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 第01章 金幣變枯葉(2)
“那女子,您原為波西米亞族人,慣行妖術。您與本案有牽連的那隻著魔的山羊共謀,於今年三月二十九日夜間,勾結陰間的勢力,利用魔力與詭計,謀害並刺殺了侍衛弓箭隊隊長弗比斯·德·夏托佩爾,您還敢抵賴嗎?”
“駭人聽聞呀!”少女用手捂住臉喊道:“我親愛的弗比斯!啊!這真是地獄!”
“您還敢抵賴?”庭長冷冰冰地問道。
“不,我否認!”她的聲調很可怕。隻見她猛然站立起來,眼裏閃閃發光。
庭長直截了當地追問:“那如何解釋控告您的這些事實呢?”
她聲音斷斷續續地回答:
“我已經說過了。我不知道。是一個教士。一個我不認識的教士,一個老是跟蹤我的凶神惡煞的教士!”
“這就對了。是野僧。”法官接著又說。
“哦,各位大人!可憐可憐我吧!我隻是一個可憐的女子……”
“埃及女子!”法官打斷她的話,說道。
雅克·夏爾莫呂老爺溫和地說:
“鑒於被告這種叫人頭痛的頑抗,我請求動刑審問。”
“允準。”庭長說道。
那悲慘的少女渾身直抖。在持槊的捕役們的喝令下,她還是站了起來,邁著相當堅定的步伐,由夏爾莫呂和宗教法庭那班教士帶路,夾在兩排長戟當中,向一道邊門走去。邊門猛然地打開,等她一走進去又立即關上了。滿腹憂傷的格蘭古瓦一看,仿佛那是一張血盆大口,一口就把她吞吃了。
她的身影一消失,馬上傳來一陣悲傷的咩咩聲。那是小山羊在悲叫。
審訊中止了。有個審判官提請注意,各位大人都累了,要等到刑訊結束實在太長了,庭長深不以為然,回答說:“做為官員,理應恪盡職守。”
“這個討厭可惡的下流女人,”一個年老的法官說道,“大家還沒吃晚飯,偏偏在這時候叫人給她上刑審訊。”
一道道走廊漆黑一團,大白天也得點燈照明;愛斯梅拉達一直由那些麵目猙獰的捕役們押著,爬上爬下走完了幾道梯級,最後被司法宮的捕快們推進了一間陰森可怖的房間。這個房間呈圓形,占據整個高大塔樓的底層。這些塔樓,時至今日,舊的巴黎城已被新巴黎的現代高樓大廈淹沒了卻依然高聳入雲。那墓穴般的房間沒有窗子,也沒有別的洞口,唯有一道入口,低低的,用一扇堅厚無比的鐵門封住。不過,裏麵一點也不缺亮光,厚牆上有個壁爐,烈火熊熊,把墓穴照得明晃晃的;擺在角落裏的一支可憐巴巴的蠟燭,相比之下也就暗淡無光了。用來關閉爐口的鐵柵門此時已經吊起。映照著黑黝黝的牆壁,隻能看到柵門一根鐵柵的下端,仿佛是一排烏黑的牙齒,尖利而間開,整個爐膛看上去就像神話中噴吐火焰的龍口。借著爐口射出來的火光,那女囚看見房間的四周擺列著許多形狀可怕的器具,她並不明白那是做什麽用的。房間正中橫著一張皮革墊子,差不多快貼著地麵,上方垂著一根帶環扣的皮條,皮條頂端係在一個銅環上,銅環被拱頂石上一頭雕刻的塌鼻怪物咬著。火爐裏塞滿烙鉗、夾鉗、大犁鏟,橫七豎八,全在炭火裏燒得通紅。爐膛射出來的那血紅的亮光,在這房間裏照著那一堆叫人不寒而栗的東西。
這個野蠻的場所,居然輕飄飄地隻稱為訊問室。
那張皮床上沒精打采地坐著法院指定的施刑吏皮埃拉·托特呂。他的兩個隸役是兩個方臉的侏儒,腰係皮圍兜,下身圍著粗布條條,正在撥弄著炭火上的那些鐵器。
可憐的姑娘曾鼓足勇氣來的,但終究枉然。一走進這個房間,不由得魂飛魄散。
司法宮典吏的捕役們排在一邊,宗教法庭的教士們在另一邊。一個書記官、一套書寫用具和一張桌子,安排在一個角落裏。
雅克·夏爾莫呂老爺和顏悅色,滿臉笑容,走近埃及少女身邊,說:“親愛的孩子,您還矢口否認嗎?”
