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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卷 第01章 小鞋(2)

  正是教士。他看上去並不像個活人,而是他的幽魂。這是月光映照的緣故,因為在月光下,我們看任何事物,都像見到其幽靈似的。


  “聽我說,”他開口道。這種陰鬱的聲音,她好久沒有聽到了,不由得戰栗起來。他繼續往下說,語氣急促,斷斷續續,氣喘籲籲,說明他內心驚惶不安,顫震動蕩:“聽我說,我們就在這裏了。我有話要對你說。這是河灘廣場。這裏就是一個終點。命運把我倆彼此交給對方。我即將決定你的生死;你即將決定我的靈魂。你看,這兒是一個廣場,現在是個黑夜,越過斯時斯地,便什麽也看不見了。因此你要好好聽我說。我要對你說的……首先,別向我提起你的弗比斯。(他說這話時,就像一個片刻也不能安靜的人那樣,來回走動,並拖著她跟他走。)切勿跟我談他。聽見了嗎?你要是說到這個名字,我不知道會幹出什麽事來,但肯定是極其可怕的。”


  說罷,他像個恢複其重心的物體,又靜止不動了。盡管如此,她的話語依然透露出其煩躁不安。他的聲音也越來越低了。


  “別這樣轉過臉去。聽我說,這是一件生死攸關的事情。


  首先,事情的來龍去脈是這樣的……這一切都不是鬧著玩的,我向你發誓。……我說什麽來的?提醒我一下!啊!……大理院做出了判決,要把你送上斷頭台。我剛把你從他們手中救了出來。可是他們正在追捕你,你看!”


  他伸出手臂指向老城。確實,搜捕看上去還在繼續,喊叫聲越來越近了。在河灘廣場的對麵,刑事長官府邸的塔樓那邊,人聲嘈雜,燈火通明,可以看見許多士兵舉著火把,在河對岸跑來跑去,喊聲不斷:“埃及女人!埃及女人在哪裏?絞死!絞死!”


  “你看清了吧,他們正在追捕你,我並沒有欺騙你。我呀,我愛你。別開口,最好別說話,如果隻是想對我說你恨我,我已經橫下一條心來,絕不再聽了。……我把你剛救了出來。……先讓我把話說完……我完全可以搭救你,現在就看你願意不願意。隻要你願意,我就能夠做到。”


  說到這裏,他猛然頓住。接著又說:“不,要說的不是這回事。”


  話音一落,他拔腿就跑,也攥著她跑——因為他始終沒


  有鬆開她的手臂——徑直向絞刑架跑去。他指著絞刑架,冷冷地對她說:“在我和它之間抉擇吧。”


  她掙脫出他的手中,一下子撲倒在絞刑架下,擁抱著那根陰森可怖的支柱。接著,把秀麗的臉蛋轉過半邊來,瞅了教士一眼,宛如跪在十字架腳下的聖母。教士依然一動也不動,手指頭一直指著絞刑架,始終保持著這一姿勢,儼如一尊雕像。


  埃及少女終於對他說道:“它叫我厭惡的程度,還遠不如你呢。”


  聽到這話,教士隻好慢慢放開她的胳膊,垂頭喪氣,盯著地麵上的石板,說道:“要是這些石頭會說話,準會說這兒有個多麽不幸的人啊!”


  他繼續往下說。少女跪在絞刑架前,長發低垂,遮沒全身,憑他去說,不加理會。這時候,他的語調哀怨而溫柔,與他麵容的粗暴和高傲,恰好形成痛苦的對照。


  “我,我愛您。啊!這可是千真萬確的呀!這燃燒著我心靈的烈火,卻一丁點兒也沒有表露出來!咳!姑娘,日以繼夜,是的,日日夜夜,這火在我心中熊熊燃燒,難道一點兒也不值得垂憐嗎?這是朝朝暮暮,日夜眷戀的愛情,我可以告訴您,這是一種酷刑的折磨!……噢!可憐的孩子!我的痛苦太多啦!……我得說,這是值得同情的事。您看,我跟您講話,柔聲細氣,真希望您不要再這樣厭惡我。……說到底,一個男人鍾愛一個女人,這並非他的過錯!……啊!我的上帝呀!怎麽!您竟永遠不能原諒我嗎?您一直對我懷恨在心!這可就完蛋了!正是因為如此,我才變壞了。您瞧!連我自己都厭惡自己!……您甚至連看都不看我一眼!我站在這兒跟您說話,站在死亡線上膽戰心驚!而您大概另有所思!……特別不要對我談起那個軍官!……什麽!我真想撲倒在您膝下,什麽!我真想吻一吻……不是吻一吻您的腳,那樣做您是不會同意的,而是吻一吻您腳下的泥土!什麽!我真想像個小孩那樣痛哭一場,我要從胸膛裏掏出的不是言詞,而是我的心肝,我的腑髒,好向您表明:我愛您。然而,這一切都無濟於事,這一切!……可是,您靈魂中隻有深情和寬容,別無其他;您充滿柔情蜜意,整個人兒溫馨、善良,仁慈、嫵媚。咳!可您隻對我一個人刻毒!啊!何等的晦氣啊!”


