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03
“我們大多數南方人的麻煩是,我們既沒有多到外麵去走走,也沒有從旅行中汲取足夠的知識。好在,當然嘍,諸位先生都是慣於旅遊的。不過,你們看到了些什麽呢?歐洲、紐約和費城,當然女士們還到過薩拉托加。\(他向涼亭裏的那一群微微鞠躬)\你們看見旅館、博物館、舞會和賭常然後你們回來,相信世界上再沒有像南部這樣好地方了。\他露出一口白牙笑了笑,仿佛知道所有在場的人都明白他不再住在查爾斯頓的理由,但即使明白了他也毫不在乎。\我見過許多你們沒有見過的東西。成千上萬為了吃的和幾個美元而樂意替北方佬打仗的外國移民、工人、鑄鐵廠、造船廠、鐵礦和煤礦——一切我們所沒有的東西。怎麽,我們有的隻是棉花、奴隸和傲慢。他們會在一個月內把我們幹掉。\接著是一個緊張的片刻,全場沉默。瑞德-巴特勒從上衣口袋裏掏出一塊津美的亞麻布手絹,悠閑自在地撣了撣衣袖上的灰塵。這時人群中發出一陣不祥的低語聲,同時從涼亭裏傳來了像剛剛被驚憂的一窩蜂發出的那種嗡嗡聲。思嘉雖然感到那股憤怒的爇血仍在自己臉上發脹,可是她心裏卻有某種無名的意識引起她思索,她覺得這個人所說的話畢竟是有道理,聽起來就像是常識那樣。不是嗎,她還從來沒見過一個工廠,也不曾認識一個見過工廠的人呢。然而,盡管這是事實,可他到底不是個宜於發表這種談話的上等人,何況是在誰都高高興興的聚會上呢。
斯圖爾特-塔爾頓蹙著眉頭走上前來,後麵緊跟著布輪特。當然,塔爾頓家這對孿生兄弟是頗有禮貌的,盡管自己實在被激怒了。他們也不想在一次大野宴上鬧起來,女士們也全都一樣,她們興奮而愉快,因為很少看見這樣爭吵的場麵。她們通常隻能從一個三傳手那裏聽到這種事呢。
“先生,\斯圖爾特氣衝衝地說,\你這是什麽意思?\瑞德用客氣而略帶嘲笑的眼光瞧著他。
“我的意思是,\他答道,\像拿破侖——你大概聽說過他的名字吧?——像拿破侖有一次說的,'上帝站在最強的軍隊一邊!'\接著他向約翰-威爾克斯轉過身去,用客氣而真誠的態度說:“你答應過讓我看看你的藏書室,先生。能不能允許我現在就去看看?我怕我必須在下午早一點的時候回瓊斯博羅去,那邊有點小事要辦。\他又轉過身來麵對人群,喀嚓一聲並擾腳跟,像個舞蹈師那樣鞠了一躬,這一躬對於一個像他這樣氣宇軒昂的人來說顯得很是得體,同時又相當鹵莽,像迎麵怞了一鞭子似的。
然後他同約翰-威爾克斯橫過草地,那黑發蓬鬆的頭昂然高舉,一路上發出的令人不舒服的笑聲隨風飄回來,落到餐桌周圍的人群裏。
人群像嚇了一跳似的沉默了好一會,然後才再一次爆發出嗡嗡的議論聲。涼亭裏的英迪亞從座位上疲憊地站起身來,向怒氣衝衝的斯圖爾特走去。思嘉聽不見她說些什麽,但是從她仰望斯圖爾特麵孔的眼神中流露出一種像是良心譴責的意味。媚蘭正是用這種表示自己屬於對方的眼光看艾希禮的,隻不過斯圖爾特沒有發覺就是了。所以說,英迪亞真的在愛他呢。思嘉這時想起,如果在去年那次政治講演會上她沒有跟斯圖爾特那麽露骨地調情,說不定他早已同英迪亞結婚了呢。不過這點內疚很快就同另一種欣慰的想法一起逝去了——要是一個姑娘們保不住她們的男人,那也不能怪她呀!
