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下)
“不,今天早上我隻要一個人陪伴,一定得是你。穿上衣服,從廚房門出去,順著通往沼澤穀源頭的路走,我馬上會趕來的。”
我不知道有折中的辦法。在與同我自己的性格相左的那種自信冷酷的個性打交道時,我不知道在絕對屈服和堅決反抗之間,生活中還有什麽中間道路。我往往忠實執行一種方法,有時終於到了似火山噴湧,一觸即發的地步,接著便轉變成執行另一種方法了。既然眼前的情況不能保證我起來反抗,而我此刻的心境又無意反抗,我便審慎地服從了聖·約翰的指令,十分鍾後。我與他並肩踩在幽穀的野徑上了。
微風從四麵吹來,飄過山巒,帶來了歐石南和燈心草的芳香。天空湛藍湛藍,小溪因為下過春雨而上漲,溪水流下山穀,充盈清沏,從太陽那兒借得了金光,從天空中吸取了藍寶石的色澤。我們往前走著離開了小徑,踏上了一塊細如苔蘚、青如綠寶石的柔軟草地,草地上精細地點綴著一種白色的小花,並閃耀著一種星星似的黃花。山巒包圍著我們,因為溪穀在靠近源頭的地方蜿蜒伸到了山巒之中。
“讓我們在這兒歇一下吧,”聖·約翰說,這時我們已來到了一個岩石群的第一批散亂的石頭跟前。這個岩石群守衛著隘口,一條小溪從隘口的另一頭飛流直下,形成了瀑布。再遠一點的地方,山巒抖落了身上的草地和花朵,隻剩下歐石南蔽體,岩石作珠寶——在這裏山把荒涼誇大成了蠻荒,用愁眉苦臉來代替精神飽滿——在這裏,山為孤寂守護著無望的希望,為靜穆守護著最後的避難所。
我坐了下來,聖·約翰坐在我旁邊。他抬頭仰望山隘,又低頭俯視空穀。他的目光隨著溪流飄移,隨後又回過來掃過給溪流上了彩的明淨的天空。他脫去帽子,讓微風吹動頭發,吻他的額頭。他似乎在與這個他常到之處的守護神在交流,他的眼睛在向某種東西告別。
“我會再看到它的,”他大聲說,“在夢中,當我睡在恒河旁邊的時候。再有,在更遙遠的時刻——當我又一次沉沉睡去的時候——在一條更暗淡的小溪的岸邊。”
離奇的話表達了一種離奇的愛:一個嚴峻的愛國者對自己祖國的激情!他坐了下來,我們足足有半小時沒有說話,他沒有開口,我也沒有吱聲。這段沉默之後,他開始說了:“簡,六周以後我要走了,我已在‘東印度人’號船裏訂好了艙位,六月二十日開航。”
“上帝一定會保護你,因為你做著他的工作,”我回答。
“不錯,”他說,“那是我的光榮,也是我的歡樂。我是永不出錯的主的一個奴仆。我出門遠遊不是在凡人的指引之下,不受有缺陷的法規的製約,不受軟弱無力的同類可憐蟲的錯誤控製。我的國王,我的立法者,我的首領是盡善盡美的主。我覺得奇怪,我周圍的人為什麽不熱血沸騰,投到同一麵旗幟下來——參加同一項事業。”
“並不是所有的人都具有你那樣的毅力。弱者希望同強者並駕齊驅是愚蠢的。”
“我說的不是弱者,想到的也不是他們。我隻同那些與那工作相配,並能勝任的人說話。”
“那些人為數不多,而且很難發現。”
“你說得很對,但一經發現,就要把他們鼓動起來——敦促和激勵他們去作出努力——告訴他們自己的才能何在,又是怎麽被賦予的——向他們耳朵傳遞上天的信息——直接代表上帝,在選民的隊伍中給他們一個位置。”
“要是他們確實能勝任那工作,那麽他們的心靈豈不第一個得到感應?”
