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老太太這個人,固執,強勢,掌控欲強。她原本以為自己的兒孫對她的話都是言聽計從,再不敢違反的,可沒料想到前兩個月剛有李修松痛斥她涼薄狠心,寧願出家做和尚也不見她這個親娘,今兒子孫後輩又在她面前鬧出了這樣一副不堪的局面,她畢竟是近七十歲的人了,當下只氣的眼睜睜的說不出話來,後來更是兩眼一翻,眼看著身
子就在椅中軟倒了下去,不省人事了。
雙紅見狀,只嚇的心中突突的亂跳,趕緊的就扯開嗓子喊了起來:「不好了。老太太,老太太暈過去了。」
眾人一聽,盡皆嚇了一大跳。當下指責埋怨的也顧不上指責埋怨了,哭的也顧不上哭了,勸解的也顧不上勸解了,一窩蜂似的趕著上前來看視老太太。
但是老太太此時面如金紙,雙目緊闔,更是牙關緊閉,眼見得竟是個要不行的意思了。這畢竟是親娘,李修竹和李修柏當下也都慌了。兄弟兩個忙商議著要夤夜回府里去,又讓小廝趕緊的騎馬去找京城裡最好的大夫到府里候著,等老太太回了府,好立時就
給老太太診治的。
隨後便是一陣雞飛狗跳,各人忙忙的回各自的房裡去收揀自己的東西,由自己的丫鬟或小廝點了燈籠,連夜就要回去的。臨行之前,由李修竹出面去大覺法師那裡作辭,又告了罪,畢竟這一夜這樣的折騰,可真是擾了佛門清凈了。不過大覺法師正盤腿端坐在禪椅中閉目參禪,聞言只點了點
頭,連眼都沒有睜開,讓個小沙彌送他們出了寺。
車馬是在寺門口候著的,寺內依然需要步行,雖然有丫鬟小廝提了燈籠在前面照著,不過夜路依然難行。
雖已入仲夏,但現下已過二更,依舊夜涼如水。李惟元伸手自小扇的手中接過一領白底綉折枝海棠的斗篷給李令婉披了,一面細心的給她系著前面的兩根斗篷領口處的帶子,一面叮囑著她:「回去之後只怕還要有好一番
忙亂,待會你上了馬車之後先行睡一會,養養精神。」
李令婉點了點頭,沒說話。
這會她還真的覺得有點累。
李惟元給她系好了斗篷上的帶子之後,在燭光影里看到她一臉疲憊的樣子,忍不住的就伸手輕輕的揉了揉她的頭頂,然後握了她手,帶著她跟隨眾人往寺廟門外走。
等到了廟門外,李惟元親自送李令婉上了馬車,又吩咐小扇務必要好生的照料著李令婉,隨後才翻身上馬。
他是長孫,現下這樣慌亂的局面自然是很需要他的。
一路車馬轔轔,不過李令婉是真的累了,所以縱然路途顛簸,還有李令嬌在旁邊低聲抽泣,可她還是靠著車壁,迷迷糊糊的睡著了。
也不曉得是睡了多久,忽然馬車猛地的就停了下來。
她正睡的香甜,沒有防備,整個人往前就一倒,咚的一聲,額頭就撞到了旁邊的車壁上面去。
雖然並沒有撞出個包來,可還是痛的她口中輕嘶出聲。
這時面前的車帘子被從外面撩了起來。紅玉先扶了李令嬌出去,隨後小扇也來扶李令婉。
等李令婉踩到馬凳下了馬車,李惟元那邊已送了老太太進府門。可到底他心中還是有些不放心李令婉,所以又折身回來看視。
一見她正在抬手揉額頭,他便趕忙的問她:「怎麼了?可是馬車停的時候你撞到頭了?」
又伸手拉開她揉著額頭的手,就著廊檐下掛著的燈籠光仔細的看視了一番。見沒有腫起包,也沒有破皮紅腫,他這才略略的放下了心來。
看她還是一副沒有睡醒的模樣,整個人都有些懵懂茫然,李惟元只覺心中一灘水似的柔,一個沒忍住,伸手就輕捏了捏她的臉頰,輕笑著低語了一聲:「小傻瓜。」
隨後不等她說話,又吩咐小扇:「待會人多忙亂,你好生的看著你們姑娘。也不用進內房,只在外面找個清靜的地方。若有機會,就扶了你們姑娘回去歇息。」