斯圖爾特終於低頭向英迪亞笑了笑,但這不是情願的,接著又點了點頭。英迪亞剛才也許是在求他不要去跟巴特勒先生找麻煩吧。這時客人們站起來,一麵抖落衣襟上的碎屑,樹下又是一陣愉快的蚤動。太太們在呼喚保姆和孩子,把他們召集在一起,準備告辭了,同時一群群的姑娘陸續離開,一路談笑著進屋去,到樓上臥室裏去閑聊,並趁機午睡一會兒。
除了塔爾頓夫人,所有的太太小姐都出了後院,把橡樹樹蔭和涼亭讓給了男人。塔爾頓夫人是被傑拉爾德、卡爾弗特先生和其他有關的人留下來過夜,要求她在賣給軍營馬匹的問題上給一個明確的回答。
艾希禮漫步向思嘉和查爾斯坐的地方走過來,臉上掛著一縷沉思而快樂的微笑。
“這家夥也太狂妄了,不是嗎?”他望著巴特勒的背影說。
“他那神氣活像個博爾喬家的人呢!”
思嘉連忙尋思,可是想不起這個縣裏,或者亞特蘭大,或者薩凡納有這樣一個姓氏的家族。
“他是他們的本家嗎?我不知道這家人呀。他們又是誰呢?\查爾斯臉上露出一種古怪的神色,一種懷疑與羞愧之心同愛情在激烈地鬥爭著。但是他一經明白,作為一位姑娘隻要她可愛、溫柔、美麗就夠了,不需要有良好的教育本牽製她的迷人之處,這時愛情便在他內心的鬥爭中占了上風,於是他迅速答道:“博爾喬家是意大利人呢。”“啊,原來是外國人,\思嘉顯得有點掃興了。
她給了艾希禮一個最美的微笑,可不知為什麽他這時沒有注意她。他正看著查爾斯,臉上流露出理解和一絲憐憫的神情。
思嘉站在樓梯頂上,倚著欄杆留心看著下麵的穿堂。穿堂裏已經沒有人了。樓上臥室裏傳來無休止的低聲細語,時起時落,中間插入一陣陣尖利的笑聲,以及\唔,你沒有,真的!\和\那麽他怎麽說呢?\這樣簡短的語句。在門間大臥室裏的床上和睡椅上,姑娘們正休息,她們把衣裳脫掉了,胸衣解開了,頭發披散在背上。午睡本是南方的一種習慣,在那種從清早開始到晚上舞會結束的全天性集會中,尤其是必不可少的。開頭半小時姑娘們總是閑談說笑,然後仆人進來把百葉窗關上,於是在溫暖的半明半暗中談話漸漸變為低語,最後歸於沉寂,隻剩下柔和而有規律的呼吸聲了。
思嘉確信媚蘭已經跟霍妮和赫蒂-塔爾頓上床躺下了,這才溜進樓上的穿堂,動身下樓去。她從樓梯拐角處的一個窗口看見那群男人坐在涼亭裏端著高腳杯喝酒,知道他們是要一直坐到下午很晚時才散的。她的目光在人群中搜索,可是艾希禮不在裏麵。於是她側耳細聽,聽到了他的聲音。原來正如她所希望的,他還在前麵車前上給好些離去的太太和孩子送別呢。
她興奮得心都跳到喉嚨裏來了,便飛速跑下樓去。可是,假如她碰上威爾克斯先生呢?她怎樣解釋為什麽別的姑娘都美美地午睡了,她卻還在屋子裏到溜達呢?好吧,反正這個鳳險是非冒一下不可了。
她跑到樓下時,聽見仆人們由膳事總管指揮著在飯廳裏幹活,主要是把餐桌和椅子搬出來,這晚上的舞會作準備。大廳對麵藏書室的門敞著,她連忙悄悄溜了進去。她可以在那裏等著,直到艾希禮把客人送走後進屋來,她就叫住他。
藏書室裏半明半暗,因為要擋陽光,把窗簾放下來了。那間四壁高聳的陰暗房子裏塞滿了黑糊糊的圖書,使她感到壓抑。要是讓她選擇一個像現在這樣進行約會的地點,她是決不會選這房間的。書本多了隻能給她一種壓迫感,就像那些喜歡大量讀書的人給她的感覺一樣。那就是說——所有那樣的人,隻有艾希禮除外。在半明半暗中,那些笨重的家具兀立在那裏,它們是專門給高大的威爾克斯家男人做的座位很深、扶手寬大的高背椅,給姑娘們用的前麵配有天鵝絨膝墊的柔軟天鵝絨矮椅。這個長房間盡頭的火爐前麵擺著一隻七條退的沙發,那是艾希禮最喜歡的座位,它像一頭巨獸聳著隆起的脊背在那兒睡著了。
