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 第04章 三人心不同(1)
實際上,弗比斯並沒有死。這種人總是經得起磨難的,國王特別訟師菲利浦·勒利埃老爺對可憐的愛斯梅拉達說他快要死了,那是出於口誤或玩笑,副主教對女犯人說他死了,事實上他根本不知道實情,不過他相信,他估計,他不懷疑,他真心希望他死了。要讓他把情敵的好消息告訴他心愛的女人,那真是受不了。任何男人處在他的位置都會這樣做的。
這倒不是說弗比斯的傷不嚴重,隻不過它不像副主教渲染得那麽厲害而已。巡邏隊士兵開頭將他送到醫生家,醫生擔心他活不了一個禮拜,甚至用拉丁話告訴了他。不過,青春的力量終究占了上風。這是常有的事,盡管醫生做了種種預測和診斷,大自然還是喜歡嘲弄醫生,硬把病人救活了。當他還躺在醫生的破床上,就受到了菲利浦·勒利埃和宗教法庭審判官的初步盤問,這使他十分厭煩。因此,一天早晨,他感覺好了些,就留下他的金馬刺抵了醫藥費,不聲不響地溜了。可是,這並沒有給案子的預審造成什麽麻煩,那時的司法很少考慮一個刑事案件是否明晰和清楚,它所需要的隻是將被告絞死。況且,法官掌握著指控愛斯梅拉達的不少證據,他們認為弗比斯死了,那就沒有什麽可說的了。
弗比斯呢,並沒有逃得很遠,他隻不過回到他的部隊,離巴黎幾驛站路的法蘭西島格-昂-勃裏的駐軍裏。
總之,他覺得在這個案子中親自到庭絕不是什麽愉快的事。他隱約感到他在裏麵會扮演一個很可笑的角色。說到底,如何看待整個事件,他怎麽想都不會過分的。如同任何頭腦簡單的武夫一樣,他不信宗教,卻又迷信,在尋思這一奇遇時,他對那山羊,對他遇到愛斯梅拉達的奇怪方式,對其讓他猜到她愛他的奇怪手法,對她那埃及女子的品質,最後對那野僧,他都覺得疑慮不安。他隱約看見在這一豔遇中,巫術成分遠遠大於愛情。她也許是一個女巫,也許就是魔鬼;說到底,這是一出滑稽喜劇,或者用那時的話說,一出很掃興的聖跡劇,他在戲中扮演一個很拙劣的角色,挨打,受人嘲笑。隊長為此十分羞愧,他體會到我們的拉封丹絕妙地描繪的那種羞恥:
羞愧得像一隻被母雞捉住的狐狸。
況且,他希望這一事件不要張揚出去,他不出庭,他的名字就不會被人大聲宣布,至少不會傳出圖爾內爾法庭審判範圍以外。在這一點上,他並沒有錯,那時還沒有《法庭公報》哩,再說,在巴黎的無數次審判中,沒有哪個星期不煮死造假幣的人,不絞死女巫,或不燒死異教徒,在各個街口,人們早已司空見慣那個封建製度的守護者泰米斯①捋起袖子,光著胳膊在絞刑架、梯子和恥辱柱上幹她的勾當,所以,對這些事幾乎不太注意了。那時的上流社會幾乎不知道從街角經過的受刑者姓甚名誰,至多隻有平民百姓享用這一粗鄙的盛宴。一次行刑隻是市井生活的一起常見的小事,如同烤肉店的烤鍋或屠夫的屠宰場一樣的平淡無奇。劊子手隻不過比屠夫稍微厲害一些罷了。
因此,弗比斯很快就心安理得了,有關女巫愛斯梅拉達,或者如他所稱呼的,西米拉,有關吉卜賽女郎或野僧(管他是誰)的那一刀,有關審訊的結果,統統想也不想了。可是,他的心在這方麵一旦感到空虛,百合花小姐的形象就又回到他的心裏。弗比斯隊長的心與那時的物理學一樣,厭惡真空。況且,格-昂-勃裏是一個枯燥乏味的村莊,住著一些釘馬蹄的鐵匠和雙手粗糙的放牛女人,一條大路,兩邊盡是破房子和茅屋,形成半法裏長的長帶,活像一條尾巴②。