我仿佛覺得一種可怕的魔力在我周圍和頭頂積聚起來。我顫栗著,唯恐聽到某些會立即召來釋放能力的致命的話。
“那麽你的心怎麽說呀?”聖·約翰問。
“我的心沒有說——我的心沒有說,”我回答,直嚇得手骨悚然。
“那我得替它說了,”他繼續說,語調深沉冷酷。“簡,跟我一起去印度吧,做個伴侶和同事。”
溪穀和天空頓時旋轉起來,群山也翻騰起伏:我仿佛聽到了上天的召喚——仿佛像馬其頓那樣的一位幻覺使者已經宣布:“過來幫助我們,”但我不是使徒——我看不見那位使者——我接受不到他的召喚。
“嗬,聖·約翰!”我叫道,“憐憫憐憫吧!”
我在向一個自以為在履行職責,不知道憐憫和同情的人請求。他繼續說:“上帝和大自然要你做一個傳教士的妻子,他們給予你的不是肉體上的能力,而是精神上的票賦。你生來是為了操勞,而不是為了愛情。你得做傳教士的妻子——一定得做。你將屬於我的,我要你——不是為了取樂,而是為了對主的奉獻。”
“我不適合,我沒有意誌力,”我說。
他估計到一開始我會反對,所以並沒有被我的話所激怒。說真的他倚在背後的一塊岩石上,雙臂抱著放在胸前,臉色鎮定沉著。我明白他早己準備好對付長久惱人的反抗,而且蓄足了耐心堅持到底——決心以他對別人的征服而告終。
“謙卑,簡,”他說,“是基督美德的基矗你說得很對,你不適合這一工作。可誰適合呢?或者,那些真正受召喚的人,誰相信自己是配受召喚的呢?以我來說,不過是塵灰草芥而己,跟聖·保爾相比,我承認自己是最大的罪人。但我不允許這種個人的罪惡感使自己畏縮不前。我知道我的領路人。他公正而偉大,在選擇一個微弱的工具來成就一項大事業時,他會借助上帝無窮的貯藏,為實現目標而彌補手段上不足。你我一樣去想吧,簡——像我一樣去相信吧。我要你倚靠的是永久的磐石,不要懷疑,它會承受住你人性缺陷的負荷。”
“我不了解傳教士生活,從來沒有研究過傳教士的勞動。”
“聽著,盡管我也很卑微,但我可以給予你所需要的幫助,可以把工作一小時一小時布置給你,常常支持你,時時幫助你。開始的時候我可以這麽做,不久之後(因為我知道你的能力)你會像我一樣強,一樣合適,不需要我的幫助。”
“可是我的能力呢,——要承擔這一工作,又從何談起?我感覺不到燈火在燃燒起——感覺不到生命在加劇搏動——感覺不到有個聲音在勸戒和鼓勵我。嗬,但願我能讓你看到,這會兒我的心象一個沒有光線的牢房,它的角落裏銬著一種畏畏縮縮的憂慮——那就是擔心自己被你說服,去做我無法完成的事情。”
“我給你找到了一個答案——你,聽著。自從同你初次接觸以後,我就已經在注意你了。我已經研究了你十個月。那時我在你身上做了各種實驗,我看到了什麽,得出了什麽啟示呢?在鄉村學校裏,我發現你按時而誠實地完成了不合你習慣和心意的工作。我看到你能發揮自己的能力和機智去完成它。你能自控時,就能取勝。你知道自己突然發了財時非常鎮靜,從這裏我看到了一個毫無底馬罪過的心靈——錢財對你並沒有過份的吸引力。你十分堅定地願把財富分成四份,自己隻留一份,把其餘的讓給了空有公道理由的其他三個人。從這裏,我看到了一個為犧牲而狂喜揀起我所感興趣的東西那種馴服性格中,從你一直堅持的孜孜不倦刻苦勤奮的精神中,從你對待困難那永不衰竭的活力和不可動搖的個性中,我看到了你具備我所尋求的一切品格。簡,你溫順、勤奮、無私、忠心、堅定、勇敢。你很文雅而又很英勇。別再不信任你自己了——我可以毫無保留地信任你。你可以掌管印度學校,幫助印度女人,你的協助對我是無價之寶。”
