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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下)

  “我還以為,”我繼續說,“桑菲爾德是你的呢。”


  “我的?哎喲,我的孩子!多古怪的想法!我的?我不過是個管家——管理人。確實,從母親份上說,我是羅切斯特家的遠親,或者至少我丈夫是這樣。他是個牧師,是海村的——那邊山上的那個小村——靠近大門的那個教堂是他管的。現在這位羅切斯特的母親是費爾法克斯家的人,她的父親和我丈夫的父親是堂兄弟,但我從來沒有指望這層關係,其實這與我無關。我把自己看作一個普普通通的管家,我的雇主總是客客氣氣的,而別的我都不指望了”。


  “那麽,那位小姑娘呢——我的學生?”


  “她是羅切斯特先生的受監護人。他委托我替她找個家庭教師。我想他有意將她在××郡養育大。瞧她來了,同她稱作‘bonne’的保姆一起來了。”謎被揭開了,這個和藹善良的矮小寡婦不是位大貴婦,而是像我一樣的寄生者。但我並沒有因此而不喜歡她,相反,我感到了從未有過的愉快。她與我之間的平等是實實在在的,不是她屈尊就駕的結果。這樣倒更好,我的處境就更自由了。


  我還在沉思著這個新發現時,一個小女孩由她的侍候者陪著,向草坪這邊奔跑過來了。


  我瞧了一眼我的學生,她開始並沒有注意到我。她十足是個孩子,大約七、八歲,個頭瘦小,臉色蒼白,五官很小,一頭累贅的卷發直披到腰上。


  “早上好,阿德拉小姐,”費爾法克斯太太說,“過來同這位小姐說說話,她會教你讀書,讓你有一天成為聰明的女人。”她走近了。


  “C'estmagouvernante?”她指著我對她的保姆說,保姆回答:“MaisouiCertainement.”“他們都是外國人嗎?”我聽到他們講法語,便吃驚地問道。


  “保姆是個外國人,而阿德拉卻是生在大陸上的,而且我相信除了六個月前的一次,她從來沒有離開過大陸。她初到這兒來的時候,一句英語也不會說,現在倒能轉過來講一點了。她把英語和法語混著講,我聽不懂。我想你會把她的意思搞得很清楚的。”


  幸好我得益於曾拜一個法國太太為師,學過法語。那時我下了決心抓緊一切機會同皮埃羅夫人交談。此外,過去七年來還堅持每天背誦一段法語,在語調上狠下功夫,逼真地模仿我老師的發音,因而我的法語已經相當流利和準確,不至於聽不懂阿德拉小姐說的話。她聽說我是她的家庭教師,便走過來同我握手。我領她進去吃早飯,又用她自己的語言說了幾句,起初她回答得很簡短,但等我們在桌旁坐定,她用淡褐色的大眼睛審視了我十來分鍾之後,突然嘰嘰喳喳地說開了。


  “啊!”她用法語叫道,“你說我的話同羅切斯特先生說得一樣好。我可以同你談了,像我可以跟他談一樣。索菲婭也可以同你談了,她會很開心的,這裏沒有人懂她的話,而費爾法克斯太太又滿口英語。索菲婭是我的保姆,同我一起乘了條大船穿過海洋,船上有個煙囪冒著煙,多濃的煙呀!我病倒了,索菲婭也病倒了,還有羅切斯特先生也病倒了。羅切斯特先生躺在沙發上,在一間叫沙龍的漂亮房間裏,索菲婭和我睡在另一個地方的小床上。它像個架子,我差點跌了下來。小姐,你叫什麽名字?”


  “愛——簡·愛。”


  “埃爾?啊,我說不上來。是呀,我們的船在早晨停了下來,天還沒有大亮,船在一個大城市靠了岸,一個很大的城市,房子都很黑,全都冒著煙。一點也不像我原來地方漂亮幹淨的城鎮。羅切斯特先生抱著我走過一塊板,來到陸地上,索菲婭跟在後麵,我們坐進了一輛馬車,它把我們帶到了一座美麗的大房子,比這座還要大,還要好,叫做旅館。我們在那裏呆了差不多一個星期,我和索菲婭每天去逛一個老大的地方,種滿了樹,碧綠碧綠的,他們管它叫公園。除了我,那裏還有很多孩子,還有一個池塘,池塘裏有很多漂亮的鳥,我用麵包屑喂它們。”

  “她講得那麽快,你能聽懂嗎?”費爾法克斯太太問。


  我完全懂她的話,因為過去早已聽慣了皮埃羅夫人流利的語言。


  “我希望,”這位善良的夫人繼續說,“你問她一兩個關於她父母的問題,看她還記不記得她們。”


  “阿黛勒,”我問,“在你說的那個既漂亮又幹淨的鎮上,你跟誰一起過日子的?”