她把門掩上,隻留下一道縫,然後極力鎮定自己,讓心跳漸漸緩和。她要把頭天晚上計劃好準備對艾希禮說的那些話從頭溫習一遍,可是一點也想不起來了。究竟是她設想過一些什麽,可現在忘記了,還是她本來就隻準備聽艾希禮說話呢?她記不清楚,於是突然一個寒噤,渾身恐懼不安。隻要她的心跳暫時停止,不再轟擊她的耳朵,她也許還能想出要說的話來。可是她急促的心跳加快了,因為她已經聽見他說完最後一聲再見,走進前廳來了。
她惟一能想起來的是她愛他——愛他所有的一切,從高昂的金色頭顱到那雙細長的黑馬靴;愛他的笑聲,即使那笑聲令人迷惑不解;愛他的沉思,盡管它難以捉摸。啊,隻要他這時走進來把她一把抱在懷裏,她就什麽也不用說了。他一定是愛她的——\或許,我還是禱告——\她緊緊閉上眼睛,喃喃地念起\仁慈的聖母瑪利亞——\來。
“思嘉!怎麽,\艾希禮的聲音突然衝破她耳朵的轟鳴,使她陷於狼狽不堪的地境地。他站在大廳裏,從虛掩著的門口注視著她,臉上流露出一絲疑或的微笑。
“你這是在躲避誰呀——是查爾斯還是塔爾頓兄弟?\她哽塞著說不出聲來。看來他已經注意到有那麽多男人聚在她的周圍了!他站在那兒,眼睛熠熠閃光,仿佛沒有意識到她很激動,那神態是多麽難以言喻地可愛呀!她不說話,隻伸出一隻手來拉他進屋去。他進去了,覺得又奇怪又有趣。
她渾身緊張,眼睛裏閃爍著他從未見過的光輝,即使在陰暗中他也能看見她臉上泛著玫瑰似的紅暈。他自動地把背後的門關上,然後把她的手拉過來。
“怎麽回事呀?\他說,幾乎是耳語。
一接觸到他的手她便開始顫抖。事情就要像她所夢想的那樣發生了。她腦海裏有許許多多不連貫的思想掠過,可是她連一個也抓不住,所以也編不出一句話來。她隻能渾身哆嗦,仰視著他的麵孔。他怎麽不說話呀?
“這是怎麽回事?\他重複說,\是要告訴我一個秘密?\她突然能開口了,這幾年母親對她的教誨也同樣突然地隨之消失,而父親愛爾蘭血統的直率則從她嘴裏說出來。
“是的——一個秘密。我愛你。”
霎時間,一陣沉重的沉默,仿佛他們誰也不再呼吸了。然後,她的顫栗漸漸消失,快樂和驕傲之情從她胸中湧起。她為什麽不早就這樣辦呢。這比人們所教育她的全部閨門訣竅要簡單多了!於是她的眼光徑直向他搜索了。
他的目光裏流露出狼狽的神色,那是懷疑和別的什麽——別的什麽?對了,傑拉爾德在他那匹珍愛的獵馬摔斷了退,也不得不用槍把那騎馬殺死的那一天,是有過這種表情的。可是,真是傻透了。她為什麽現在要去想那件事呀?那麽,艾希禮又究竟為什麽顯得這麽古怪,一言不發呢?這時,他臉上仿佛罩上了一個很好的麵具,他殷勤地笑了。
“難道你今天贏得了這裏所有別的男人的心,還嫌不夠嗎?”他用往常那種戲謔而親切的口氣說。\你想來個全體一致?那好,你早已贏得了我的好感,這你知道。你從小就那樣嘛。\看來有點不對頭——完全對不對頭了!這不是她所設想的那個局麵。她頭腦裏各種想法轉來轉去,瘋狂奔突,其中有一個終於開始成形了。不知怎的——出於某種原因——艾希禮看來似乎認為她不過在跟他調情而已。可是他知道並非如此。她想他一定是知道的。
“艾希禮——艾希禮——告訴我——你必須——啊,別開玩笑嘛!我贏得你了的心了嗎?啊,親愛的,我愛——\他連忙用手掩住她的嘴。假麵具消失了。
“你不能這樣說,思嘉!你決不能。你不是這個意思。你會恨你自己說了這些話的,你也會恨我聽了這些話的!\她把頭扭開。一股滾爇的激流流遍她的全身。
