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02章 河灘廣場
這時,無腿人已經站了起來,把沉甸甸的鐵皮大碗扣在格蘭古瓦的腦勺上,而瞎子瞪著燈籠般的眼睛,直盯著他看。
“我這是在哪兒?”詩人嚇壞了,問道。
“在奇跡宮廷。”跟隨著他們的第四個幽靈答腔道。
“我發誓,我確實看到了瞎子能看、瘸子能跑,可是救世主在哪裏呢②?”格蘭古瓦說道。
他們一聽,陰森森大笑起來。
可憐的詩人環視了一下周圍,確實置身在這個可怕的奇跡宮廷裏,從來就沒有一個好人會在這樣的時辰到這裏來的。這是魔圈,小堡的軍官和府衙的捕快膽敢貿然進去,便會粉身碎骨,化為烏有;這是盜賊的淵藪,是巴黎臉上醜惡的膿疣;這是陰溝,各國首都大街小巷那種司空見慣、到處溢流的罪惡、乞討、流浪的溝水,每天早晨從這裏流出,每天夜裏又流回這裏滯留;這是使人毛發悚然的蜂窩,一切擾亂社會秩序的胡蜂每晚都帶著采集到的勝利品回來;這是騙人的醫院,這裏聚集著吉卜賽人,還俗的修士,失足的學子,各個民族的流氓,諸如西班牙的、意大利的、德國的,各種宗教——猶太教、基督教、伊斯蘭教、偶像崇拜者——的痞子,身上滿是假裝的瘡疤,白天乞討,夜裏搖身一變全成為強盜;總之,這是廣大寬闊的化妝室,今日巴黎街頭上演的偷竊、賣淫和凶殺這種萬古長存的喜劇,其各種角色早在中古時代就在這裏上妝和卸妝了。
①救世主:基督教對耶穌基督的稱謂,亦稱救主。據傳,耶穌能治病,有起死回生的能力。這裏是說救世主能把這些殘廢人一下子醫好,怎麽不來救救格蘭古瓦呢?!
②原文為西班牙語。
這是一個廣闊的空地,形狀參差不齊,地上鋪的石子高低不平,跟昔日巴黎的所有廣場一樣。這兒那兒,火光閃耀,周圍聚集著一堆堆怪誕的人。這一切飄飄忽忽,紛紛攘攘,隻聽見一陣陣尖笑聲、孩子的啼哭聲、女人的說話聲。這人群的手掌和腦袋,襯托著亮光,黑黝黝的,顯現出萬千奇特動作的剪影。地麵上,火光搖曳,掩映著許多模糊不清的巨大黑影,不時可以看見走過去一條與人無二的狗,或一個與狗無二的人。在這巢穴裏猶如在群魔殿,種族的界限,物種的界限,似乎都消失了。男人、女人、畜生、年齡、性別、健康、疾病,一切在這群人中間好似都是共同的;一切都是相互混合、摻雜、重疊的,成為一體;每人都具有整體的特性。
借著閃爍的微弱火光,格蘭古瓦在心神未定中,辨認出這片廣大空地的四周盡是破舊醜陋的房屋,那些蟲蛀的、皺折的、萎縮的、百孔千瘡的門麵兒,個個都有一兩個透亮的窟窿,他仿佛覺得這些門麵兒在黑暗中活像許多老太婆的大腦袋瓜,排成一個圓圈,怪異而乖戾,眨著眼睛在注視這群魔亂舞。
這仿佛是一個新的世界,知所未知,聞所未聞,奇形怪狀,麇集著爬行動物,荒誕不經。
格蘭古瓦越來越驚慌,那三個乞丐活像三把鉗子把他牢牢抓住,周圍又有一群其他的麵孔起伏不定、狂吠不止,把他吵得都耳聾了。身遭不測的格蘭古瓦竭力振作起精神,回想今天是不是禮拜六①。但是他的努力是徒勞的,他的記憶和思路的線索中斷了;他懷疑一切,在所見和所感覺的之間飄來忽去,不停反問自己這樣一個不可解決的難題:“如果我存在,這一切是否存在?如果這一切存在,我是否存在?”
正在此時,從周圍那亂哄哄的人群中響起一聲清晰的叫喊:“把他帶去見王上!把他帶去見王上!”
