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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下)

  “小姐是個精靈,”他神秘地耳語著說。因此我告訴她別去管他的玩笑了。而她卻顯示了豐富道地的法國式懷疑主義,把羅切斯特先生稱作“unvraimenteur”,向他明確表示她毫不在乎他的“Contesdefee”還說“dureste,iln'yavaitpasdefees,etquandmemeilyenavait”,她敢肯定,她們也決不會出現在他麵前,也不會給他戒指,或者建議同他一起住在月亮上。


  在米爾科特度過的一段時間很有些折磨人。羅切斯特先生硬要我到一家絲綢貨棧去,到了那裏命令我挑選六件衣服。我討厭這事兒,請求推遲一下。不行——現在就得辦妥。經我拚命在他耳邊懇求,才由六件減為兩件。然而他發誓要親自挑選些衣服。我焦急地瞧著他的目光在五顏六色的店鋪中逡巡,最後落在一塊色澤鮮豔、富麗堂皇的紫晶色絲綢上和一塊粉紅色高級緞子上。我又重新悄悄地告訴他,還不如馬上給我買件金袍子和一頂銀帽子。我當然決不會冒昧地去穿他選擇的衣服。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因為他像頑石一般固執)我才說服他換一塊素靜的黑色緞子和珠灰色的絲綢。“暫時可以湊乎了”他說。但他要讓我看上去像花圃一樣耀眼。


  我慶幸自己出了絲綢貨棧,隨後又離開了一家珠寶店。他給我買的東西越多,我的臉頰也因為惱恨和墮落感而更加燒灼得厲害了。我再次進了馬車,往後一靠坐了下來,心裏熱辣辣,身子疲憊不堪。這時我想起來了,隨著光明和暗淡的歲月的流逝,我已完全忘卻了我叔叔約翰.愛寫給裏德太太的信,忘了他要收養我讓我成為他遺產繼承人的打算。“如果我有那麽一點兒獨立財產的話。”我想,“說實在我會心安理得的。我絕不能忍受羅切斯特先生把我打扮成像玩偶一樣,或者像第二個達那厄那樣坐著,每天讓金雨灑遍全身。我一到家就要寫信到馬德裏,告訴我叔叔約翰,我要結婚了及跟誰結婚。如果我能期望有一天給羅切斯特先生帶來一筆新增的財產,那我可以更好地忍受現在由他養起來了。”這麽一想,心裏便感到有些寬慰(這個想法那天沒有實現),我再次大膽地與我主人兼戀人的目光相遇。盡管我避開他的麵容和目光,他的目光卻執拗地搜尋著我的。他微微一笑。我想他的微笑是一個蘇丹在欣喜和多情的時刻,賜予他剛給了金銀財寶的奴隸的。他的手一直在找尋我的手,我使勁握了它一下,把那隻被滿腔激情壓紅了的手甩了回去。


  “你不必擺出那付麵孔來,”我說。“要是你這樣,我就始終什麽也不穿,光穿我那身羅沃德學校的舊外套。結婚的時候我穿那套淡紫方格布衣服——你自己盡可以用珠灰色絲綢做一件睡袍,用黑色的緞子做無數件背心。”


  他哧地笑了起來,一麵搓著手。“嗬,看她那樣子,聽她說話真有趣!”他大聲叫了起來。“她不是不可多得的嗎?她不是很潑辣的嗎?我可不願用這個英國小姑娘去換取土耳其王後宮的全部嬪妃,即便她們有羚羊般眼睛,女神一般的形體!”


  這個東方的比喻又一次刺痛了我。“我絲毫比不了你後宮中的嬪妃,”我說,“所以你就別把我同她們相提並論,要是你喜歡這類東西,那你就走吧,先生,立刻就到伊斯坦布爾的市場上去,把你不知道如何開開心心在這兒花掉的部分現金,投入到大宗奴隸購買上去。”


  “珍妮特,我在為無數噸肉和各類黑色眼睛討價還價時,你會幹什麽呢?”

  “我會收拾行裝,出去當個傳教士,向那些被奴役的人—一你的三宮六院們,宣揚自由。我會進入後宮,鼓動造反。縱然你是三尾帕夏,轉眼之間,你會被我們的人戴上鐐銬,除非你簽署一個憲章,有史以來的專製君王所簽發的最寬容的憲章,不然至少我是不會同意砸爛鐐銬的。”


  “我同意聽你擺布,盼你開恩,簡。”


  “要是你用那種目光來懇求,羅切斯特先生,那我不會開恩。我敢肯定,隻要你擺出那付麵孔,無論你在被迫的情況下同意哪種憲章,你獲釋後要幹的第一件事,便是破壞憲章的條件。”


  “嗨,簡,你需要什麽呢?恐怕除了聖壇前的結婚儀式之外,你一定要我私下再舉行一次婚禮吧。看得出來,你會規定一些特殊的條件——是些什麽條件呢?”