“我告訴你我是愛你的,我永遠不會恨你。我也知道你一定對我有意,因為——\她停了停。她從來沒有見過誰臉上有這麽痛苦呢。\艾希禮,你是不是有意——你有的,難道不是嗎?”“是的,\他陰鬱地說。\我有意。\她吃驚了,即使他說的是討厭,她也不至於這樣吃驚埃她拉住他的衣袖,啞口無言。
“思嘉,\最後還是他說,\我們不能彼此走開,從此忘記我們曾說過這些話嗎?”“不,\她低聲說。\我不能。你這是什麽意思?難道你不要——不要跟我結婚嗎?”他答道,\我快要跟媚蘭結婚了。\不知怎的,她發現自己坐在一把天鵝絨矮椅上,而艾希禮坐在她腳邊的膝墊上,把她的兩隻手拿在自己手裏緊緊握著。他正在說話——說些毫無意義的話。她心裏完全是一片空白,剛才還勢如潮湧的那些思想此刻已無影無蹤了,同時他所說的話也像玻璃上的雨水沒有留下什麽印象。那些急切、溫柔而飽寒憐憫的話,那些像父親在對一個受傷的孩子說的話,都落在聽不見的耳朵上了。
隻有媚蘭這個名字的聲音使她恢複了意識,於是她注視著他那雙水晶般的灰眼睛。她從中看到了那種常常使她迷惑不解的顯得遙遠的感覺——以及幾分自恨的神情。
“我們很快就要結婚。父親今晚要宣布我們的婚事。我本來應當早告訴你,可是我還以為你知道了——幾年前就知道了呢。我可從沒想到你——因為你的男朋友多著呢。我還以為斯圖爾特——\生命和感覺以及理解力又開始湧回到她的身上。
“可是你剛才還說對我有意呢。”
他那溫暖的雙手把她的手握痛了。
“親愛的,難道你一定要我說出那些叫你難過的話來嗎?”她不作聲,這逼得他繼續說下去。
“親愛的,我怎麽才能讓你明白這些事呢?你還這樣年輕,又不怎麽愛想問題,所以還不懂得結婚是什麽意思呢。”“我知道我愛你。”“要結成一對美滿夫妻,像我們這樣不同的兩個人,隻有愛情是不夠的。你需要的是一個男人的全部,包括他的軀體,他的感情,他的靈魂,他的思想。如果你沒有得到這些,你是會痛苦的。可是我不能把整個的我給你,也不能把整個的我給予任何人。我也不會要你的整個思想和靈魂。因此你就會難過。然後就會恨我——會恨透了的!你會恨我所讀的書和所喜愛的音樂,因為它們把我從你那兒搶走了,即使隻搶走那麽一會也罷。所以我——也許我——”“你愛她嗎?”“她是像我的,是我的血脈的一個部分,而且我們互相了解,思嘉!思嘉!難道我就不能使你明白,除非兩個人彼此相愛,否則結了婚也無法穩穩過下去的。\別的什麽人也說過:“結婚隻能是同類配同類,不然就不會有幸福。\這話是誰說的呢?仿佛她聽過已經上百萬年了,可是它仍然顯得毫無意義。
“但是你說過你有意呢。”
“我本不該說了。”
這時她腦子裏什麽地方有一把緩緩燃著的火升起來了,憤怒開始要掃除其餘的一切。
“好吧,這樣說反正是夠混蛋的——”
他的臉發白了。
“因為我就要跟媚蘭結婚了。我這樣說是混蛋的,我本來就不該說的,既然我知道你不會理解。我怎能不關心你呢?——你對生活傾注著全部爇情,而這種爇情我卻沒有。你能夠狠狠地愛和狠狠地恨,而我卻不能這樣。你就像火和風以及其他原始的東西那樣單純,而我——\思嘉想起了媚蘭,突然看到她那雙寧靜的仿佛正在出神的褐色的眼睛,她那雙戴著的黑色花邊長手套的溫和的小手和那種高雅文靜的神態。於是她的怒火爆發了,這就是激起傑拉爾德去殺人和其他愛爾蘭先輩去冒生命危險的那種怒火。此刻她身上已沒有一點點母係羅比拉德家族富有教養和能夠默默忍受世界上任何折磨的品性了。
“你這個懦夫!你為什麽不說出來,你是害怕跟我結婚嘍!
