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9章 棋手與棋子

  或者，楊中還沒有喪失他性格中的理想和正義，年輕人的熱血尚未冷卻，還能夠嫉惡如仇，或者，是因為楊中對王洪九一直的厭惡，他們之間的糾纏，從臨江鎮到城關鎮，再到現在縣級層面，或者，是因為工作。


  對於任何一位真正把自己定義為政府工作人員，或者說是官員的年輕人來說，工作，才是最重要的。


  楊中已經意識到了，葉三省準備發動這一次戰爭意味著什麼。


  但是他還有疑惑，或者說是準備問計。


  「但你知道，囤地，這是很正常的一種商業行為，不僅是在我們文化，就算是在江城，在西川一省，尤其是省城，我也了解很多具有『戰略眼光』的人消息靈通人士，搶先在政府規劃的區域拿下很多地塊等待升值，——我知道你說的意思，是王洪九在城東那些地塊，有些是超過了當初拍地時的開發年限，但這是一個普通現象，全市全省都沒有這方面的大動作，如果我們來做這個事，會不會……損害投資人的感情，起到一個壞的帶頭作用，受到批評？」


  現在西川全省執行的土地政策，開發商拿地后兩年內必須開發，否則政府可以無償收回土地使用權。閑置認定滿1年以上未滿2年的，將按規定收取土地閑置費，滿2年未動工開發的，市縣國土部門報請同級政府批准后，無償收回土地使用權。各地市州，各縣的政策大同小異，有一些各自的區別和補充政策，但大體是這樣的，而歐陽堅當初到文化縣當縣長，名聲響動，是江城有名的激*進派，王洪九聞風而動，立刻在城東拍下了很多地，可是陰差陽錯，歐陽堅在很多方面都雷厲風行，偏偏在城市建設上卻雷聲大雨點小，只是規劃方案出台，卻沒有實質性的行動，當然，王洪九也不在乎，他在城東那些地，這兩三年價值起碼翻倍了，但是現在，葉三省敏銳地發現了這中間的破綻，或者說，捕捉到了政府介入的最好契機。


  這將是對王洪九致命的一擊！

  但是，也正如楊中考慮和擔憂的是，全省各地這樣的例子很多，政府基本上都沒有過硬，一般是補交一點閑置費就算了，包括在省城，李超人也囤了很多地，有的甚至一囤就是十年，當然，這些精明的房產開發商也有很多策略對抗政府的督促，比如一塊上千畝甚至幾千畝的地，只開發一點，做為一期，而剩下的做為規劃的二期三期，表明他已經開發了，並沒有閑置，所以很多時候，政府也拿開發商沒有更多的有效管理，如果強硬地採取行政措施，肯定會造成巨大的輿論，那些開發商，所謂的資本投資人，就會批評地方政府不守信用，缺乏信譽，影響地方政府的投資環境，上級政府也會出面干涉，還不說這裡面利益方牽涉太多，相當複雜，絕對是雷區。


  「楊縣，我個人的感覺，政府不會長期容忍這些開發商的猖狂行為。政府是需要投資人共同參與城市建設，但不容許失控和過分違規，如果說前期是野蠻生長，現在到了一定地步，政府就要進行規範和加強管理，這可能是一種大的趁勢，會從上到下，所以我們這樣做，方向性的錯誤肯定沒有，即使現在會產生一定的輿論影響，但至少，我認為姬書記不會批評我們做錯了，只會批評我們方式方法不夠科學完善。」葉三省不敢用過分肯定的語氣來推出自己的思考，那會讓楊中感覺是在指點他，只得以一種探討口吻來闡述自己的想法。「然後是具體到我們文化縣，我們的目標明確，就是王洪九，就是三大房企，他們身上有著鮮明的烙印，他們背後哪怕站著一些人，也不敢公然跟我們對抗。呵呵，如果是李超人，或者是中海，保利，萬科這樣的房企，那我們的確不敢輕舉妄動，但他王洪九是什麼？一個社會大哥，就敢跟我們一級政府對抗？我們就是要打他。」


  葉三省臉上露出輕蔑的表情，還有一點恰到好處的憤怒。


  「很好。你剛才跟王洪九的衝突，是不是也是在做一種假象掩飾？」


  楊中問。


  「算。如果大家說是因為我跟王洪九衝突而引發的連鎖反應，這會沖淡關於投資環境討論的輿論效果。」葉三省苦笑，「反正我這個人債多不愁。以前因為王科打我我被文化公安局關了半天，王援朝垮台，同樣又因為我跟陳文富的兒子衝突，陳文富被雙*規，甚至北哥也是被我逼走的，所以這一次，為了打王洪九，我願意當這個炮灰。」


