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6章

  早年咸陽宮是一處草木凋敝的冷宮,後來廢太子魏閎一家搬進去之後,咸陽宮被內務府略略修繕過。


  不過哪怕修繕過,比起奢華典雅的東宮依舊相去甚遠,處處透著蕭瑟冷清。


  皇帝還是第一次踏足咸陽宮,自從魏閎被廢,父子二人就沒有再見過,偶爾皇帝想起他來,便會派人送些賞賜到咸陽宮。


  近半年來,他想起魏閎的頻率有些高,約莫著是人老了,開始懷舊。年初他晉封了一批在潛坻時伺候的老人。越老越是容易想起當年年輕時候的事兒,想起曾經的好。


  其中魏閎佔據了濃墨重彩的一筆,這是他精心培養,寄予厚望的繼承人。


  可惜這兒子一次又一次讓他失望了。


  皇帝一邊回憶,一邊舉步走入咸陽宮。抬眼就見兩人從殿內迎面走來。


  看清之後,皇帝腳步頓住,不敢置信的看著越走越近的魏閎和庄氏。


  魏閎身著一件灰色長袍,頭梳圓髻,單單用一根木簪固定。昔年意氣風發的太子,此刻衣著簡陋,面容憔悴,神色卻是前所未有的安寧。


  「兒臣參見父皇!」魏閎撩起衣擺下跪叩迎。


  落後半步的庄氏隨之跪下,她神色激動,淚水忍不住順著眼角滑下,身體也隨著哭泣而微微顫抖,哽咽:「兒媳參見父皇。」


  皇帝留意到魏閎右手的食指上包著紗布,目光凝了凝:「平身。」


  諸多情緒在他心頭涌動,以至於他的聲音十分複雜。


  魏閎與庄氏緩緩起身。


  皇帝的目光落在魏閎略顯粗糙的面容上,忽然發現他鬢間居然生出了几絲白髮,一時心頭惻然。


  恰在此時,魏閎抬眼,眼底蓄滿眼淚,嘴唇輕輕顫抖。


  父子二人相對而視,默默無言,頃刻后,兩行眼淚從魏閎眼眶中滑落。


  ——


  庄氏心急如焚的站在院子里,半個時辰前,皇帝和魏閎進了屋,屋內時不時有嗚咽說話的聲音傳出,庄氏不敢上前傾聽,只能豎起耳朵,可依舊什麼都聽不見。


  她覺得心裡有一隻兔子在跳,撲通撲通,越來越厲害。


  庄氏捏了捏手心,摸到了一手黏黏膩膩的熱汗。


  「吱呀」一聲,房門大開。


  神情瑟然的皇帝和雙眼紅腫不堪的魏閎出現在門口。


  一愣之後,庄氏連忙屈膝。


  皇帝沒有停留,在宮人的簇擁下離開了咸陽宮。望著那道明黃色的背影,庄氏心頭空落落的,又覺得心頭被壓著一塊巨石喘不過氣來,時隔兩年,皇帝終於駕臨咸陽宮,是魏閎那份血書起作用了嗎?他們能不能出去,


  皇帝有沒有原諒魏閎。


  庄氏扭頭看向魏閎,魏閎神色平和,看她一眼之後,旋身離開。


  庄氏怔忪了一瞬,急忙抬腳跟上。


  隨著魏閎進了屋,左右無人,庄氏才開了口:「殿下,父皇,父皇可有說,我們能不能……」剩下的話語消失在庄氏的口舌之間。


  她睜大雙眼,震驚的看著眼睛亮的嚇人的魏閎,一時忘了自己要說什麼。


  ——


  九月初二這一天,皇子公主除服,孝昭皇后二十七個月的孝滿了。


  皇帝將除服禮定在皇陵,當天不只親自前往,還命皇親國戚也要到場。


  宋嘉禾便隨著宋老夫人去了皇陵,到了之後,才發現魏閎與庄氏竟然也在。


  據小道消息所說,皇帝有意解除魏閎的圈禁,這麼看來倒是真有可能的很。


  不經意間撞上庄氏看過來的目光,宋嘉禾略略福了福,不是太子妃,她也還是皇子妃,當年皇帝只廢了魏閎太子之位,並沒有將他貶為庶人。庄氏輕輕一頷首,隨即轉過臉。猶記得她還一團孩子氣,可這才多久,都已經是明艷動人的的大姑娘了。而她也不再是魏家的世子妃,也許要不了多久,自己還得向她跪

  拜。


  還真是諷刺!

  在庄氏轉過臉之後,宋嘉禾也收回了目光,見魏闕看過來,下意識想笑一笑,幸好她反應過來這是哪兒,遂她趕緊壓了下去,只是點頭示意了下。


  魏闕也對她點了點頭,便移開目光,餘光瞥了一眼身邊的魏閎,可真有趣兒!