  “我隻求內心的安寧,先生,而不被應接不暇的恩惠壓得透不過氣來。你還記得你是怎麽說塞莉納.瓦倫的嗎?——說起你送給她的鑽石和毛料?我不會做你英國的塞莉納.瓦倫。我會繼續當阿黛勒的家庭教師,掙得我的食宿,以及三十鎊的年薪,我會用這筆錢購置自己的衣裝,你什麽都不必給我,除了……”“噢,除了什麽呀?”


  “你的尊重。而我也報之以我的尊重,這樣這筆債就兩清了。”


  “嘿,就冷漠無禮的天性和過分自尊的痼疾而言,你簡直無與倫比。”他說。這時我們駛近了桑菲爾德,“你樂意今天同我一起吃飯嗎?”我們再次駛進大門時,他問。


  “不,謝謝你,先生。”


  “幹嘛‘不,謝謝你呢?’要是我可以問的話。”


  “我從來沒有同你一起吃過飯,先生。也看不出有什麽理由現在要這樣做,直等到.”“直等到什麽呀?你喜歡吞吞吐吐。”


  “直等到我萬不得已的時候。”


  “你設想我吃起來象吃人的魔王,食屍的鬼魂,所以你害怕陪我吃飯?”


  “關於這點,我沒有任何設想,先生,但是我想再過上一個月往常的日子。”


  “你應該馬上放棄家庭教師這苦差使。”


  “真的:請原諒,先生,我不放棄。我還是像往常一樣過日子,照例整天不同你見麵,晚上你想見我了,便可以派人來叫我,我會來的,但別的時候不行。”


  “在這種情況下,簡,我想吸一支煙,或者一撮鼻煙,安慰安慰自己,像阿黛勒會說的‘pourmedonnerunecontenance’’。但要命的是,我既沒有帶雪茄煙盒,也沒有帶鼻煙壺。不過聽著——悄悄同你說——現在你春風得意,小暴君,不過我很快就會時來運轉。


  有朝一日牢牢抓住了你,我就會——打個比方——把你象這樣拴在一根鏈條上(摸了摸他的表鏈),緊緊捆住不放。是的,美麗的小不點兒,我要把你揣在懷裏,免得丟掉了我的寶貝。”


  他一邊說一邊扶我走下了馬車,當他隨後去抱阿黛勒下來時,我乘機進了屋,溜到了樓上。


  傍晚時他按時把我叫了去。我早已準備了事兒讓他幹,因為我決不想整個晚上跟他這麽促膝談心。我記得他的嗓子很漂亮,還知道他喜歡唱歌——好歌手一般都這樣。我自己不會唱歌,而且按他那種苛刻的標準,我也不懂音樂。但我喜歡聽出色的表演。黃昏薄暮的浪漫時刻,剛把星光閃爍的藍色旗幟降到窗格上,我便立起身來,打開鋼琴,求他一定得給我唱個歌。他說我是個捉摸不透的女巫,他還是其他時候唱好,但我口口聲聲說沒有比現在更合適了。

  他問我,喜歡他的嗓子麽?

  “很喜歡,”我本不樂意縱容他敏感的虛榮心,但隻那麽一次,又出於一時需要,我甚至會迎合和慫恿這樣的虛榮心。


  “那麽,簡,你得伴奏。”


  “很好,先生,我可以試試。”


  我的確試了試。但立即被趕下了琴凳,而且被稱作“笨手笨腳的小東西。”他把我無禮地推到了一邊一—這正中我下懷—一,搶占了位置,開始為自己伴奏起來,因為他既能唱又能彈。我趕緊走向窗子的壁龕,坐在那裏,眺望著沉寂的樹木和昏暗的草地,聽他以醇厚的嗓音,和著優美的旋律,唱起了下麵的歌:從燃燒著的心窩,感受到了最真誠的愛,把生命的潮流,歡快地注進每根血管。