“聖母呀!這裏的國王準是一隻公山羊!”格蘭古瓦喃喃自語。
“見王上去!見王上去!”所有的人異口同聲齊喊道。
大家都來拖他,爭先恐後看誰能揪住他。然而那三個乞丐不肯鬆手,硬是從其他人的手裏把他奪下,吼叫道:“他是歸我們的!”
①在中世紀,星期六夜裏是巫師、巫婆集會的時候。
這麽一爭奪,詩人身上那件本來已病歪歪的上衣也就嗚呼哀哉了。
穿越這可怕的廣場,他的頭暈目眩頓時消失了。走了幾步,他感到又回到現實中來了。他逐漸適應了這地方的氣氛。
起初,從他那詩人的頭腦裏,或者簡簡單單、直來直去地說,從他那空空的肚皮裏,升起一道煙霧,可以說是一股水汽;這水汽在他與物體之間擴散開來,因此在那惡夢的雜遝迷霧中,在那夢幻的重重黑暗中,他隻隱隱約約瞥見周圍的物體,由於陰影重重的幻覺,隻見一切的輪廓都在抖動,一切的形狀都在擠眉弄眼,一切的物體都壅積為巨大無比的群體,一切的東西都膨脹為影影綽綽的怪物,各個人都膨脹成幽靈鬼影。
在這種幻覺之後,目光漸漸不再那麽迷惘,也不再把一切放大了。真實世界在他周圍漸漸出現了,撞擊著他的眼睛,撞擊著他的腳,把他原先自認為身陷其中的整個可怕的詩情幻景一片又一片拆毀了。這才確實發現,他並不是涉行於冥河,而是行走於汙泥;與他擦肩而過的並不是魔鬼,而是盜賊;攸關的並不是他的靈魂,而索性是他的生命(既然他缺少那種在強盜與好人之間進行有效撮合的難能可貴的調停者:金錢)。末了,他就近更冷靜地觀察一下這裏狂歡縱飲的情景,不禁從群魔會一頭栽入了小酒館。
所謂奇跡宮廷,無非是一個小酒館,不過是強盜們的酒館,一切都被血和葡萄酒染成了紅色。
終於到達終點,那班衣衫襤褸押送他的人把他放了下來。
這時,映入他眼簾的景象是不會把他再帶回到詩境裏去了,哪怕是地獄裏的詩境也不行!眼前是小酒店,這是比任何時候更加明明白白的嚴峻事實。我們若是生活在十五世紀,那就可以這樣說:格蘭古瓦從米開朗琪羅一下子滾落到了卡洛①。
一塊寬闊的石板上,燃著一堆熊熊烈火,火焰燒紅了此刻空著的一個三鼎鍋的三隻腳。火堆四周,零零落落隨便擺著幾張破桌子,沒有任何一個略通幾何學的聽差肯費點心思,把這些桌子擺成對稱平行的兩排,或者稍加注意,至少不使它們交切成稀奇古怪的角度。桌上閃亮著滿溢葡萄酒和麥草酒②的罐子,周圍湊集著許多醉漢的臉孔,由於火烤,也由於喝多了,張張臉孔都紫膛膛的。有一個大腹便便、喜形於色的漢子,正摟住一個肉墩墩的妓女親來親去弄出好大聲響來。還有一個假兵,用他們黑話來說,就是一個滑頭精,吹著口哨,正在解開假傷口上的繃帶,舒展一下從早晨起就千裹萬纏緊綁起來的健壯的大腿。對麵,是一個病鬼,正用白屈菜汁和牛血擦洗次日要用的上帝賜與之腿。再過去兩張桌子,有一個假扮香客的強盜,身上朝聖者整套行頭的打扮,吃力地念著聖後經,當然沒有忘記采用唱聖詩的那種調子,也沒有忘記哼哼唧唧。另個地方有個小叫花子正向一個老瘋癲請教假裝發羊癲瘋的方法,後者向他傳授如何咀嚼肥皂、口吐白沫的訣竅。旁邊,有個患水腫病的正在放液消腫,四、五個女拐子一聞,連忙捂住鼻子,她們本來圍著一張桌子正在爭奪傍晚偷來的一個小孩。所有這種種情景,如同二百年後索瓦爾所言,宮廷覺得非常滑稽可笑,便搬來供王上消遣,還做為王家芭蕾舞團在小波旁宮舞台上上演的四幕芭蕾舞劇《黑夜》的起曲舞。