小扇一一的應了下來。李惟元又伸手輕捏了捏李令婉的臉頰一下,含笑看了她一眼,隨後才轉身闊步的跟隨著眾人進了府門。
夜風一吹,李令婉睡的迷濛的腦子慢慢的清醒了過來。她抬手摸了摸被李惟元剛剛捏過的左臉頰,心裡總覺得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啊。不過還沒等她想通到底是哪裡不對勁,就已經被小扇扶著進了府門,又一徑的朝著世安堂
走去。
小廝快馬加鞭請來的大夫早就是在世安堂里候著了,等老太太被眾人用軟椅抬了進來,又放平躺到床上,李修竹和李修柏急忙請大夫過來診治。
大夫四十來歲的光景,一部長須直垂過頸。當下他凝神切脈,切完老太太的左手又換右手。
女眷為避嫌早已退下,屋內只有李修竹和李修柏兄弟兩個,以及李惟元等幾個孫兒在。眾人也不敢打擾大夫切脈,皆屏息站在一旁。等大夫收了手,李修竹才敢開口相問,結果得大夫告知,原來老太太因著氣惱,氣血攻心,又痰郁互結,竟然得了個輕微中風。不過暫且無妨,溫服幾劑四君子湯下去,
再用人蔘之類的養一養元氣,這病自然就會慢慢的好了。李修竹聽了,忙遣了個小廝跟隨大夫去抓藥。一轉頭又見有這麼多人守候在老太太的卧房裡面,就道:「人多反倒不好,七手八腳,語聲嘈雜,會驚擾到母親不說,也氣悶
。元哥兒你們暫且先退下,我和你們三叔守在這裡也便是了。」
李惟元等人答應了,但也不敢回去,只在世安堂的明間里守著。一時小廝抓了葯回來,又趕忙的煎了送過來,李修竹和李修柏兄弟兩個親自喂老太太喝了葯。片刻之後,就聽得老太太喉間一陣痰響,隨即又是一聲幽幽長嘆,竟然是醒
轉了過來。李修竹和李修柏一見,趕忙的就在床前跪了下來。明間里的李惟元兄弟,徐氏妯娌,李令嬿姐妹等人聽到老太太醒了,也忙都趕了進去。一見李修竹和李修柏跪在那裡,
眾人便也都跪了下去。
李修松不在,李修竹最大,當下李修竹哭著向老太太請罪:「都是兒孫們不孝,竟將母親氣出了病來,還請母親責罰。」
老太太又長嘆一聲。
她年紀大的人,猛然間的被這樣的一氣,元氣盡失,當下她只覺得全身疲軟之極,一點力氣都沒有。
「罷了,都起來吧。」剛剛才醒轉,舌頭有些發麻,說出來的話都有些含糊不清,得要仔細聽了才能聽明白。
但李修竹不敢起來,依然跪在地上哭著。
老太太就又道:「現下我還沒死,你就哭成這樣做什麼呢?且省些力氣,等往後我死了你再哭罷。」
李修竹一聽,就越發的哭的厲害了:「母親的這話,做兒子的寧願萬死,也禁不住。」
老太太沉默了片刻,隨後才道:「你也是當爹的人了,兒女盡有,如何還當著小輩的面哭成這樣?且起來吧。只管哭,哭的我頭都痛了。」
李修竹聽她這樣說,方才起身站了起來。老太太又揮了揮手:「你們也都起來吧。」
眾人這才敢站起來。
老太太側頭看了看,烏壓壓一屋子的人。雖說皆是她的後輩,但這會子她只覺得灰心喪氣。
主要是李修松出家的事對她打擊太大,先前又親眼見了這一群人互相謾罵指責,她心裡只想著,等她雙腿一蹬死了,這個家只怕就要分了的。
想到這裡,她心裡就越發的覺得灰心喪氣了,渾身也越發的沒有力氣了。
目光又瞥見了李令嬿和李令嬌,見她們兩個人都垂著頭,看不分明她們面上到底是個什麼神情。
老太太想著先前的事,心裡對這兩個孫女便有些喜歡不起來。一個太圓滑,油里滾珠一般,明明曉得是她的錯處,可偏生她自己都沒出面說半個字,便是想抓,可那也抓不到她的絲毫錯處。一個又太蠢,被人算計了都不曉得,性子
又急躁,遇事只會鬧,有個什麼用?