  每天,她的來臨是我的希望,


  她的別離是我的痛苦。


  她腳步的偶爾延宕,


  使我的每根血管成了冰窟。


  我夢想,我愛別人,別人愛我,

  是一種莫名的幸福。


  朝著這個目標我往前疾走,心情急切,又十分盲目。


  誰知在我們兩個生命之間,

  橫亙著無路的廣漠。


  白茫茫湍急而又危險,


  猶如翻江倒海的綠波。


  猶如盜賊出沒的小路,

  穿過山林和荒漠。


  強權和公理,憂傷和憤怒,

  使我們的心靈兩相隔膜。


  艱難險阻,我毫不畏懼,種種凶兆,我敢於蔑視。


  一切騷擾、警告和威脅,


  我都漠然處置。


  我的彩虹如閃電般疾馳,


  我在夢中飛翔。


  光焰焰橫空出世,

  我眼前是陣雨和驕陽。


  那溫柔莊嚴的歡欣,


  仍照耀著灰暗苦難的雲霧。


  盡管陰森險惡的災難已經逼近,這會兒我已毫不在乎。


  在這甜蜜的時刻我已無所顧忌,


  雖然我曾衝破的一切險阻,

  再度展翅迅猛襲擊,


  宣布要無情地報複。


  盡管高傲的憎恨會把我擊倒,

  公理不容我上前分辯。


  殘暴的強權怒火中燒,


  發誓永與我不共戴天。


  我的心上人帶著崇高的信賴,


  把她的小手放在我的手裏。


  宣誓讓婚姻的神聖紐帶,把我們兩人緊係在一起。


  我的心上人用永不變心的一吻,

  發誓與我生死同受。


  我終於得到了莫名的幸福,

  我愛別人—一別人也愛我。


  他立起身,向我走來。我見他滿臉都燃燒著熱情的火焰,圓圓的鷹眼閃閃發光,臉上充溢著溫柔與激情。我一時有些畏縮—一但隨後便振作起來了。柔情蜜意的場麵,大膽露骨的表示,我都不希望發生。但兩種危險我都麵臨著。我必須準備好防患的武器——我磨尖了舌頭,待他一走近我,便厲聲問道,他現在要跟誰結婚呢?

  “我的寶貝簡提出了這麽個怪問題。”


  “真的!我以為這是個很自然很必要的問題,他已經談起未來的妻子同他一起死,他這個異教徒念頭是什麽意思?我可不想與他一起死一—他盡可放心。”

  “嗬,他所向往,他所祈禱的是你與他一塊兒活!死亡不是屬於像你這樣的人。”


  “自然也是屬於我的,我跟他一樣,時候一到,照樣有權去死。但我要等到壽終正寢,而不是自焚殉夫,匆匆了此一生。”


  “你能寬恕他這種自私的想法,給他一個吻,表示原諒與和解嗎?”


  “不,我寧可免了。”


  這時我聽見他稱我為“心如鐵石的小東西,”並且又加了一句“換了別的女人,聽了這樣的讚歌,心早就化了。”


  我明確告訴他,我生就了硬心腸——硬如鐵石,他會發現我經常如此。何況我決計在今後的四周中,讓他看看我性格中倔強的一麵。他應當完全明白,他訂的是怎樣的婚約,趁現在還來得及的時候把它取消。


  “你願意平心靜氣,合情合理說話嗎?”


  “要是你高興,我會平心靜氣的,至於說話合情合理,那我不是自吹,我現在就是這麽做的。”


  他很惱火,嘴裏呸呀啐的。“很好,”我想,“你高興光火就光火,煩躁就煩躁吧,但我相信,這是對付你的最好辦法。盡管我對你的喜歡,非言語所能表達,但我不願落入多情善感的流俗,我要用這巧辯的鋒芒,讓你懸崖勒馬。除此之外,話中帶刺,有助於保持我們之間對彼此都很有利的距離。”


  我得寸進尺,惹得他很惱火,隨後趁他怒悻悻地退到屋子另一頭的時候,站起來象往常那樣自自然然、恭恭敬敬地說了聲“祝你晚安,先生,”便溜出邊門走掉了。


  這方式開了一個頭,我便在整個觀察期堅持下來了,而且大獲成功。當然他悻悻然有些發火,但總的說來,我見他心情挺不錯。而綿羊般的順從,斑鳩似的多情,倒反而既會助長他的專橫,又不能象現在這樣取悅他的理智,滿足他的常識,甚至投合他的趣味。


  別人在場的時候,我照例顯得恭敬文雅,其他舉動都沒有必要。隻有在晚上交談時,才那麽衝撞他,折磨他。他仍然那麽鍾一敲七點便準時把我叫去,不過在他跟前時,他不再滿嘴“親愛的”、“惡毒的精靈”、“寶貝兒”那樣的甜蜜稱呼了。用在我身上最好的字眼是“令人惱火的木偶”、“小妖精”、“小傻瓜”等等。如今我得到的不是撫慰,而是鬼臉;不是緊緊握手,而是擰一下胳膊;不是吻一下臉頰,而是使勁拉拉耳朵。這倒不錯。眼下我確實更喜歡這種粗野的寵愛,而不喜歡什麽溫柔的表露。我發現費爾法克斯太太也讚成,而且已不再為我擔憂了,因此我確信自己做得很對。與此同時,羅切斯特先生卻口口聲聲說我把他折磨得皮包骨頭了,並威脅在即將到來的某個時期,對我現在的行為狠狠報複。他的恫嚇,我暗自覺得好笑。“現在我可以讓你受到合乎情理的約束,”我思忖道,“我並不懷疑今後還能這麽做,要是一種辦法失效了,那就得另外再想出一種來。”


  然而,我的擔子畢竟並不輕鬆,我總是情願討他喜歡而不是捉弄他。我的未婚夫正成為我的整個世界,不僅是整個世界,而且幾乎成了我進入天堂的希望。他把我和一切宗教觀念隔開,猶如日蝕把人類和太陽隔開一樣。在那些日子裏,我把上帝的造物當作了偶像,並因為他,而看不見上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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