“是。”她應道,聲音為微弱得幾乎聽不見了。
“既然如此,”夏爾莫呂又說。“我們隻得違背我們的意願,忍痛對您進行更嚴厲的審訊了。……勞駕您坐到那張床上去。……皮埃拉,給小姐讓位,去把門關上。”
皮埃拉嘟嘟噥噥站了起來,嘀咕道:“把門一關上,火就要滅了。”
“那好吧,親愛的,就讓門開著。”夏爾莫呂又說。
這時候,愛斯梅拉達依然站在那裏。那張皮床,多少不幸的人曾在這床上慘遭毒刑,這把她嚇得魂不附體。由於恐懼,她感到十分冰冷,連骨髓都透涼。她站在那裏,六神無主,呆若木雞。夏爾莫呂一示意,兩個隸役一把抓住她,把她拖過去坐在床上。他們並沒有弄痛她,但這兩個人一碰到她,那皮床一觸到她身上,她頓時感到全身的血液都倒流到心髒去了。她茫然地環視了一下房間,似乎看見所有那些奇形怪狀的刑具全動起來,從四麵八方向她走過來,爬到她身上,咬的咬、掐的掐。她覺得在她有生以來見過的各種器具當中,那些刑具有如蟲鳥類裏的蝙蝠、蜈蚣和蜘蛛。
“醫生在哪兒?”夏爾莫呂問道。
“在這兒。”一個穿黑袍的應道。她原先並沒有發現這個人。
她一陣戰栗。
“小姐,”宗教法庭檢察官用親切地聲調又說。“第三次問您,您對那些指控您的事實還拒不招認嗎?”
這次,她隻有搖搖頭的力氣,連聲音也沒有了。
“不招認?”雅克·夏爾莫呂說道,“那麽,我深感失望,但我必須履行我的職責。”
“檢察官先生,先從哪兒開始?”皮埃拉突然問道。
夏爾莫呂猶豫了一下,好像一個詩人在冥思苦想一個詩韻,眉頭似皺非皺。
“先用鐵鞋。”他終於說道。
慘遭橫禍的少女頓時覺得自己被上帝和世人完全拋棄了,腦袋一下子耷拉在胸前,猶如一個墮性物體,自身毫無支撐力。
施刑吏和醫生一同走到她身邊。與此同時,兩個隸役便在那醜惡不堪的武器庫中翻來翻去。
聽到那些可怕刑具的相互撞擊的清脆響聲,那不幸的孩子渾身直打哆嗦,仿佛一隻死青蛙通了電似的。她喃喃自語,聲音低微得沒人聽見。“啊,我的弗比斯呀!”接著又像塊大理石,一動不動,了無聲息。見此情景,任何人都會撕心裂肺,唯獨法官的心腸除外,這仿佛是一個可憐的罪惡靈魂,站在地獄入口那猩紅的小門洞裏經受撒旦的拷問。鋸子、轉輪和拷問架,這一大堆可怕的刑具就要把那可憐的肉體死死抓住,劊子手和鐵鉗的魔掌就要對那個人兒肆意作踐;就肉體,這人兒,竟是那個溫柔、白嫩、嬌弱的倩女!這簡直是可憐的黍粒,由世間的司法把它交給慘絕人寰的酷刑磨盤去研成粉末!
這時候,皮埃拉·托特呂的兩個隸役伸出布滿老繭的粗手,粗暴地一把扒去她的鞋襪,露出那迷人的小腿和腳丫。這腿和腳在巴黎街頭曾經多少次以其美姿使行人歎為觀止!
“可惜!”施刑吏打量看如此優雅、如此纖秀的腿和腳,不由得嘟噥著。假若副主教在場,此時此刻,準會想起那具有象征意義的蜘蛛與蒼蠅吧。立刻,不幸的少女透過眼前迷惘的雲霧,看見鐵鞋逼近過來;立刻,看見自己的腳被套在鐵板之間,完全被嚇人的刑具蓋住了。這時,恐懼反使她增添了力氣。
“給我拿掉!”她狂叫著,並且披頭散發直起身來。“饒命呀!”
話音一落,遂向床外縱身一跳,想要撲倒在王上檢察官的腳下,可是她的腳被用橡木和馬蹄鐵做成的一整塊沉重的鐵鞋夾住,一下子栽倒在鐵鞋上,比翅膀上壓著鉛塊的蜜蜂還慘不忍睹。
夏爾莫呂一揮手,隸役又把她扳倒在皮床上,兩隻肥大的手把從拱頂上垂下來的皮條綁在她的細腰上。
“最後一次問您,對您所控的犯罪行為,您承認嗎?”夏爾莫呂依然裝出那副和善的模樣。
“我冤枉呀!”