①尾巴一詞法文為:queue,讀音近似漢語“格”。
②希臘神話中的司法女神。
百合花在他的情欲世界裏位居倒數第二。她是一個漂亮的姑娘,有一筆迷人的陪嫁;於是,一天早晨,這位已痊愈的情場騎士,料想吉卜賽女人的案子已過去二個月,想必已經了結並被人遺忘了,便策馬踏著碎步來到貢德洛裏埃府邸的門前。
他沒有注意聚集在聖母院大門前廣場上亂哄哄的一大群人。他想起正是五月,設想人們正在舉行什麽巡列儀式,什麽聖靈降臨或贍禮等活動,於是將馬拴在門環上,喜滋滋地上樓到了漂亮未婚妻的家。
她正單獨和她的媽媽在一起。
百合花心頭一直糾纏著那個女巫、山羊、該詛咒的字母表、弗比斯長時間不露麵等一連串問題。此刻,她看到她那位隊長進來,發現他氣色那麽好,軍服那麽新,綬帶那麽亮,神態那麽充滿熱情,她快樂得紅起臉來。這位高貴的小姐自己比其它任何時候都更加迷人。她漂亮的金黃色頭發編成發辮,益發迷人。她全身穿著一件與嫩白皮膚非常相稱的天藍色衣裳,這是科倫布教她的賣俏打扮,那雙眼睛流露出迷戀的倦怠神情,更增添了許多風韻。
弗比斯打從嚐過格-昂-勃裏的村姑以來就沒有見過什麽美色,此刻被百合花迷住了,這使我們的軍官顯得分外殷勤,百般巴結,當初的齟齬立刻和解了。貢德洛裏埃夫人一直慈母般地坐在她的大安樂椅上,鼓不起力量去責備他。至於百合花的嗔怪,則化作溫柔的綿綿絮語。
姑娘靠窗口坐著,一直繡著她那海神的洞府。隊長倚在椅背上,她嗔怪地低聲數落他:
“壞東西,整整兩個月您都幹了些什麽?”
“我向您發誓。”弗比斯給這個問題問得一時不知所措,打岔地應道:“您這麽美,連大主教都會想入非非的。”
她情不自禁地笑了。
“好了,好了,先生。把我的美撇在一邊,回答我的話。真的,那才美妙呢!”
“得啦!親愛的表妹,我被召去駐防了。”
“請告訴我,在哪兒?那您為何不來向我道別一下?”“在格-昂-勃裏。”
弗比斯心中竊喜,頭一個問題幫助他避開了第二個問題。
“可是,那兒近得很呀,先生,為何一次也不來看我?”
這下子弗比斯倒真的給難住了。“因為……公務在身,再說,可愛的表妹,我病了。”
“病了!”她嚇了一跳。
“是的……受傷了。”
“受傷!”
可憐的姑娘驚惶失措。
“啊!別怕。”弗比斯滿不在乎地說道。“這沒什麽。吵一次架,動一下刀子,這跟您有啥相幹?”
“跟我有啥相幹?”百合花抬起飽含熱淚的美麗眼睛,大聲說道,“啊!您說的不是心裏話。動武是怎麽回事?我全想知道。”
“那好吧!親愛的美人,我跟馬埃·費狄吵了一架,您知道嗎?他是聖日耳曼-昂-萊耶的副將,我們各自破了寸把長的皮,就是這碼事。”
愛撒謊的隊長心裏清楚得很,一場決鬥總會使男人在女
人眼中顯得特別突出。果然,百合花又害怕、又快樂、又讚歎,激動不已,迎麵注視著他,不過她還是有點放心不下。
“但願您確實痊愈就好了,我的弗比斯!”她說道。“我不認識您那個馬埃·費狄,不過一定是個壞家夥。到底是怎樣吵起來的?”
弗比斯的想象力一向隻不過平平而已,一時間竟不知道如何從他杜撰的武功中脫身。
“啊!我怎麽知道?……一點雞毛蒜皮的小事,一匹馬,一句話!漂亮的表妹,”他大聲叫起來,以便換一個話題,
“教堂廣場上亂哄哄的是怎麽回事?”
他走近窗前,“啊!我的上帝,漂亮的表妹,瞧,廣場人真多呀!”