  “很久以前我跟媽媽住在一起,可是她到聖母瑪麗婭那兒去了。媽媽過去常教我跳舞、唱歌、朗誦詩歌。很多很多先生和太太來看媽媽,我老是跳舞給他們看,或者坐在他們膝頭上,唱歌給他們聽。我喜歡這樣,讓我現在唱給你聽好嗎?”


  她已吃了早飯,所以我允許她露一手。她從椅子上下來,走到我麵前,坐上我膝頭。接著,一本正經地抱著雙臂,把卷發往身後一甩,抬眼望著天花板,開始唱起了某出歌劇中的一個曲子。說的是一個被遺棄的女人,對情人的絕情痛苦了一番之後,求助於自己的自尊,要她的侍者用最耀眼的首飾和最華麗的禮服,把她打扮起來,決定在當晚的一個舞會上同那個負心漢見麵,以自己歡快的舉止向他證明,她並沒有因為被遺棄而感到蒙受了什麽打擊。


  給一位兒童歌手選擇這樣的題材,似乎有些離奇。不過我猜想,要她表演目的在於聽聽用童聲唱出來的愛情和嫉妒的曲調。但那目的本身就是低級趣味的,至少我這樣想。


  阿黛勒把這支歌唱得悅耳動聽,而且還帶著她那種年紀會有的天真爛漫的情調。唱完以後,她從我膝頭跳下說:“小姐,現在我來給你朗誦些詩吧。”


  她擺好姿勢,先報了題目:“LaliguedesRats,fabledeLaFontaine”,隨後她朗誦了這首短詩,十分講究抑揚頓挫,聲調婉轉,動作得體,在她這個年紀,實在是很不尋常了,說明她受過悉心的訓練。


  “這首詩是你媽媽教你的麽?”我問。


  “是的,她總是這麽說‘Qu’avezvousdonc?Luiditundecesrats;parlez!’她要我把手舉起來,這樣,提醒我讀問題的時候要提高嗓門兒。現在我來跳舞給你看好嗎?”


  “不,行啦。你媽媽到聖母瑪麗亞那兒去了後,你跟誰一塊兒住呢?”


  “同弗雷德裏克太太和她的丈夫。她照顧我,不過她跟我沒有親戚關係。我想她很窮,因為她不像媽媽那樣有好房子。我在那裏沒呆多久。羅切斯特先生問我,是否願意同他一起住到英國去。我說好的,因為我認得弗雷德裏克太太之前就認得羅切斯特先生了。他總是待我很好,送我漂亮的衣服和玩具,可是你瞧他說話不算數,把我帶到了英國,自己倒又回去了,我從來沒有見過他。”

  吃了早飯,阿黛勒和我進了圖書室。羅切斯特先生好像曾吩咐把這用作教室。大部分書籍都鎖在玻璃門內,但有一個書架卻是敞開的,上麵擺著基礎教育所需要的各類書籍,和幾部輕鬆的文學作品、詩歌、傳記、遊記和一些傳奇故事等。我猜想這些就是他認為家庭女教師自個兒想看的書。的確,有這些書眼下我已經心滿意足。同羅沃德書苑偶爾的少量采摘相比,這裏所奉獻的卻是知識和娛樂的大豐收了。在房子裏還有一架小巧的鋼琴,成色很新,音調優美。此外,還有一個畫架和一對地球儀。


  我發覺我的學生相當聽話,雖然不大肯用功。對任何正兒八經的事她都不習慣。我覺得一開始就給她過多限製是不明智的。我已給她講了很多,也使她學了點東西。因此早晨過去,漸近中午時,我便允許她回到保姆那兒去了。隨後我打算在午飯前畫些小小的素描,供她學習用。


  我正上樓去取畫夾和鉛筆,費爾法克斯太太叫住了我:“我想你上午的課結束了吧,”她說。她正在一個房間裏,房間的折門開著。她招呼我時我便走了進去。這是個氣派不凡的大房間,紫色的椅子,紫色的窗簾,土耳其地毯,牆上是胡挑木做的鑲板,一扇巨大無比的窗,裝配了色彩豐富的染色玻璃,天花板很高,澆鑄得宏偉壯麗。費爾法克斯太太正給餐具櫃上幾個紫色晶石花瓶拂去灰塵。


  “多漂亮的房間!”我朝四周看了看,不覺驚叫起來,我從未見過什麽房間有它一半那麽氣派的。


  “是呀,這是餐室,我剛開了窗,讓它進來一點新鮮空氣和陽光,這些房間難得有人住,所以什麽都是潮膩膩的,那邊的客廳簡直像墓穴。”