又看看李令娟,明顯是被人利用了也不曉得。雖則說她年歲小,但看著她怯懦的模樣,只怕來日也是個成不了什麼大氣候的。
只是再如何,也都是自己的孫女。而且女兒家在家原本也就是嬌客,往後誰曉得會嫁個什麼樣的人家?若嫁的好,也是會對家族有助力的。想到這裡,老太太就十分疲倦的說道:「今晚這出事都是嬿姐兒,嬌姐兒和娟姐兒鬧出來的,誰是誰非我也不想深究了,但是卻不可不罰。你們三個現下就各自回房閉門思
過三日,誰都不可以去探視。再抄五十份《女誡》,想想做女子的本分,往後再也不要如今兒這般的丟盡我們李家的臉了。」
李令嬌對此自然是不服的,正要開口辯駁一二,但早被徐氏給拽住了胳膊,給了她一個警告的眼神。
若再鬧,老太太萬一真有個不好了,到時豈非要說是被李令嬌給活活氣死的?這個罪名李令嬌如何能擔得起?所以徐氏立時就給李令嬌使眼色,讓她聽老太太的話,現下趕快的回去。李令嬌沒有法子,只好骨朵著嘴,不情不願的退了下去。而李令娟原就膽小,自然是老太太說怎麼樣她就怎麼樣了,哪裡還敢說半個不字?至於李令嬿,那也是斂眉低目的輕聲應了,甚至臨走之前還跪下對老太太磕了三個頭,低聲的抽泣著:「孫女萬死,竟累祖母如
此。」老太太現下也實在沒精力去分辨她這句話到底是出自真心還是在做戲,也不想去想先前李令娟落水的事到底真的是李令嬌的無心之失,還是李令嬿從中搞鬼,故意設計的,她只是語帶疲憊的說著:「說什麼死啊活啊的,死這一事往後休要再提起。再有,絞了頭髮做姑子的這事也不要再說了,淳于世子已經答應我,今晚的事他絕不會向外透
露半個字,往後這事你們也都不可再提起,只權當今晚沒有發生這事。」雖然是不喜李令嬿將自己當槍使,但老太太私心裡也不得不承認,她這幾個孫女裡面,李令嬿有這樣出眾的相貌,又有這樣的能力,等往後嫁人了,在夫家是絕不會吃半點虧的,必然會混得風生水起,那樣豈不是會對李家有很大的裨益?而且聽說現下孫御史已經回了京,又得皇上親自接見,還賜了宴,想必這幾日他的官職就會定下來。
而李令嬿又畢竟是他的外孫女,所以算了,李令嬿先前說的死啊活啊的,出家做尼姑之類的話,縱然明曉得她只是做做樣子的,但這個台階還是由自己來給她下吧。
當下李令嬿眼中垂淚的答應了,隨後便扶著青桐的手回了自己的蒹葭苑。而這邊老太太又望了望屋子裡的其他眾人,甚為疲憊的閉上了雙眼,吩咐著:「都杵在我這屋子裡做什麼?我倒覺得氣悶。都鬧了這一整晚了,你們也都累了,回去罷,我
要歇息了。」
眾人不敢不聽,都應了一聲,隨後便輕手輕腳的退出了老太太的卧房。不過退了出來之後,李修竹就同李修柏輕聲的商議著:「我們做兒子的,母親現下病成了這個樣子,我們便是回去了,又如何能安心呢?索性叫丫鬟抱了鋪蓋鋪在明間裡面
,我們兄弟兩個就在外面守夜。若母親夜裡有什麼要使喚的事,我們做兒子的總在她跟前。」李修柏原本是想回去找孫蘭漪的,將今兒晚上李令嬿的事對她說一說,但現下既然李修竹這樣說了,他也不好不答應的。於是他便應承了下來,又叫了個丫鬟過來,讓她
去找孫蘭漪,將今兒晚上的事對孫蘭漪細說一遍,又說讓她不要擔心,三姑娘現下好的很,並沒有什麼事。丫鬟答應著去了。而李修竹這時正在同徐氏妯娌三個,還有李惟元幾個孫輩說道:「這裡有我和你們三叔看著,你們是可以放心的。且先回去歇息著吧,明兒再過來看視老
太太。」
眾人便都應了,一一的走了。
隨後李令婉和李惟元先送了周氏回落梅居,李惟元又再送李令婉回怡和院。
夏日原本就天亮的早,又這樣亂鬨哄的鬧騰了一夜,都已過了五更,東方竟是漸次出現了魚肚白。
李惟元就關切的問李令婉:「婉婉,是不是很累?回去之後便趕緊的歇息。」
李令婉搖了搖頭。
先前她確實是挺困的,可這會約莫是困過了頭,反倒是覺得不困了,而且整個人還精神的很。
又見晨光熹微,周邊鳥聲啁啾,想來天就要亮了。
便是現下回去估摸著也是睡不著的,於是李令婉想了想,就問李惟元:「哥哥,你困不困?」
李惟元見她面上忽然一副興緻勃勃的模樣,眼中不由的就浮上了一層細碎笑意。
她這是心中又忽然打了什麼主意?於是他就笑道:「不困。怎麼了,有事?」