①草麥酒是古代高盧人常喝的一種由小麥和青草釀成的類似啤酒的飲料。
②雅克·卡洛(1592—1635),法國雕刻家、畫家。他的作品常以下層社會的生活為題材,如集市場、乞丐等等,恰好與米開朗琪羅(1475—1564)常以神鬼為主題的畫作成為對照。
一六五三年有個看過這場演出的人補充說:
“奇跡宮廷裏那種種突然的變形,從來沒有這樣被表演得維紗維肖。邦斯拉德①還為我們撰寫了相當優雅的長詩。”
到處傳來粗野的狂笑聲和淫蕩的歌聲。每人隻顧自己,說東道西,罵罵咧咧,根本不理睬旁人在說什麽。酒罐和酒罐碰得直響,但響聲一起,便是一陣爭吵,摔破的酒罐片把破衣服劃得稀巴爛。
一隻大狗蹲坐著,正望著火堆。有幾個小孩也來湊熱鬧。
那個被偷來的孩子,哭哭啼啼,吵吵嚷嚷。另一個,四歲的大胖小子,坐在一張過高的板凳上,雙腿懸掛著,下巴隻夠得著桌子邊,悶聲不響。還有一個孩子,煞有介事的樣子,用手指頭把大蠟燭流下來的油脂塗抹在桌上。最後一個,小不丁點兒,蹲在泥裏,整個身子幾乎都鑽進一口大鍋,用瓦片刮著,其刮擦聲可以叫斯特拉迪瓦裏烏斯②聽了暈死過去。
火堆旁放著一隻大桶,桶上坐著一個叫花子:這就是坐在禦座上的花子大王了。
押著格蘭古瓦的那三條漢子把他帶到酒桶前,狂歡縱飲的人群一時啞然無聲,隻有那個小孩仍在刮擦大鍋。
①斯特拉迪瓦裏烏斯(約1644—1737),意大利著名的弦樂器製造家。
②邦斯拉德(約1613—1691),法國詩人,為路易十三宮廷和路易十四宮廷創作了不少芭蕾舞詩劇而一時名聲大噪。
格蘭古瓦大氣不敢出,頭也不敢抬。
“家夥,快脫掉你的帽子!①”三個揪住他的家夥當中有一個說道。格蘭古瓦還沒弄明白他說些什麽,那人一把就摘去格蘭古瓦頭上的帽子。那頂麵盔破舊不堪,這倒不假,可是遮遮太陽,擋擋風雨,還頂不錯的。格蘭古瓦歎息了一聲。
這時,大王從寶座上居高臨下對他發話:
“這壞蛋是個啥?”
格蘭古瓦不禁打了一個寒噤。那聲音,雖然帶著威脅而加重了,卻使他想起另一個聲音來,那就是今天上午在演出中間用很濃的鼻音高喊“行行好吧”,從而第一個破壞他的聖跡劇的那個聲音。他抬頭一看,果然是克洛潘·特魯伊甫。
克洛潘·特魯伊甫佩戴著大王的徽記,身上破衣爛衫依然如故,一件也不多,一件也不少。胳膊上的爛瘡卻已不見了。他手執一根用白皮條絞成的鞭子,就是執棒捕頭用來逼迫群眾的那種叫做布列伊的皮鞭。他頭上戴著一種從頂上加圈並收攏的帽子,但很難區分它是兒童防跌的軟墊帽呢,還是王冠,既然兩者十分相似。
然而,格蘭古瓦認出奇跡宮廷的大王原來就是上午演出大廳裏那個千刀萬割的乞丐之後,不知為什麽,心裏又恢複了一線希望。
“大人……閣下……陛下……”格蘭古瓦結結巴巴,聲調越說越高,高到了頂點,再也不知道該如何往上升,或者該如何往下降,終於問道:“我該如何稱呼您呢?”