  望著站在一塊的魏閎和魏闕,宋嘉禾隱隱有些不安,這一陣魏闕一過來,就會和祖父進書房,總是要很久才出來,有時候父親也會過來。


  她問他,他只說沒事。


  哪能沒事啊,她又不是籠子,聽不見外頭的流言蜚語。


  外頭把魏闕抬得高高的,將他架在了火上烤。


  魏廷被皇帝褒獎。


  皇帝當朝追憶故去的孝昭皇后,破天荒的去看望囚禁在咸陽宮的太子,還頻頻賞賜,這一次更是允許魏閎離開咸陽宮祭拜先皇后。


  樁樁件件都透著蹊蹺,用意耐人尋味。


  除服禮繁冗而又複雜,歷時一個半時辰才結束。


  「父皇,兒臣想去探望下七妹。」魏閎猶豫了下,低聲懇求。皇帝看了看他:「去吧!」自己倒沒有去看看的意思,也許幾年後他會消氣,放女兒出來,可目前,他還沒有這個打算,想起魏歆瑤做的事,他就覺丟人,求而不得,居然

  派人去刺殺季恪簡。


  魏閎面露感激,躬身告退。過去后,魏閎的看見的就是一堵高約兩尺的灰黑色牆壁,壓抑之感撲面而來。他是不是該感恩,皇帝只是將他圈禁在咸陽宮內,讓妻妾兩個女兒陪著他,還有幾個丫鬟宮

  女伺候,而不是築高牆為逼仄的囚籠,孤零零的被關在裡面。


  四面都是牆,沒有門,只有一個一寸見方的窗口,以供送食水。


  守在洞口的侍衛上前行禮,隨後搖了搖掛在牆壁上的銅鈴。


  「叮鈴鈴,叮鈴鈴。」不知怎麼的,魏閎想起了以前庄氏養的一條小狗,雙唇忍不住抿緊。


  踢踏踢踏的腳步聲傳來,一個蓬頭垢面的人出現在窗後面。


  麻木的神情在看見窗外的魏閎那一瞬,掀起了驚濤駭浪。「大哥,」魏歆瑤衝到窗前,激動的伸出雙手:「大哥你終於來救我了,大哥,大哥!」魏歆瑤興奮的語無倫次,忍不住嚎啕大哭:「大哥,快放我出去,讓我出去,我不想待


  在這,我一刻也不想待,我要瘋了,我要死了!」


  魏歆瑤哭的撕心裂肺,鼻涕眼淚流了一臉。她真的要瘋了,不,她已經瘋了,她覺得自己已經被關瘋了。


  整日里被關在這方寸之地內,有吃有喝,甚至還有書可看,可是沒有人陪她說話,她都覺得自己已經死了。魏閎握住魏歆瑤伸過來的雙手,摸到了一手的骨頭,再看她瘦骨嶙峋的臉,眼眶發酸,他的妹妹,本是何等千嬌萬寵,美艷無雙,此時此刻卻像個乞兒,甚至連乞兒都不


  如,乞兒還有自由。


  他想起了母后臨終前的囑託,母后讓他照顧弟妹,可他什麼都做不了。「大哥,大哥!」激動過後的魏歆瑤稍稍冷靜下來,察覺到不同,她臉色變得慘白,死死握著魏閎的雙手,長時間沒有修剪的長指甲陷阱他的皮肉里:「大哥,你快放我出去

  啊。」


  魏閎疼得忍不住白了白臉,卻沒有收回手,他直直的望著魏歆瑤:「七妹,你鑄下大錯,父皇讓你在此反省,只要你悔改了,父皇總會放你出去的。父皇寵愛你。」


  可是魏歆瑤丁點聽不進魏閎的安慰,她只知道自己的希望落空,她不能出去,不能出去了。


  魏歆瑤撲到床前,腦袋幾乎要從窗口伸出來,聲嘶力竭的大叫:「我錯了,我知道錯了,大哥,我已經知道錯了,你快告訴父皇,快告訴父皇啊,我要出去。」「我會告訴父皇的,七妹你放心。」魏閎哄著她,他們的對話一定會有人傳到父皇耳里,若是知道七妹的此刻的慘狀,也許父皇會於心不忍,就算不能馬上出來,起碼也會

  把囚禁的環境改善一下。


  隔著窗戶,魏閎清晰的看見了魏歆瑤的髒亂,頭髮打結枯槁,臉上身上都髒兮兮的,那衣物也不知多久沒有換過。


  魏歆劇烈搖頭,淚如雨下的乞求:「大哥,你快放我出去,我求求你了,我不行了,我在待不下去了。」她嘴裡反反覆復的這幾句話。


  魏閎心頭又酸又澀,知道她精神狀況不好,跟她說不明白,遂再一次道:「我會告訴父皇的,我給你帶了一些衣物還有吃食。」說著往回抽手。


  魏歆瑤緊緊住著不放,歇斯底里的咆哮:「你騙我,你們都騙我。父皇偏心,他偏心,為什麼你能出來,我不能。季恪簡又沒死,現在要死的人是我,是我!」


  魏歆瑤突然撞向牆壁,幾滴血濺到魏閎臉上,他瞳孔一縮,驚叫:「七妹!」


  「去傳御醫。」此時已經有兩名侍衛熟練的拉著懸挂在牆壁上的繩索,蹬著牆壁,越過牆頭,跳進去。


  這種情形隔一陣就會發生一次,他們也從一開始的緊張到習慣。魏閎直愣愣的看著跳進去的兩個護衛抬起魏歆瑤離開,只覺得渾身冰冷。也不知過了多久,其中一人走到窗口,恭聲道:「並無大礙,請大皇子放心。」比之魏閎好歹還有


  皇子的身份,魏歆瑤連公主都不是,所以侍衛只好含糊過去。


  「她以前也這樣過?」魏閎聲音乾澀。


  「這是第四次。」


  「父皇知道嗎?」


  「一旦出事,屬下等都會立刻上報。」不過那邊除了送一名御醫長期駐紮之外,並沒有多餘的吩咐。


  魏閎喉結動了動,片刻后才道:「煩請諸位好生照顧她。」


  那侍衛忙道不敢當,都是分內之事。魏閎魂不守舍的離開,遇見了匆匆趕來的御醫。他想等魏闕上位自己大概就是七妹這下場,生不如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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