“不清楚,”百合花說。“好像有個女巫今天早上在教堂前當眾請罪,然後上絞架。”
隊長真以為愛斯梅拉達的案子結束了,因而,他聽了百合花的話並不怎麽激動,不過還是提了一兩個問題。
“這個女巫叫什麽名字?”
“不知道。”她回答。
“有沒有聽說她幹了些什麽?”
這一回,她又聳了聳她那白皙的肩膀。
“不知道。”
“啊!我主耶穌啊!”母親說,“現在有許許多多巫師,人們把他們燒死,我想連個姓名也沒不知道。想知道他們姓甚名誰,就如同想打聽天上每片雲彩的名字。總之,可以靜靜心了,仁慈的上帝掌握生死簿。”這時,這位可敬的夫人站起身走向窗口。“主啊!”她說,“您說得對,弗比斯。瞧,那邊的平民鬧哄哄的。感謝上帝!連屋頂上都是人。您知道嗎?弗比斯。這情景使我回想起我過去的美好時光。國王查理七世入城時,人也多得很呢。我記不得在哪一年了。我對您說這些的時候,您覺得這是老生常談,可不是嗎?而我倒覺得新鮮得很。哦,那時候人要比現在多得多。連聖安東門的突堞上都是人。國王騎著馬,王後坐在他身後馬背上,緊接著是貴婦們全坐在貴族老爺的馬後邊。我記得人們哈哈大笑,因為在五短身材的那位加朗德的阿馬尼翁旁邊,是一個身材魁梧的騎士馬特弗隆大人,他殺死過成堆的英國人。那才是妙極了。法蘭西所有侍從貴族都排列成行,打著紅得耀眼的小紅旗。有矛頭三角旗,還有戰旗,我呀,說也說不清。卡朗大人拿三角旗,讓·德·夏托莫朗拿戰旗,庫西大人也拿戰旗,神氣活現無人可比,僅次於波旁公爵……咳!想到這一切曾經顯赫一時,而今全都蕩然無存,這是多麽令人悲傷啊!”
那對情侶並沒有聽這可敬的富孀的一席話。弗比斯又轉過身,倚在未婚妻的椅背上。這是一個愜意的位置,他的放肆目光可以一直鑽到百合花領飾的全部開口處裏麵,這個領口開得恰到好處,正好讓他看到好多美妙的部位,又讓他聯想其餘許多的部位,因此,弗比斯望著這閃著綢緞般光澤的皮膚感到眼花繚亂,自言自語道:“放著這麽個白嫩的女人不愛,還能愛誰呢?”兩人都默不吱聲。姑娘不時朝他抬起快樂、溫和的眼睛,他們的頭發在春天陽光照耀下混雜在一起了。
“弗比斯,”百合花突然低聲說道。“我們三個月後就要結婚了,您要向我發誓,除我之外,從來沒有愛過別的女人。”
“我向您發誓,美麗的天使!”弗比斯答道。為了征服百合花,他的目光充滿著情欲,語調十分真誠,這時或許連他自己也信以為真了。
在這當兒,善良的母親,看見這對未婚男女如此情投意合,不由樂滋滋的,遂出去料理一些家務瑣事去了。弗比斯見她走了,房裏旁無他人,色膽包天的隊長頓時放大膽子,頭腦中產生了種種荒唐的念頭。百合花愛著他,他是她的未婚夫,此刻,她和他單獨在一起,他過去對她的興趣又蘇醒了,這種興趣並不在其新鮮勁兒,而在於欲火中燒;總之,在麥子未熟時提前吃一點兒算不得彌天大罪;我不知道他的腦瓜裏是否掠過這些念頭,不過有一點是肯定的,就是百合花完全被他的眼神驚呆了。她朝四周望了望,發現母親不見了。
“我的上帝!”她紅著臉,驚慌不安。“熱死我了!”