罩在我頭上的鐵幕緊縮了起來。說服在穩健地步步進逼。我閉上眼睛,最後的幾句話終於掃清了原先似乎已堵塞的道路。我所做的工作本來隻是那麽模模糊糊,零零碎碎,經他一說便顯得簡明扼要,經他親手塑造便變得形態畢現了。他等候著回答。我要求他給我一刻鍾思考,才能再冒昧地答複他。
“非常願意,”他回答道。一邊站了起來,快步朝隘口走了一小段路,猛地躺倒在一塊隆起的歐石南地上,靜靜地躺著。
“我不得不看到並承認,我可以做他要我做的事,”我沉思起來,“如果能讓我活命的話。但我覺得,在印度的太陽照射下,我活不了太久——那又怎麽樣呢?他又不在乎。我的死期來臨時,他會平靜而神聖地把我交付給創造了我的上帝。我麵前的情況非常明白。離開英國,就是離開一塊親切而空蕩的土地——羅切斯特先生不在這裏。而即使他在,同我又有什麽關係呢?現在我就是要沒有他而活下去。沒有比這麽日複一日地苟延殘喘更荒唐更軟弱了,仿佛我在等待不可能發生的情況變化,從而把我和他連結在一起。當然(如聖·約翰曾說過的那樣)我得在生活中尋找新的樂趣,來替代己經失去的。而他現在所建議的工作,豈不正是人所能接受,上帝所能賜予的最好的工作?從其高尚的目的和崇高的結果來看,豈不是最適合來填補撕裂的情感和毀滅的希望所留下的空白?我相信我必須說,是的——然而我渾身發抖了。哎呀!要是我跟著他,我就拋棄了我的一半。我去印度就是走向過早的死亡。
而離開英國到印度和離開印度到墳墓之間的空隙,又是如何填補呢?我也看得清清楚楚。為了使聖·約翰滿意,我會忙個不停,直弄得肌肉酸痛。我會使他滿意——做得絲毫不辜負他的希望。要是我真的跟他去了——要是我真的作出他所慫恿的犧牲,那我會做得很徹底。我會把一切心靈和肉體——都扔到聖壇上,作出全部犧牲。他決不會愛我,但他會讚許我的做法。我會向他顯示他尚未見過的能力和他從不表示懷疑的才智。不錯,我會像他那樣奮力工作,像他那樣毫無怨言。”
“那麽有可能同意他的要求了,除了一條,可怕的一條。也就是他要我做他的妻子,而他那顆為丈夫的心,並不比那邊峽穀中小溪泛起泡沫流過的陰沉的巨岩強多少。他珍視我就象士兵珍視一個好的武器,僅此而已。不同他結婚,這決不會使我擔憂。可是我能使他如願以償——冷靜地將計劃付諸實踐——舉行婚禮嗎?我能從他那兒得到婚戒,受到愛的一切禮遇(我不懷疑他會審慎地做到)而心裏卻明白完全缺乏心靈的交流?我能忍受他所給予的每份愛是對原則的一次犧牲這種意識嗎?不,這樣的殉道太可怕了。我決不能承受。我可以作為他的妹妹,而不是他的妻子來陪伴他,我一定要這麽告訴他。”
我朝土墩望去,他躺在那裏,一動不動,像根倒地的柱子。他的臉朝著我,眼睛閃著警覺銳利的光芒。他猛地立起向我走來。
“我準備去印度,要是我可以自由自在地去。”
“你的回答需要解釋一下,”他說,“不清楚。”