李令婉就伸手指了指東邊,也笑道:「反正天都快要亮了,我們索性就等看了日出再回去睡覺,好不好?」
能和她一起看日出,李惟元自然是慨然應允。
兩個人現下在長廊上,雖說周邊樹木不高,也能清晰的看到東邊,但李惟元還是覺得有些不滿意。
第一次和李令婉同看日出,自然得挑個更加好的所在才是。
於是他快速的想了想,隨後就道:「咱們到花園子的池塘旁邊去。」
那裡視野開闊,全無遮擋,看日出是最好也沒有的了。
李令婉也說好。李惟元就牽了她手,兩個人慢慢的往花園子走去。
一路慢行,等到了池塘旁的時候,天光已經大亮,水面岸邊都籠了一層乳白色的薄霧。隔著這層薄霧看水中荷葉和岸邊吹遍,只覺如同隔了一層紗一般。
李令婉見此場景便輕舒了一口氣,感覺一晚上的鬱悶就都沒有了。
水邊雖有乾淨的石頭,但晨間較冷,水邊濕氣也重,李惟元也是不肯讓李令婉坐的,所以兩個人便並排站在池塘邊,小扇和謹言則是自行去了一邊。天邊此時已鋪了一層玫瑰色的朝霞了,顏色漸次加深,燦若錦繡一般。兩個人一邊說著話,一邊看著。須臾之後,猛然便見霞光四射,頃刻間萬道金光投向大地。水面上
更是如同染了一層胭脂,微微晨風拂過,波紋如縠,金紅色的水波蕩漾。
這一瞬間的場景總會教人心中震撼,一時李令婉和李惟元都沒有說話。
片刻之後,還是李令婉輕嘆了一聲,說著:「日出扶桑一丈高,人間萬事細如毛啊。」
糟心的事可真不少。
李惟元聞言就偏頭看她。
朝陽也給她整個人鍍上了一層胭脂色,這樣看她,真是明艷照人,嬌麗不可方物。
李惟元心中一動,忽然就很有衝動想要湊過去含住她的雙唇,輕輕的啃咬。然後再勾了她的丁香小舌在口中。
那樣的滋味,嘗過一次便讓他著迷上癮,只恨不能時時刻刻都要這樣才好。可是他還是極力的忍住了,因著他心中明白,欲速則不達。李令婉現下對他雖然已漸漸信任,但還並沒有到那樣的一個程度。而且她現在對他的感情只怕也只是兄妹之情
,並沒有男女之間的那種情愫。
想到這裡,李惟元便覺得心中黯然,眸光也漸漸的暗了下去。
不過他隨後又想著,往後的日子長著呢,她總會有明白他心意的那一日。到時她定然也會對她生有男女之情,現下他還是暫且先忍耐些日子。
想通了這一層之後,李惟元心中稍安,眼中便又浮上了一層微笑。
「你有什麼煩心事?」他溫聲的問她,「說給哥哥聽聽。」
李令婉默然了片刻,然後就問他:「哥哥,昨晚的事,你怎麼看?」原書中她雖然設定李令嬿是朵小綠茶,但那也是有自己驕傲的小綠茶,從來只有被人求娶的份,如何會做得出來昨晚那樣low,有失身份的事來?所以說個實在話,一開始
她是壓根就沒有多想,只以為真的是李令娟不小心落水,而李令嬿去救,但後來鬧了那樣的兩處,她就不得不懷疑這事到底和李令嬿有沒有關係了。
而懷疑了之後她就覺得更心累。因為就昨兒晚上那樣的一出事來看,李令嬿的戰鬥力杠杠的啊。昨晚若事成了,她落了個顧念手足之情,又貞節的好名聲,還能成功的搭上淳于祈,若不成,鍋都甩到李令嬌的身上去了,她一身光明磊落,照樣還能落個顧念手足之情
,又貞節的好名聲。所以說她這往後要是想弄點事設計她,李令婉估摸著自己壓根就看不破,絕壁會被她給套進去。
真是,心累啊。
她愁著眉,輕聲的嘆了一口氣。李惟元見她這樣愁眉不展的模樣,心中憐惜,抬手就輕揉了揉的頭頂,柔聲的說道:「你想這麼多做什麼?萬事有哥哥呢。往後但凡你心中有什麼煩心事了,都來告訴哥哥
,哥哥幫你解決。」
李令婉點了點頭,甚為乖巧的由李惟元牽著手,送她回了怡和院。
接下來的兩日眾人都圍在老太太身邊,連說話都要輕聲細語的,深恐一個大聲就惹惱了這位老祖宗,讓她再著了氣惱昏一次可就真的不得了。不過老太太得了這一場病也有好處。因著五月初八這日李惟元原是該去應卯的,但現下老太太病了,五月七日那日去翰林院的時候,他向上司稟明了這一情況,告了一日
的假,說是要在老太太身邊伺候。上司慨然應允的同時,還極口稱讚他純孝。而五月初八這一日清早,李惟元就拿了做好的那枚白玉牌去了那日他和李令婉誤進的那處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