  「你不是炮灰，你倒像是個棋手。」


  楊中意味深長地說。


  這天晚上，楊中看了時間，的確很晚了，不好立刻打擾歐陽堅，再說他也要整理一下思路，雖然他現在非常信任葉三省，從方向到思路，從宏觀到細節，這麼多次工作配合下來，他完全確信葉三省是他的「福將」，可是面對縣委書記，他也要準備他的說辭和角色，同時，這也算是他履新后的第一項重點工作，出山第一戰，必須打勝，而且要勝得漂亮。


  第二天上午，他在自己的辦公室認真思考這一戰的前因後果，可能牽涉到的方方面面，可能出現的問題和困難，仗要打到什麼地步，以及自己政府方面需要承擔的責任和風險，其間不斷有電話打進來，讓他苦惱不堪。


  沒有辦法，文化水街現在太熱了，肯定在相當長一段時間來，成為江城甚至西川一省旅遊體驗的首選之地，好不好，反正要去看看，這是大眾普遍的心理，而楊中做為這個項目的主持人，做為文化的地主，不僅時時要向各方領導重複彙報關於這個項目的方方面面，還要接待各路神仙，包括那些很久不聯繫的熟人朋友，——他媽就親自打過兩次電話，讓他無論如何也要接待一下她的朋友，至少，要去文化水街她朋友吃飯的地方表示歡迎並敬酒。


  中午吃飯後，他按捺不住給歐陽堅打了電話。雖說臨殺不急，可是他和歐陽堅之間，的確不像嚴肅的上下級關係，不用考慮得過分周到完善。


  歐陽堅接了電話，笑著說中午也好，下午他也有接待陪同。然後，楊中端著茶杯到縣委書記的辦公室。


  五分鐘，楊中陳述了關於城東囤地現象和文化房產行業房價的現狀，然後提出整頓房產市場規範房產行業的建議。


  歐陽堅輕鬆愉快的狀態消失了，陷入了沉思，好一會，才問：「楊縣，你真是一個好同志啊。」


  停頓一下，解釋剛才這句含義豐富的話：「姬書記來后，我感覺我們文化的工作，陷入了一個膠著狀態，一時找不到抓手和發力的地方，甚至說，找不到前進的方向，所以你推出的文化水街，算是讓我們文化的工作有了一個亮點，總算給上級組織和文化人民交出了一張答卷，但是，這還不不能算滿意的答卷。這一段時間我都在考慮，權衡各個方面，現在好了，你直接提出這個建議，我們想到一塊去了。」


  「其實這是葉三省同志昨晚給我的建議，我覺得是一個很好的方向，所以馬上就向書記您彙報。」


  這是楊中考慮后的答案。


  他可以像文化水街那樣再次把這個功勞據為已有，但是這一次，不像文化水街那樣只是一個純粹的項目，而是一場惡戰，不只有功勞還有風波，他需要盟軍，需要葉三省背後能夠影響結果的周仲榮，更需要葉三省這樣一位有勇有謀的大將，而且，葉三省已經深度介入這場戰爭了，——葉三省不僅跟王洪九一直為惡，而且已經向吳艷鵬宣戰。


  歐陽堅微微有些吃驚，然後明白楊中的部分意圖：取得周仲榮的支持。


  ——這也是歐陽堅一直難以取捨的心結。


  他忍不住笑了：「小葉啊，真是個難得的人才。這半年他在團*委，規規矩矩地工作，我還擔心他失了銳氣，要變成平庸而穩妥的官員了。」


  「他不是那樣的人。他這半年在團*委，也做了一些事，曾凡走之前基本上就把團*委的事交給他在做了。他春節前做的那個基層組織建設工作，我看很了不起，不知道為什麼沒有引起團市*委和團省*委的重視。」楊中也笑了，「昨晚走前，他還鼓勵我，官場猶如球場，足球場上，最大的風險就是不冒風險。」