  她指了指跟那窗子相對應的一扇又寬又大的拱門,一樣也掛著紅紫色的簾子,此刻往上卷著。我跨過兩步寬闊的台階,登上拱門,往裏麵瞅著。我以為自己看見了一個仙境,那景象使我這個剛踏上世途的人頓時眼目清亮。但它不過是一個漂亮的客廳和裏麵成套的一間閨房。兩間房子都鋪著白色的地毯,地毯上仿佛擺著鮮豔奪目的花環。天花板上都澆鑄著雪白的葡萄和葡萄葉子。與它恰成對比的是,天花板下閃爍著緋紅的睡椅和床榻,灰白色的帕羅斯島大理石壁爐架上,擺著波希米亞閃光玻璃裝飾物,像紅寶石一般火紅。窗戶之間的大鏡子,也映照出大體紅白相間的色調。


  “這些房間收拾得多整齊呀,費爾法克斯太太!”我說。“沒有帆布罩子,卻能做到纖塵不染,要不是空氣冷颼颼的,人家準以為天天住著人呢。”


  “唉,愛小姐,盡管羅切斯特先生很少上這兒來,但要來就往往很突然,料也料不到。


  我發現他最討厭看到什麽都裹得嚴嚴實實的,他到了才開始手忙腳亂地張羅,所以我想還是把房間準備停當好。”


  “羅切斯特先生是那種愛挑剔、難討好的人嗎?”


  “不完全是這樣。不過他具有上等人的趣味與習慣,希望按他的趣味和習慣辦事。”


  “你喜歡他嗎?大家都喜歡他嗎?”


  “啊,是的。這個家族在這兒一向受人尊敬。很久很久以前,凡是你望得見的附近的土地,幾乎都屬於羅切斯特家的。”


  “哦,不過撇開他的土地不談,你喜歡他嗎?別人喜歡他本人嗎?”

  “我沒有理由不喜歡他。我相信他的佃戶們都認為他是個公正大方的鄉紳,不過他從來沒有在他們中間生活得很久。”


  “但他沒有跟別人不一樣的地方嗎?他的性格究竟怎樣?”


  “啊,我想他的性格是無可指責的,也許他有些特別。我想他到過很多地方,見過很多世麵。他一定很聰明,不過我沒有同他說過很多話。”


  “他在哪方麵跟別人不一樣呢?”


  “我不知道——不容易說清楚——不很突出,但他同你說話時,你感覺得出來。你總是吃不準他在說笑還是當真,他是高興,還是恰恰相反。總之,你沒法徹底了解他——至少我不行。但這無關緊要,他是一個很好的主人。”


  這就是我從費爾法克斯太太那兒聽來,關於我們兩人的雇主的全部情況。有些人似乎不知道如何刻劃一個人,不知道觀察和描繪人和事的特點,這位善良的太太就屬於這類人。我的問話使她大惑不解,卻並沒有掏出她的話來。在她眼裏,羅切斯特先生就是羅切斯特先生。一個紳士,一位土地擁有者——別無其他。她不作進一步詢問和探求,顯然對我希望進一步確切了解他的個性感到難以理解。


  我們離開餐廳時,她提議帶我去看看房子其餘的地方。我跟著她上樓下樓,一路走一路羨慕不已。一切都安排得那麽妥貼,一切都那麽漂亮。我想寬敞的前房特別豪華。還有三樓的某些房間,雖然又暗又低,但從古色古香的氣派看來,還是別有情趣的。一度歸層次更底房間使用的家具,因為時尚的變更,逐漸搬到了這裏。從狹窄的窗扉投射進來的斑駁光影,映照出了有上百年曆史的床架;映照出了橡樹或胡桃樹做的櫃子,上麵奇怪地雕刻著棕櫚樹枝和小天使頭部,看上去很像各種希伯萊約櫃;映照出了一排排曆史悠久、窄小高背的椅子;映照出了更加古老的凳子,坐墊上明顯留著磨損了一半的刺繡,當年做繡活的手指化為塵土已經有兩代之久了。這一切陳跡使桑菲爾德府三樓成了往昔的家園,回憶的聖地。白天我喜歡這些去處的靜謐、幽暗和古雅。不過晚上我決不羨慕在那些笨重的大床上睡覺。有些床裝著橡木門,可以關閉;有的掛著古老的英國繡花帳幔,上麵滿布各類繡花,有奇怪的花,更奇怪的烏和最奇怪的人。總之是些在蒼白的月光下會顯得十分古怪的東西。


  “仆人們睡在這些房間裏嗎?”我問。


  “不,他們睡在後麵一排小房間裏,這裏從來沒有人睡。你幾乎可以說,要是桑菲爾德府鬧鬼,這裏會是鬼魂遊蕩的地方。”


  “我也有同樣想法。那你們這兒沒有鬼了?”


