。”
盛子崖合手道:“是。”
“著禮部安排暗夜使者到訪的相關事宜。既然南潯回來了,擇日不如撞日,明日亦讓禮部安排南潯王的冊封儀式。”
出禦書房已是未時,尹千城紫衣銀發獨自的在綿延的宮闈長道上步步走過。頭頂懸掛的略帶傾斜角的太陽餘光灑在她身後,給她渡上溫暖又虛幻的光。
她慢慢走到接近宮門的位置時看清宮門兩步前停著的身影——盛子淩。盛子淩側身站著,所以沒有在尹千城出現的開始就看到她。他沒有跟隨從,雙手環胸,一人隨意站著,但他身上依舊有令人不敢直視的銳利和氣場。隔著這樣的距離尹千城看著盛子淩,覺得這個明晃的男子猶如自己用慣的筆鋒縱橫的瘦金小字。
不知是感覺到她的目光還是其他,他無意側過身的同時看見了她。她走到他麵前停下,很久都沒有說話,隻是眸光一動不動的看著他。
最後是他打破了寂靜,“回答我一個問題。”盛子淩難得的自稱我,而不是本皇子。
她沒有動,沒有說話。
他繼續開口:“你因何回來?”
尹千城因他這句話陷入沉思,仿佛她自己從未想過回來的理由。雖然皇帝也如此問她,但那樣的回答不是回答。突然不知何處一陣風起,將她一頭銀發吹散。他與她相距兩步,她銀發在他很近處肆意如墨染暈開,再近也不會觸及到。最後不知多久之後,風止,她偏了偏頭,道:“報答平生未展眉。”
他想起了尹將軍,心覺她回京的原因原是她戰亡的父親,那個一身豪氣的男子。於是竭盡思緒去想象湯水之戰裏她的樣子,但怎樣都是空白。他直覺告訴自己湯水之戰對她至關重要影響頗深。可惜他什麽也做不了。
“送你回去吧。”最後隻是這樣一句話。
盛子淩差了馬車送她回去,沒有同行,隻是目送。如同她七歲時和十四歲時去天若宗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