①原文為西班牙語。
“閣下、陛下或者夥計,你愛怎麽稱呼都可以。不過,得快點!你有什麽要為自己辯護的嗎?”
“為自己辯護!”格蘭古瓦揣摩著。“我不喜歡這個說法。”
他結結巴巴接著說:“我就是今天上午那個……”
“魔鬼的指甲兒!”克洛潘打斷他的話,說道:“報上你的名字,壞蛋,別的不要羅嗦!聽著!坐在你麵前的是三個威武的君子:我,克洛潘·特魯伊甫,狄納之王,丐幫幫主的傳人,黑話王國至高無尚的君主;你看見那邊那個頭上裹著一塊破布的黃臉膛老頭,名叫馬西亞·恩加迪·斯皮卡利,埃及和波希米亞大公;還有那個胖子,沒聽我們說話,正在撫摸一個騷娘們,是吉約姆·盧梭,加利利皇帝。我們三個人是你的審判官。你不是黑話中人而潛入黑話王國,侵犯了我們城邦的特權。你應該受到懲罰,除非你是‘卡蓬’、‘弗朗—米圖’或‘裏福德’,用正人君子的黑話來說,就是小偷、乞丐或流浪漢。你是不是有點像這種人?你辯白吧!說出你的身份來。”
“唉!”格蘭古瓦道。“我沒有這種榮幸。我是作者……”
“這就夠了!”特魯伊甫沒有讓他講完就插嘴道。“你要被吊死!正派的市民先生們,這道理是簡單不過的了。你們那裏怎麽對待我們,我們這裏也就怎麽對待你們。你們對付流浪漢的法律,我們也用來對付你們。要是這個法律太狠毒,那是你們咎由自取。應當不時看一看正人君子在麻索項圈裏掙紮,做出一副鬼臉才好哩。這才算說得過去。來吧,好人兒,高高興興把你身上的破爛衣裳分給這幾位小姐吧。我要把你吊死,讓流浪漢們開開心;你再把身上的錢分給他們,讓他們去喝喝酒。要是你還有什麽花樣兒要做,那邊石臼①裏有個非常精致的石頭上帝老子,是我們從聖彼得雄牛教堂偷來的,你可以有四分鍾的時間,把你的靈魂去巴結巴結那老頭兒吧。”
這席話真叫人毛發悚然。
“說得絕了,我打賭!克洛潘·特魯伊甫布道就像教皇那個聖老頭兒一樣。”加利利皇帝一邊敲破酒罐去墊桌子,一邊喊叫道。
“皇上和王上陛下,”格蘭古瓦冷靜地說道(因為不知怎麽樣,他又堅定下來了,語氣斬釘截鐵)。“您們不會想到,我名叫皮埃爾·格蘭古瓦,詩人,今天上午在司法宮大廳上演的聖跡劇就是我寫的。”
“啊!是你呀,大人!”克洛潘說道。“我也在那裏,我可以用上帝的腦袋發誓!好吧,夥計,你說就因為你上午把我們煩透了,難道就成為今晚你免得被吊死的理由?”
“我恐怕難以脫身吧。”格蘭古瓦心想,不過還是再做一次努力,說道:“我不明白詩人為什麽就不能算做流浪漢!要說流浪漢,伊索就是一個;乞丐,荷馬就是一個;小偷,墨爾庫裏②就是一個……”
克洛潘打斷他的話,說道:“我看你是想用魔語來糊弄我們。他媽的!幹脆就把你吊死吧,別這樣裝蒜啦!”
①墨爾庫裏:古羅馬神話中眾神使者,司掌商業並庇護旅客。他並不是“小偷”。
②石臼實際上是石頭神龕,這是表示蔑視。
“對不起,狄納國王陛下,”格蘭古瓦反駁道,他是寸土必爭了。“這倒是值得的……請稍候片刻!……聽我說……您總不至於不聽我申辨就判我死刑吧……”
其實,他可憐的聲音被周圍的喧囂聲淹沒了。那個小男孩也更加起勁地刮著大鍋。不但如此,最要命的是一個老太婆剛在那烈火熊熊的三腳架上放上一隻盛滿油脂的煎鍋,被火一燒,劈啪直響,就像是一群孩子跟在一個戴假麵具的後麵吵吵嚷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