  歐陽堅沉吟起來。


  他明白這句話不管是不是葉三省說的，現在卻是楊副縣長用來鼓勵他這個縣委書記的。


  楊中理解他，理解他在姬中恆來江城這一年來，做為縣委書記歐陽堅心裡的糾結：一邊是激進派的工作作風、名聲和人設，一邊是市*委書記求穩的工作要求。


  做為黨的幹部，他必須服從上級組織的決定和要求，所以這大半年來，歐陽堅變得低調和平和，很多工作和項目都採取等一等，拖一拖，看一看的態度，文化的各項工作，都慢了下來，唯一的亮點就是文化水街的打造，投入不多，但效果不錯，歐陽堅心裡憋著一股子氣，也憋著一股子勁，卻一直找不到突破的地方，現在，楊中把一個大好的機會送到他的面前，可以重整雄*風，再創輝煌，可是，像楊中昨晚面對葉三省一樣，他也要思考：我就真要這樣做嗎？


  「你覺得葉三省這個同志怎麼樣？」


  歐陽堅問。


  楊中敏銳地抓住歐陽堅用的是「同志」而不是「這個人」，毫無疑問表明他對葉三省的認可，雖然，他可以肯定，歐陽堅是認可葉三省的，哪怕他們之間曾經有過尷尬的交往，——楊中沒有聽葉三省和歐陽堅說過歐陽堅半夜去省紀委專案組的事，但他就知道有這事。


  「聰明，能幹，比較堅守原則，對組織忠誠。」


  楊中審慎地回答。


  這句話里的「組織」，毫無疑問就是指代他和歐陽堅，表示他相信葉三省這個建議絕無慫恿他們跳入火坑之意。


  「比較堅守原則怎麼說？」


  歐陽堅又問。


  「他這人看似獨立，不喜歡跟人拉幫結派，又潔身自好，但據我觀察，他目前有一個最大的缺點，可以說是重情義，也可以說得更俗一點是心腸軟。比如尹先發對他有知遇之恩，所以他不顧不管地為尹先發守靈。比如他跟吳艷鵬衝突，原因之一是因為他的學妹李莎也在飯局上，李莎對她好，他不希望她陪酒。」


  歐陽堅微微點頭：「有缺點是好事，心腸軟其實也不是缺點。」


  兩個人心裡都閃過那一句「人無癖不可與交，因為其無深情也」，至於重情義，心腸軟，對葉三省本人不是好事，但對於他身邊的人，絕對是好事。


  「楊縣，你考慮過沒有，這不是把那些違法囤地收回來的問題，而是我們整個文化縣工作戰略重點轉移的問題。」歐陽堅緩緩道：「地收回來做什麼？是為了不讓它繼續荒著，為了讓它開發，讓城東，我們規劃的文化新城從紙上矗立到現實中，一旦我們有所動作，外界就會解讀我們城市東移正式啟動，也會解讀我們文化縣要冒天下之大不韙要在江城獨樹一幟，又要大力發展經濟，彎道超車，跳起摸高了。」


  縣委書記的聲音漸漸高了起來，情緒來了，忍不住說了兩個周仲榮當時特別喜歡強調的詞：彎道超車，跳起摸高。


  「所以，這個工作，對於葉三省，甚至對楊縣你來說，打王洪九是目的，收地是手段，可是對於我來說，對於我們整個文化工作，收地才是目的，打王洪九隻是手段。」


  縣委書記做了結論。


  楊中鼓掌：「書記，高。我看我是在基層呆久了，考慮問題才狹窄了，一葉障目，看不到更深更遠的意義。以後我考慮工作，也要從全縣乃至全市的層面來考慮。」


  他心悅誠服，的確在這個問題上，沒有歐陽堅想得遠，想得透。


  地拿回來幹什麼？肯定是要開發啊，不然繼續讓它在那裡荒著省事。但是這個開發一旦開搞，那就是與姬中恆的施政理念相違，歐陽堅所謂的外界解讀，其實就是姬中恆怎麼看待文化縣委縣政府的問題。


  ——但是，兩位縣領導都還是沒有覺察到葉三省隱藏在這個建議背後的心機，這一次，葉三省要下一盤超級大棋。不僅是楊中，歐陽堅，王洪九這些人要被卷進來，包括姬中恆，周仲榮等更多更高級別的領導也會進入葉三省預設的陣地，每個人都可能認為自己是棋手，卻沒有想到同時也成為別人手中的棋子。


  「但是，不管外界怎麼解讀，我們文化縣委縣政府，應該有自己工作布署，戰略規劃，具體綱領，所以，楊縣，你這個建議，我採納了，從現在開始，就著手進行。」歐陽堅態度堅決地說，「至於進行過程中會遇上什麼困難，能夠進行到哪一步，我們邊做邊走。」


  「下午我就跟徐縣長交換一下意見，先讓她那邊開個常務會，讓國土局出面，但具體這事，就由你來負責。」


  縣委書記做了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