  說到這裏,他用手捂住臉。少女聽到他在哭泣。這是破天荒頭一遭。這樣站立著,哭得全身抖動,真比跪下來哀求還更可憐,還更情切。他就這樣哭了好一陣子。


  “罷了!”他頭一陣眼淚流過之後,繼續說道,“我找不到什麽話可說的了,本來倒是想了許多要對您說的話兒。現在我渾身顫抖,戰栗不已,在關鍵的時刻撐不住了,覺得我們被某種至高無上的東西緊緊裹住,於是我說起話來結結巴巴了。啊!要是您不可憐可憐我,也不可憐可憐你自己,我馬上就會倒在地上喪命。我們切勿把對方都置於死地。若是您知道我多麽愛您,那該有多好!我的心是怎樣一顆心啊!咳!我不顧一切,背離任何德行!我不顧一切,自暴自棄!身為飽學之士,卻拿科學開玩笑;身為貴族,卻給自己的姓氏抹黑;身為教士,卻把彌撒書當做淫蕩的枕頭;我的所作所為,是在給我的上帝的臉上吐唾沫!但這一切全是為了你,你這迷惑人的巫女!這一切也是為了使自己更配得上進入你的地獄!可你並不要我這下地獄的罪人!啊!讓我把一切都傾吐出來!還多著呢,還有更駭人聽聞的,嗬!更駭人聽聞!……”

  他說到最後幾句時,模樣兒看起來完全精神錯亂了。停頓了片刻,又自言自語似地接著往下說,不過聲音卻很大:


  “加恩①,你把你弟弟怎麽了?”


  ①典故出自《聖經·創世紀》。加恩和亞伯是兩兄弟,加恩種莊稼,亞伯放牧。兄弟倆為了感謝上帝的恩典,各自準備了最好的供品,祭獻上帝。上帝為了考驗加恩的品德,故意讚賞亞伯的祭品。加恩十分嫉妒,隨乘其弟弟不備,用石頭將他砸死。小說中克洛德這句話原是上帝質問加恩的話。


  又是一陣沉默,隨後又說:“天主啊!我是怎麽待他來的呀?我收留他,我哺育他,我喂養他,疼愛他,崇拜他,可我把他殺害了。是的,天主啊,剛才就當著我的麵,在您屋子的石頭上,他的腦袋被砸爛了,而這都是由於我,由於這個女人,由於她的緣故……”


  他眼神驚恐不安。嗓音越來越微弱,機械地翻來複去說了好幾遍,每遍都間隔相當長,就仿佛一口大鍾的餘音延綿不絕:“……由於她……由於她……”隨後,他的舌頭再也發不出清晰的聲響,卻隻見他的嘴唇一直翕動不已。突然,他兩腿一軟,像什麽東西一下子垮下來似的,一頭栽倒在地,腦袋埋在雙膝之間,一動也不動。


  少女把腳從他身下抽了出來,這樣微微一動,他清醒過來。他舉手慢慢撫摸了一下凹陷的雙頰,驚愕地望了好一會兒他那沾濕的手指,呢喃地說:“怎麽!我哭了!”


  話音一落,他猝然轉身對著埃及少女,臉上焦慮的神色難以言表,隻聽他說道:

  “唉!您就這般冷冰冰地看著我哭泣!孩子啊!這滴滴眼淚是熔漿,你可知道!對你所恨的人,死活都不能打動你的心,難道這竟是真的?你情願眼睜睜看著我死,而且還在一旁歡笑。啊!可我呀,我卻不願看著你死!說句話,隻要說句寬恕的話兒!用不著說你愛我,隻要說聲情願就行了,那樣我就可以救你了。要不然……嗬!時間不停在流失,我以一切最神聖的東西懇求你,你不要磨蹭,等我重新變成頑石,就像這同樣需要你的絞刑架一樣!好好想一想,我手裏掌握著我倆的命運:想一想,我精神失常了,這太可怕了,我可以棄之一切於不顧,我們腳下就是萬丈深淵,不幸的人兒,我將跟著你墜下這深淵去,永無終期!說句好話吧!一句!隻要一句!”


  她張開口要答腔。他趕忙跪倒在她麵前,畢恭畢敬地聆聽她的話語,說不定從她口中說出來的是一句情意纏綿的話語。她卻說:“您是個殺人犯。”


  教士瘋也似地把她緊緊摟住,縱聲大笑起來,那笑聲令人毛發悚然。他說道:“那又怎樣,是的!殺人犯!我非得到你不可。你不要我做你的奴隸,那你將得到我做你的主人。我一定要把你弄到手。我有個巢穴,我要把你拖到那裏去。你將跟我走,也隻得乖乖跟我走不可,要不,我就把你交出去。美人兒,你隻有兩條路可走:要麽死,要麽屬於我!屬於這教士!屬於這叛教者!屬於這殺人犯!從今夜起,你就屬於我,聽見了嗎?來!盡情歡樂吧!來!吻我吧,你這瘋女人!要麽進墳墓,要麽進我的床幃!”