  “反正我從沒聽說過,”費爾法克斯太太笑著說。


  “鬼的傳說也沒有?沒有傳奇或者鬼故事?”


  “我相信沒有。不過據說,羅切斯特家人在世時性格暴烈,而不是文文靜靜的,也許那正是他們如今平靜地安息在墳墓中的原因吧。”


  “是呀,‘經過了一場人生的熱病,他們現在睡得好好的,’”我喃喃地說,“你現在上哪兒去呀,費爾法克斯太太?”因為她正要走開。


  “上鉛皮屋頂去走走,你高興一起去,從那兒眺望一下景致嗎?”我默默地跟隨著她上了一道狹窄的樓梯,來到頂樓,在那裏爬上一架扶梯,穿過活動天窗,到了桑菲爾德府的房頂。這時我與白嘴鴉的領地已處於同一高度,可以窺見他們的巢穴。我倚在城垛上,往下眺望,隻見地麵恰似一幅地圖般展開,鮮嫩的天鵝絨草坪,緊緊圍繞著大廈灰色的宅基;與公園差不多大的田野上,古老的樹木星羅棋布;深褐色枯萎的樹林,被一條小徑明顯分割開來,小徑長滿了青苔,看上去比帶葉子的樹木還綠;門口的教堂、道路和寂靜的小山都安臥在秋陽裏;地平線上祥和的天空,蔚藍中夾雜著大理石般的珠白色。這番景色並無出奇之外,但一切都顯得賞心悅目。當我轉過身,再次經過活動天窗時,我幾乎看不清下扶梯的路了。同我剛才抬頭觀望的藍色蒼穹相比,同我興致勃勃地俯瞰過,以桑菲爾德府為核心展開的陽光照耀下的樹林、牧場和綠色小山的景致相比,這閣樓便猶如墓穴一般黑了。

  費爾法克斯太太比我晚走一會兒,拴上活動天窗。我摸索著找到了頂樓的出口,並爬下狹窄頂樓的扶梯。我在樓梯口長長的過道上躑躅,這條過道把三樓的前房與後房隔開,又窄、又低、又暗,僅在遠遠的盡頭有一扇小窗,兩排黑色的小門全都關著,活像藍胡子城堡裏的一條走廊。


  我正輕輕地緩步往前時,萬萬沒有料到在這個靜悄悄的地方,竟然聽見了一陣笑聲。這笑聲很古怪,清晰、拘謹,悲哀。我停下步來,這聲音也停止了。刹那間以後,笑聲重又響起,聲音越來越大,不依才起來時雖然清晰卻很低沉。這笑聲震耳欲聾般地響了一陣以後便停止了,其聲音之大足可以在每間孤寂的房子裏引起回聲。盡管這聲音不過來自一個房間,但我完全能指出是從哪扇門傳出來的。


  “費爾法克斯太太?”我大聲叫道,因為這時正聽見她走下頂樓的樓梯。“你聽見響亮的笑聲了嗎?那是誰呀?”


  “很可能是些仆人,”她回答說,“也許是格雷斯·普爾。”


  “你聽到了嗎?”我又問。


  “聽到了,很清楚。我常常聽到她,她在這兒的一間房子裏做針線活,有時莉婭也在,這兩個人在一塊總是鬧鬧嚷嚷的。”


  笑聲又響起來了,低沉而很有節奏,然後以古怪的嘟噥聲告結束。


  “格雷斯?”費爾法克斯太太嚷道。


  我其實並不盼望哪位格雷斯來回答,因為這笑聲同我所聽到過的笑聲一樣悲慘,一樣不可思議。要不是正值中午,要不是鬼魂的出現從來不與奇怪的狂笑相伴,要不是當時的情景和季節並不會激發恐怖情緒,我準會相信迷信,害怕起來呢。然而,這件事表明我真傻,居然還為笑聲感到吃驚。


  最靠近我的一扇門開了,一個仆人走了出來,一個年齡在三十到四十之間的女人,虎背熊腰,一頭紅發,一張冷酷而長相平庸的臉。實在難以想象還有什麽幽靈比她更缺少傳奇色彩,更不像鬼魂了。


  “太鬧了,格雷斯,”費爾法克斯太太說。“記住對你的吩咐!”格雷斯默默地行了個屈膝禮,走了進去。


  “她是我們雇來做針線活,幫助莉婭幹家務活兒的,”寡婦繼續說,“在某些方麵她並不是無可非議的,不過她幹得挺好。順便問一下,早上你跟你的學生相處得怎麽樣?”


  於是我們的談話轉到了阿黛勒身上,一直談到我們來到下麵敞亮而歡快的地方。阿黛勒在大廳裏迎著我們跑過來,一麵還嚷嚷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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