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其餘的東二道街上,還有幾家紮彩鋪。這是為死人而預備的。


  人死了,魂靈就要到地獄裏邊去,地獄裏邊怕是他沒有房子住、沒有衣裳穿、沒有馬騎。活著的人就為他做了這麽一套,用火燒了,據說是到陰間就樣樣都有了。


  大至噴錢獸、聚寶盆、大金山、大銀山,小至丫鬟使女、廚房裏的廚子、喂豬的豬官,再小至花盆、茶壺茶杯、雞鴨鵝犬,以至窗前的鸚鵡。


  看起來真是萬分的好看,大院子也有院牆,牆頭上是金色的琉璃瓦。一進了院,正房五間,廂房三間,一律是青紅磚瓦房,窗明幾淨,空氣特別新鮮。花盆一盆一盆的擺在花架子上,石柱子、全百合、馬蛇菜、九月菊都一齊的開了。看起使人不知道是什麽季節,是夏天還是秋天,居然那馬蛇菜也和菊花同時站在一起。也許陰間是不分什麽春夏秋冬的。這且不說。


  再說那廚房裏的廚子,真是活神活現,比真的廚子真是幹淨到一千倍,頭戴白帽子、身紮白圍裙,手裏邊在做拉麵條。似乎午飯的時候就要到了,煮了麵就要開飯了似的。


  院子裏的牽馬童,站在一匹大白馬的旁邊,那馬好像是阿拉伯馬,特別高大,英姿挺立,假若有人騎上,看樣子一定比火車跑得更快。就是呼蘭河這城裏的將軍,相信他也沒有騎過這樣的馬。


  小車子、大騾子,都排在一邊。騾子是油黑的,閃亮的,用雞蛋殼做的眼睛,所以眼珠是不會轉的。


  大騾子旁邊還站著一匹小騾子,那小騾子是特別好看,眼珠是和大騾子一般的大。


  小車子裝潢得特別漂亮,車輪子都是銀色的。車前邊的簾子是半掩半卷的,使人得以看到裏邊去。車裏邊是紅堂堂地鋪著大紅的褥子。趕車的坐在車沿上,滿臉是笑,得意洋洋,裝飾得特別漂亮,紮著紫色的腰帶,穿著藍色花絲葛的大袍,黑緞鞋,雪白的鞋底。大概穿起這鞋來還沒有走路就趕過車來了。他頭上戴著黑帽頭,紅帽頂,把臉揚著,他蔑視著一切,越看他越不像一個車夫,好像一位新郎。


  公雞三兩隻,母雞七八隻,都是在院子裏邊靜靜地啄食,一聲不響,鴨子也並不呱呱地直叫,叫得煩人。狗蹲在上房的門旁,非常的守職,一動不動。


  看熱鬧的人,人人說好,個個稱讚。窮人們看了這個竟覺得活著還沒有死了好。


  正房裏,窗簾、被格、桌椅板凳,一切齊全。


  還有一個管家的,手裏拿著一個算盤在打著,旁邊還擺著一個帳本,上邊寫著:

  “北燒鍋欠酒二十二斤

  東鄉老王家昨借米二十擔


  白旗屯泥人子昨送地租四百三十吊

  白旗屯二個子共欠地租兩千吊”


  這以下寫了個:

  四月二十八日

  以上的是四月二十七日的流水帳,大概二十八日的還沒有寫吧!

  看這帳目也就知道陰間欠了帳也是馬虎不得的,也設了專門人才,即管帳先生一流的人物來管。同時也可以看出來,這大宅子的主人不用說就是個地主了。


  這院子裏邊,一切齊全,一切都好,就是看不見這院子的主人在什麽地方,未免地使人疑心這麽好的院子而沒有主人了。這一點似乎使人感到空虛,無著無落的。


  再一回頭看,就覺得這院子終歸是有點兩樣,怎麽丫鬟、使女、車夫、馬童的胸前都掛著一張紙條,那紙條上寫著他們每個人的名字:

  那漂亮得和新郎似的車夫的名字叫:

  “長鞭”


  馬童的名字叫:


  “快腿”


  左手拿著水煙袋,右手掄著花手巾的小丫鬟叫:


  “德順”


  另外一個叫:


  “順平”


  管帳的先生叫:


  “妙算”


  提著噴壺在澆花的使女叫:

  “花姐”


  再一細看才知道那匹大白馬也是有名字的,那名字是貼在馬屁股上的,叫:


  “千裏駒”


  其餘的如騾子、狗、雞、鴨之類沒有名字。


  那在廚房裏拉著麵條的“老王”,他身上寫著他名字的紙條,來風一吹,還忽咧忽咧地跳著。


  這可真有點奇怪,自家的仆人,自己都不認識了,還要掛上個名簽。


  這一點未免地使人迷離恍惚,似乎陰間究竟沒有陽間好。


  雖然這麽說,羨慕這座宅子的人還是不知多少。因為的確這座宅子是好:清悠、閑靜,鴉雀無聲,一切規整,絕不紊亂。丫鬟、使女,照著陽間的一樣,雞犬豬馬,也都和陽間一樣,陽間有什麽,到了陰間也有,陽間吃麵條,到了陰間也吃麵條,陽間有車子坐,到了陰間也一樣的有車子坐,陰間是完全和陽間一樣,一模一樣的。


  隻不過沒有東二道街上那大泥坑子就是了。是凡好的一律都有,壞的不必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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