“你至今一直是我的義兄,而我是你的義妹。讓我們這麽過下去吧,你我還是不要結婚好。”
他搖了搖頭。“在這種情況下義兄義妹是行不通的。如果你是我的親妹妹,那便是另外一回事了,我會帶著你,而不另找妻子。而現在的情況是,我們的結合要麽非得以婚姻來奉獻和保證,要麽這種結合就不能存在。現實的障礙不允許有其他打算。你難道沒有看到這一點嗎,簡?考慮一下吧——你的堅強的理智會引導你。”
我的確考慮了。我的理智雖然平庸,卻替我指出了這樣的事實:我們並沒有象夫妻那麽彼此相愛,因而斷言我們不應當結婚。於是我這麽說。“聖,約翰,”我回答,“我把你當作哥哥——你把我當作妹妹,就讓我們這麽繼續下去吧。”
“我們不能——我們不能,”他毅然決然地回答,“這不行。你已經說過要同我一起去印度。記轉—你說過這話。”
“有條件的。”
“行嗬——行嗬。在關鍵的問題上——同我一起離開英國,在未來的工作中同我合作——你沒有反對。你已經等於把你的手放在犁軛下了,你說話算數,不會縮回去。你麵前隻有一個目標——如何把你做的工作出色地做好,把你複雜的興趣、情感、想法、願望、目標弄得更單純一點吧,把一切考慮匯成一個目的:全力以赴,有效地完成偉大的主的使命。要這麽做,你得有個幫手——不是一個兄長,那樣的關係太鬆散,而是一個丈夫。我也不需要一個妹妹。妹妹任何時候都可以從我身邊帶走。我要的是妻子,我生活中能施予有效影響的唯一伴侶,一直維持到死亡。”
他說話的時候我顫抖著。我感覺到他的影響透入我骨髓——他捆住了我的手腳。
“別在我身上動腦筋了,到別的地方找一個吧,聖·約翰。找一個適合你的。”
“你的意思是一個適合我目標的——適合我天職的。我再次告訴你,我不是作為微不足道的個人——一個帶著自私自利觀念的男人,而希望結婚的,卻是作為一個傳教士。”
“我會把我的精力獻給傳教士——他所需要的就是這個——而不是我本人。我對於他來說,無非等於是把果殼加到果仁上,而他並不需要果殼一類的東西:我要把它們保留著。”
“你不能——也不應該。你想上帝會對半心半意的獻身表示滿意嗎?他會接受部份的犧牲嗎?我所擁護的是上帝的事業,我是把你招募到他的旗幟下的。我不能代表上帝接受三心二意的忠誠,非得死心塌地不可。”
“嗬!我會把我的心交給上帝,”我說,“你並不需要它。”
讀者嗬,我不能保證我說這句話的語氣和伴隨著的感情裏,有沒有一種克製的嘲弄。我向來默默地懼怕聖·約翰,因為我不了解他。他使我感到敬畏,因為總能讓我吃不準。他身上有多少屬於聖人,有多少屬於凡人,我一直難以分辨。但這次談話卻給了我啟示,在我眼皮底下展開著對他本性的剖析。我看到了他的錯誤,並有所理解。我明白,我坐在歐石南岸邊那個漂亮的身軀後麵時,我是坐在一個同我一樣有錯的男人跟前。麵罩從他冷酷和專橫的麵孔上落下。我一旦覺得他身上存在著這些品質,便感到他並非完美無缺了,因而也就鼓起了勇氣。我與一位同等的人在一起——我可以與他爭辯——如果認為妥當,還可以抗拒。
我說了最後一句話後,他沉默了。我立刻大膽地抬頭去看他的麵容。他的目光對著我,既表示子驚訝,又露出了急切的探詢之情。“她可在嘲弄?是嘲弄我嗎?”這目光仿佛說。
“那是什麽意思呢?”