“那麽,小姐,對指控您的那些犯罪情狀,您做何解釋呢?”
“唉!大人!我不知道。”
“那您否認啦?”
“一切!”
“上刑!”夏爾莫呂向皮埃拉說。
皮埃拉把起重杆的把手一扭動,鐵鞋立刻收緊了,不幸的少女慘叫一聲,這種叫聲是人類任何語言都無法描寫的。
“停!”夏爾莫呂吩咐皮埃拉說,然後又問埃及少女道:
“招供嗎?”
“全招!”悲慘的少女叫道。“我招!我招!饒命呀!”
她麵對刑訊,原先並沒有正確估計自己的力量。可憐的孩子,在此之前一向過得快快活活,甜甜蜜蜜,舒舒服服,頭一種苦刑就把她製服了。
“出於人道,我不得不對您說,”王上檢察官提醒道。“您一招認,您就等死吧。”
“我巴不得死。”她說道。一說完又癱倒在皮床上,奄奄一息,身子折成兩截,任憑扣在她胸間的皮條把她懸吊著。
“振作點,美人兒,再稍微熬一下。”皮埃拉把她扶起來,說道。“您那模樣兒,就像掛在布爾戈尼老爺脖子上的金綿羊似的。”
雅克·夏爾莫呂放聲說:
“書記官,快記下來。聽著,流浪女,您招認常跟惡鬼、假麵鬼、吸血鬼一起參加地獄裏的盛宴、群魔會和行妖嗎?快回答!”
“是的。”她應道,聲音低得給喘氣聲蓋過了。
“您招認見過別西卜為了召集群魔會,行妖作法,讓雲端
出現那隻唯有巫師才能看見的公山羊嗎?”
“是的。”
“你承認曾崇奉聖殿騎士團騎士那些窮凶極惡的騎士偶像,崇奉博福梅①
的那些頭像嗎?”
“是。”
“你招認常與本案有牽連的那個變成一隻山羊的魔鬼有來往嗎?”
①聖殿騎士團建於一一一九年,以保衛聖地為名,進行種種罪惡活動,博福梅是騎士團崇拜的偶像。在美男子菲利浦四世統治時期,該騎士團受到刑訊和取締。
“是。”
“最後,你供認不諱,利用魔鬼和俗稱野僧的鬼魂,於今年三月二十九日夜裏,謀害並暗殺了一位名叫弗比斯·德·夏托佩爾的衛隊長嗎?”
聽到這名字,她抬起那雙無神的大眼睛望著法官,沒有
抽搐,沒有震動,一點反應也沒有,隻是機械地應道:“是。”顯然,她心中一切全垮了。
“記下,書記官。”夏爾莫呂吩咐道,然後又對施刑吏說:
“把女犯人放下,再帶去審問。”
女犯人被脫下那鞋之後,宗教法庭檢察官仔細看了她那隻痛得還麻木的腳,說道:“得啦!不太痛的。您喊叫得很及時。您興許還可以跳舞的,美人!”
接著轉向宗教法庭他那幫幫凶說:“到底真相大白了!這真叫人快慰,先生們!這位小姐可以替我們作證,我們剛才行事,那是和氣得不能再和氣了。”
她臉無血色,一瘸一拐地回到審判大廳,頓時一片歡快的呢喃聲不絕於耳。從聽眾來說,不耐煩的情緒終於緩解,這好比在劇院裏好不容易等到一出喜劇最後幕間休息已經結束,帷幕又升起,結局的一幕戲就要開演了。從法官們來說,馬上回家吃晚飯有望了。小山羊高興得咩咩直叫,一下子要向女主人奔去,可是被綁在凳子上卻掙脫不了。
夜幕完全降臨了。大廳裏的蠟燭並沒有增多,光線十分微弱,連四周的牆壁看也看不清了。黑暗籠罩著一切,各種東西像蒙上某種薄霧。有些法官的冷漠麵孔都模糊不清了。他們可以看見大廳的另一端,正好在他們對麵,有一個模模糊糊的白點,襯托著陰暗的背景,顯得分外惹眼。那就是被告。她連拖帶爬回到位置上。夏爾莫呂威風凜凜也回到位置上,一屁股坐下,隨即又站起,盡量不過分流露出沾沾自喜的心情,說道:“被告全供認不諱。”
“流浪女,”庭長接著說,“您供認了行妖、賣淫、謀殺弗比斯·德·夏托佩爾等種種罪行嗎?”