“可不,我想快到中午了。”弗比斯回答道。“太陽曬人,放下窗簾就好了。”
“別,別放,”可憐的姑娘大聲說,“正相反,我需要一點空氣。”
如同一隻母鹿感到獵犬群的氣息,她站起身,跑向窗口,打開窗戶,衝上陽台。
弗比斯又氣又惱,跟她跑過去。
大家知道,陽台正對著聖母院前的廣場。這時廣場上呈現一派陰慘、奇特的景象,猛然使膽怯的百合花的恐懼改變了本來麵目。
一大群人把附近各條街道都擠滿了,連廣場本身也擠得水泄不通。若不是二百二十名手執長槍的捕快和火槍手組成厚厚的人牆加固,前庭周圍的齊肘矮牆是阻擋不了人流的。幸虧槍戟林立,前庭才是空蕩蕩的。進口處被佩戴主教紋章的持戟步兵把守。主教堂的各道大門被關得緊緊的,這與廣場四周數不清的窗戶形成對照,連山牆上的窗子也敞開著,那些窗口露出成千上萬個人頭,差不多如同一個炮庫裏重疊成堆的炮彈。
亂哄哄的那群人的臉上是灰蒙蒙的,肮髒而灰暗,人們等待觀看的,顯然是特別能觸發和喚起民眾中最邪惡的情感。
最可憎的莫過於從這堆土黃色帽子和泥汙頭發的蠕動人群中發出的聲響,人群中笑聲多於叫喊聲,女人多於男人。
不時有一聲顫抖的尖叫刺破這一片喧囂。
…………
“喂!馬伊埃·巴利弗爾!就在這兒絞死她嗎?”
“笨蛋!隻不過身穿內衣在這兒請罪!慈悲的上帝將把拉丁話啐在她臉上!一向是在這兒,中午。你要是想看絞刑的話,就到河灘廣場去。”
“看完這就去。”
…………
“喂,說呀,布康勃裏?她真的拒絕懺悔師嗎?”
“好像是,貝歇尼。”
“你瞧,女異教徒!”
…………
“大人,這是慣例,歹徒判決後,司法宮的典吏必須把他交付處決,假如是一個俗民,就交給巴黎司法長官,如果是一個教士,就交給主教法庭。”
“謝謝,大人。”
…………
“唉!我的上帝!”百合花說。“可憐的人啦!”
這麽一想,她掃視人群的目光充滿了痛苦。衛隊長一心想的是她,哪顧得上那群衣衫襤褸的觀眾。他動情地從身後攬住她的腰。她微笑著轉過頭,乞求道:“求求您,放開我,弗比斯!母親要是回來,她會看見您的手。”
這時,聖母院的大鍾慢悠悠地敲了十二點,人群中發出一陣欣慰的低語聲,第十二響的顫音剛停,所有人頭像風推波濤似的攢動起來。大路、窗戶和房頂上傳出一陣巨大的喧嘩:“她來了!”
百合花用手蒙住眼睛不看。
“親愛的,”弗比斯對她說。“您想回屋嗎?”
“不。”她回答道。她剛才嚇得閉上的眼睛,出於好奇又睜開來。
一輛雙輪囚車,由一匹肥壯的諾曼底大馬拉著,在身穿繡有白色十字的紫紅號衣的騎兵簇擁下,從牛市聖彼得教堂街進了廣場,巡邏隊捕快在人群中使勁揮著鞭子,為他們開路。幾個司法官和警衛在囚車旁騎馬押送,從他們的黑製服和騎馬的笨拙姿勢上可以認得出來。雅克·夏爾莫呂老爺耀武揚威地走在他們前麵。
那不祥的囚車上坐著一個姑娘,反剪著雙臂,身邊沒有神甫。她穿著內衣,她的黑發(當時的規距是在絞刑架下才剪掉)散亂地披垂在脖子上和半裸的肩膀上。
透過比烏鴉羽毛還要閃亮的波浪狀頭發,看得見一根灰色粗繩,套在可憐的姑娘的漂亮脖子上,扭扭曲曲,打著結,擦著她纖細的鎖骨,猶如蚯蚓爬在一朵鮮花上。在這根繩子下,閃耀著一個飾有綠色玻璃珠的小護身符,這大概允許她保留著,因為對於那些瀕臨死亡的人,他們的要求是不會遭到拒絕的。觀眾從窗口上可望到囚車裏頭,瞥見她赤裸著的雙腿。她仿佛出於女人最後的本能,盡力把腳藏到身子下。她腳邊有一隻被捆綁著的小山羊。女囚用牙齒咬住沒有扣好的內衣,在大難臨頭時,好像仍因幾乎赤身裸體暴露在眾目睽睽之下而感到痛苦。咳!羞恥心可不是為了這樣的顫抖而產生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