“別讓我們忘記這是一件嚴肅的事情,”過了一會兒他說。“這是一件我們無論輕率地想,還是輕率地談都不免有罪的事。簡,我相信你說把心交給上帝的時候,你是真誠的。我就隻要你這樣。一旦你把心從人那兒掏出來,交給了上帝,那麽在世上推進上帝的精神王國會成為你的樂趣和事業。凡能推動這一目標的一切,你都準備立即去做。你就會看到我們肉體和精神上的結合,將會對你我的努力有多大的促進!隻有這種結合才能給人類的命運和設想以一種永久一致的特性。而且隻要你擺脫一切瑣細的任性——克服感情上的一切細小障礙和嬌氣——放棄考慮個人愛好的程度、種類、力量或是柔情——你就會立刻急於要達成這種結合。”
“我會嗎?”我簡短地說。我瞧著他的五官,它們漂亮勻稱,但呆板嚴肅,出奇地可怕;我瞧著他的額頭,它威嚴卻並不舒展;我瞧著他的眼睛,它們明亮、深沉、銳利,卻從不溫柔;我瞧著他那高高的、威嚴的身子,設想我自己是他的妻子!嗬!這絕對不行!作他的副牧師,他的同事,那一切都沒有問題。我要以那樣的身份同他一起漂洋過海,在東方的日頭下勞作;以那樣的職責與他同赴亞洲的沙漠,欽佩和仿效他的勇氣、忠誠和活力;默默地聽任他的控製;自由自在地笑他根深蒂固的雄心;區別基督教徒和一般人,對其中一個深為敬重,對另一個隨意寬耍毫無疑問,僅以這樣的身份依附他,我常常會感到痛苦。我的肉體將會置於緊緊的枷瑣之中,不過我的心靈和思想卻是自由的。我仍然還可以轉向沒有枯萎的自我,也就是那未受奴役的自然的感情,在孤獨的時刻我還可以與這種感情交流。在我的心田裏有著一個隻屬於我的角落,他永遠到不了那裏,情感在那裏發展,新鮮而又隱蔽。
他的嚴酷無法使它枯竭,他那勇士般的整齊步伐,也無法將它踏倒。但是做他的妻子,永遠在他身邊,永遠受到束縛,永遠需要克製——不得不將天性之火壓得很小,迫使它隻在內心燃燒,永遠不喊出聲來,盡管被禁錮的火焰銷蝕了一個又一個器官——這簡直難以忍受。
“聖·約翰!”我想得那麽遠時叫了出來。
“嗯?”他冷冷地回答。
“我重複一遍,我欣然同意作為你的傳教士夥伴跟你去,但不作為你的妻子。我不能嫁你,成為你的一部分。”
“你必須成為我的一部分,”他沉著地回答,“不然整個事兒隻是一句空話。除非你跟我結婚,要不我這樣一個不到三十歲的男人怎麽能帶一個十九歲的站娘去印度呢?我們怎麽能沒有結婚卻始終呆在一起呢——有時與外界隔絕,有時與野蠻種族相處?”