她心如刀割。隻聽見她在陰暗中抽抽噎噎哭泣著。她有氣無力地應道:“凡是你們想要的一切我全招認,不過快把我處死吧!”
“王上宗教法庭檢察官先生,”庭長說道,“本庭準備好聽取您的公訴狀。”
夏爾莫呂老爺攤開一本可怕的本子,比手劃腳,以公訴的誇張語調,開始宣讀一篇拉丁文的演說詞,其中凡是案件證據都是用西塞羅式迂回說法的句子七拚八湊起來的,穿插著他最寵愛的喜劇作家普洛特的名句摘引。很遺憾,這篇絕妙奇文,我們不能與看官共賞了。這個演講人滔滔不絕,說得有聲有色,還沒有念完開場白,額頭上就已經冒出汗來。眼珠也從眼眶裏凸出來了。突然,正念到某一個長句中間,驀地頓住,通常那雙相當溫和又相當愚蠢的眼睛,立刻凶光畢露。他叫嚷起來(這回說的是法語,因為那本簿子上沒有這些話),“先生們,撒旦插手了本案,他就在這裏看審,並扮著鬼臉嘲弄本庭的尊嚴。看呀!”
他一邊這樣說著,一邊用手指著小山羊。小山羊一看夏爾莫呂比手劃腳,竟以為要它學著比劃,隨即往後一坐,伸出兩條前腿,晃著有胡須的腦袋瓜,竭其所能,摹仿這個王上宗教法庭檢察官的悲愴姿態。大家準還記得,這可是佳麗最了不起的本領。這個偶然的小事件,這個最後的證據,其後果可就嚴重了。人們手忙腳亂,趕緊把山羊的四腳捆綁起來,王上檢察官這才又口若懸河,繼續往下說。
他說的太冗長了,不過結尾倒是妙筆生花,令人叫絕。下麵就是最後的一句,請看官閱讀時聯想夏爾莫呂老爺嘶啞的聲音和直喘粗氣的姿態:
“因此,諸位大人,巫術業已當場證實,罪行業已昭彰,犯罪動機業已成立,茲以擁有老城島上大小一切司法權的巴黎聖母院這一聖殿的名義,今按諸位要求,特判決如下:
一、繳付賠償費。
二、在聖母院大教堂前當眾認罪。
三、判決將該巫女及其母山羊在俗稱的河灘廣場或者突出於塞納河中並與禦花園毗鄰的島岬,就地正法。”①
一念完,他戴上帽子,重新坐下。
格蘭古瓦悲痛欲絕,唉聲歎氣道:“呸!多蹩腳的拉丁語!”②
這時,從被告身邊站起一個穿黑袍的人。這是被告的辯護律師。法官們餓著肚皮,低聲嘀嘀咕咕起來。
“律師,說得簡短些。”庭長說道。
“庭長大人,”律師答道,“既然被告已經供認了罪行,我隻有一句話要向諸位大人言明。這裏有撒利克法典的一項條款:‘如果一個女巫吃掉了一個男人,並且該女巫供認不諱,可課以八千德尼埃罰款,合兩百金蘇。’請法庭判處我的當事人這筆罰款。”
“該條款已廢除。”王上的特別狀師說道。
“我說不對③!”辯護律師反駁道。
“表決吧。”有位審判官說道。“罪行確鑿,時間也晚了。”
隨即當場表決,法官們隨意舉帽附和,他們正急著回家。
庭長低聲向他們提出這生死攸關的問題,隻見昏暗中他們一個接一個脫下頭上的帽子。孤立無援的被告好像在望著他們,其實她目光慌亂,什麽也看不見了。
①
②
③原文為拉丁文。
原文均為拉丁文。
原文均為拉丁文。
接著書記官開始記錄在案,然後把一張羊皮紙交給了庭長。
這時,不幸的少女聽見眾人移動聲,矛戟碰擊聲,一個令人不寒而栗的聲音在說:
“流浪女,您將在國王陛下指定的日子,中午時分,身穿內衣,赤著腳,脖子上套著繩子,由一輛囚車押到聖母院大門前,手執兩斤重的大蠟燭,在那裏當眾認罪,再從那裏押送到河灘廣場,在本城絞刑架上被吊起來絞死;您的這隻母山羊也一樣被處死;還得交給宗教法庭三個金獅幣,作為您所犯並招認的巫術、魔法、賣淫、謀殺菲比斯·德·夏托佩爾先生本人等罪行的賠償。願上帝收留您的靈魂!”
“啊!真是一場夢!”她喃喃自語,並且立刻感到有幾隻粗糙的大手把她拖著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