你是寧願同那個愚蠢的小傻瓜過日子,她開口閉口‘是的’、‘是的’,還會養出一群像她那樣百依百順的小崽子來呢!為什麽——”“你不能把媚蘭說成這樣!”“什麽'你不能',去你的吧!你算老幾,要來教訓我不能這樣不能那樣?你是個膽小鬼,你混蛋。你讓我相信你準備娶我——”“你要公道些,\他用懇求的口氣說。\我何嚐——\她可不要什麽公道,盡管知道他的話是一點不錯的。他從來沒有跨越過跟她的友誼關係的界限,可是她想到這一點,怒火就更旺了,因為這有傷她的自尊心和女性的虛榮。她一直在追求他,可他一點也不動心。他寧願要媚蘭這樣臉色蒼白小的傻瓜也不要她。啊,她要是遵照母親和嬤嬤的教訓,連一絲喜歡的意思也從不向他透露,那會好得多呢——比麵對這種羞死人的場麵更不知要好到哪裏去了!
兩隻手緊緊握拳,她一躍而起,同時他也起身俯視著她,臉上充滿著無言的痛苦,就像一個人在被迫麵對現實而現實又十分慘痛似的。
“我要恨你一輩子,你這混蛋——你這下流——下流——\她要用一個最惡毒的字眼,可是怎麽也想不出來。
“思嘉——請你——”
他向她伸出手來,可這時她使出全身力氣狠狠地打了他一個耳光,那劈啪的響聲在這靜靜的房間裏就像怞了一鞭子似的。緊接著她的怒氣突然消失,心中隻剩下一陣淒涼。
她那紅紅的手掌印明顯地留在他白皙的而疲倦的臉上。
他一句話也沒說,隻拿起她那隻柔軟的手放到自己的唇邊吻了吻。接著,他沒等她說出話來便走了出去,隨手把門輕輕關上。
她很突然地又在椅子上坐下,因為怒氣一過,兩個膝頭便酸軟無力了。他走了,可是他那張被怞打的臉孔的印象將終生留在她的記憶中。
她的見他徐緩而低沉的腳步聲在大廳盡頭漸漸消失,這才覺得她這番舉動的嚴重後果已全部由她來承擔了。她已永遠失去了他。從此還會恨她,每次看見她都會記起她曾在根本沒得到他鼓勵的情況下就要將自己的委身於他了。
“我像霍妮-威爾克斯一樣下賤了,\她突然這樣想,並記起每個人,首先是她自己,曾怎樣輕蔑地嘲笑霍妮的鹵莽行為。她仿佛看見霍妮吊在男人膀子上那種討厭的扭捏作態,聽見她那愚蠢的嗤笑聲,這越發刺痛了她,於是又大為生氣,生自己的氣,生艾希禮的氣,生人世間的氣。因為她恨自己,恨這一切,這是出於一種因為自己16歲的愛情遭到挫折和屈辱而產生的怨憤。她的愛中隻混進了一點點真正的柔情,大部分是虛榮心混雜著對自己魅力的迷信。現在她失敗了,而比失敗感更沉重的是她的恐懼,懼怕自己已淪為公眾的笑柄。她已經像霍妮那樣惹人注目了嗎?會不會人人都恥笑她?想到這裏她就渾身戰栗起來。
她的手落在身旁一張小桌上,手指無意中觸摸到一隻小巧的玫瑰瓷碗,碗上那兩個有翼的瓷天使在嘻著嘴傻笑。房間裏靜極了,為了打破這沉寂,她幾乎想大叫一聲。她必須做點什麽,否則會發瘋的。她拿起那隻瓷碗,狠狠地向對麵的壁爐擲去,可它隻掠過了那張沙發的高靠背,砸到大理石爐台上,嘩啦一聲就摔碎了。
“這就太過分了。\沙發深處傳來聲音說。
她從來沒有這樣驚恐過,可她已經口幹得發不出聲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