“很好,”我唐突地說,“既然這樣,那還不如把我當成你的親妹妹,或者像你一樣一個男人,一個牧師。”
“誰都知道你不是我的妹妹。我不能那樣把你介紹給別人,不然會給我們兩人招來嫌疑和中傷。至於其他,盡管你有著男子活躍的頭腦,卻有一顆女人的心——這就不行了。”
“這行”,我有些不屑地肯定說,“完全行。我有一顆女人的心,但這顆心與你說的無關。
對你,我隻抱著同伴的堅貞,兄弟戰士的坦率、忠誠和友情,如果還有別的,那就是新教士對聖師的尊敬和服從。沒有別的了——請放心。”
“這就是我所需要的,”他自言自語地說,“我正需要這個。道路上障礙重重,必須一一排除。簡,跟我結婚你不會後悔的。肯定是這樣,我們一定得結婚,我再說一句,沒有別的路可走了。毫無疑問,結婚以後,愛情會隨之而生,足以使這樣的婚姻在你看來也是正確的。”
“我瞧不起你的愛情觀,”我不由自主地說,一麵立起來,背靠岩石站在他麵前。“我瞧不起你所獻的虛情假意,是的,聖·約翰,你那麽做的時候,我就瞧不起你了。”
他眼睛盯著我,一麵緊抿著有棱角的嘴唇。他究竟是被激怒了,還是感到吃驚,或是其他等等,很不容易判斷。他完全能駕馭自己的麵部表情。
我幾乎沒有料到會從你那兒聽到這樣的話,”他說,“我認為我並沒有做過和說過讓你瞧不起的事情。”
我被他溫和的語調所打動,也被他傲慢鎮定的神態所震懾。
“原諒我的話吧,聖·約翰。不過這是你自己的過錯,把我激得說話毫無顧忌了。你談起了一個我們兩個水火不容的話題——一個我們決不應該討論的話題。愛情這兩個字本身就會挑起我們之間的爭端——要是從實際出發,我們該怎麽辦呢?我們該怎麽感覺?我的親愛的表兄,放棄你那套結婚計劃吧——忘掉它。”
“不,”他說,“這是一個久經醞釀的計劃,而且是唯一能使我實現我偉大目標的計劃。不過現在我不想再勸你了。明天我要離家上劍橋去,那裏我有很多朋友,我想同他們告別一下。我要外出兩周——利用這段時間考慮一下我的建議吧。別忘了,要是你拒絕,你舍棄的不是我,而是上帝。通過我,上帝為你提供了高尚的職業,而隻有做我的妻子,你才能從事這項職業。拒絕做我的妻子,你就永遠把自己局限在自私閑適、一無所獲、默默無聞的小道上。你簌簌發抖,擔心自己被歸入放棄信仰、比異教徒還糟糕的一類人!”
他說完從我那兒走開,再次——
“眺望小溪,眺望山坡。”
但這時候他把自己的感情全都悶在心裏。我不配聽它渲泄。我跟著他往家走的時候,從他鐵板一樣的沉默中,我清楚地知道他對我的態度。那是一種嚴厲、專製的個性,在預料對方能俯首貼耳的情形下,遭到了反抗——對一種冷靜和不可改變的裁決表示了非難之後,以及在另一個人身上發現了自己無力打動的情感與觀點之後所感到的失望。總之,作為一個男人,他本希望逼迫我就範。而隻是因為他是一個虔誠的基督教徒,才這麽耐心地忍住了我的執拗,給我那麽長時間思考和懺悔。
那天晚上,他吻了妹妹們以後,認為忘掉同我握手比較妥當,便默默地離開了房間,我盡管對他沒有愛情,卻有深厚的友誼,被他這種明顯的冷落刺傷了心,我心裏難受得連淚水都湧上了眼睛。
“我看得出來,你們在荒原上散步時,你和聖·約翰吵過了,簡,”黛安娜說,“可是,跟上他吧,他在過道裏走來走去,盼著你呢——他會和好的。”
這種情況下我沒有多大的自尊。與其保持尊嚴,總還不如保持心境愉快,我跟在他後麵跑過去——他在樓梯跟前站住了。
“晚安,聖·約翰,”我說。
“晚安,簡,”他鎮定地回答。
“那麽握握手吧,”我加了一句。
他的手觸碰我的手指時是多麽冷,多麽鬆弛呀!他對那天發生的事情很不高興。熱誠已無法使他溫暖,眼淚也不能打動他了。同他已不可能達成愉快的和解——他沒有激勵人的笑容,也沒有慷慨大度的話語。可是這位基督徒依然耐心而平靜。我問他是否原諒我時,他說沒有記恨的習慣,也沒有什麽需要原諒,因為壓根兒就沒有被冒犯過。
他那麽回答了以後,便離開了我。我寧願被他打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