  由於淫穢的念頭,由於狂怒,他眼睛裏閃閃發光。色狼的嘴唇印紅了少女的嫩頸。她在他的懷抱中拚命掙紮,他滿口白沫,吻遍她的全身。


  “不許咬我,你這魔鬼!”她嚷叫起來。“唔!你這可惡的臭僧侶!放開我!我要揪下你醜惡的花白頭發,大把大把地扔到你臉上!”


  他臉上紅一陣白一陣,隨後鬆開她,神情憂鬱地望著她。


  她覺得自己勝利了,繼續說道:“我告訴你,我屬於我的弗比斯,我愛的是弗比斯,弗比斯才漂亮呢!而你,神甫,你老啦!你是醜八怪!滾開!”


  他吼叫一聲,如同一個不幸的人被燒紅的鐵烙印了一下。


  他咬牙切齒說道:“你死定了!”她看到他可怕的目光,想要逃走。他一把抓住她,拚命搖晃,將她推倒,攥住她秀美的雙手,把她在地上拖著,急步向羅朗塔的拐角跑去。


  一到那裏,他轉過身,問她:“最後一次問你,願不願屬於我?”


  她使勁應道:“不!”


  於是,他大聲嚷道:“古杜爾!古杜爾!埃及女人在這兒!你報仇吧!”


  姑娘感到手肘猛然被人抓住,一看,是一隻從牆上窗洞口伸出的瘦骨嶙峋的胳膊,像一隻鐵手把她牢牢抓住。


  “抓緊!”教士道。“她就是逃跑的埃及女人,別鬆開她。我去找捕快,你就要看見她被絞死啦。”


  作為回答這些帶血腥味話語的,是從牆內傳出來一陣發自咽喉的朗笑聲:“哈!哈!哈!”埃及姑娘看到教士向聖母院橋的方向跑去,那邊傳來了馬蹄的嘈雜聲。


  少女認出了凶惡的隱修女,嚇得直喘氣,竭力掙紮,扭動身子,痛苦和絕望地蹦了幾蹦,可是,隱修女用一種聞所未聞的力量死死抓住她,肮髒、瘦削的手指深深掐進她的肉裏,並在周圍合攏起來,仿佛這隻手是被鉚接在她的胳膊上。這甚至不單單是一條鐵鏈,不單單是一個枷鎖,不單單是一道鐵環,而是從牆上伸出來的一隻有智慧、有生命的大鉗。姑娘精疲力竭,癱靠在牆上,這時,死亡的恐懼攫住了她。她想到人生的美好,想到青春、天空的景色、大自然的千姿百態,想到愛情、弗比斯、以及消逝的和臨近的一切,想到告發她的教士,就要到來的劊子手、矗立在那裏的絞刑架。這時,她覺得恐懼感逐漸升高,一直伸到了頭發根。她聽到了隱修女淒慘的笑聲,低聲對她說道:“你就要被絞死啦!”

  她有氣無力地轉向窗洞口,透過鐵柵,看到麻衣女惡狠狠的麵孔,說:“我對你怎麽了?”她幾乎像死了一般。隱修女沒有答腔,隻是用一種歌唱、憤怒和嘲弄的腔調嘟噥起來:“埃及娘兒!埃及娘兒!埃及娘兒!”


  不幸的愛斯梅拉達又耷拉下腦袋,披頭散發,知道自己與其打交道的並不是一個人。


  突然,隱修女大嚷起來,仿佛過了老半天埃及少女的問話才傳到了她的大腦裏:“你對我怎麽了?你說!……啊!你對我怎麽了,你這埃及婆娘!那好!聽著。……我有過一個孩子,我!你明白嗎?我有過一個孩子!一個孩子,老實跟你說!……一個漂亮的小女孩!……我的阿妮絲,”她魂不附體,在黑暗中吻著什麽東西,接著說:“那好!你可知道,埃及娘兒?有人搶走了我的孩子,偷走了我的孩子,吃掉了我的孩子。這都是你幹的。”


  姑娘像那隻小羊羔①一樣應道:“哎呀!那時我也許還沒出生呢!”


  ①狼要吃掉羔羊,加以各種莫須有的罪名;羔羊以自己尚未出生為理由辯解。請參閱《拉封丹寓言集》中狼與羔羊的故事。


  “啐!不對!”隱修女又說道,“你準出生了。你是其中的一個。她要是活著,也該你這麽大了!就是這樣!……我在這裏已經十五個年頭了,我受了十五年的苦,祈禱了十五年,十五年來不斷把頭往牆上撞。……我告訴你,是那些埃及婆娘把她偷走的,你聽明白了嗎?是她們用利牙把她吃掉的。……你有沒有心肝嗎?你可以設想一下,一個玩耍時的孩子,一個吃奶時的孩子,一個睡覺時的孩子,那是什麽模樣兒!何等天真爛漫嗬!唉!正是這樣一個孩子,他們把她搶走了,殺害了。慈悲的上帝全清楚!今天,輪到我了,該我來吃埃及女人的肉了。啊!要不是鐵柵擋住,我要狠狠地咬你幾口。我頭太大了,伸不過去!可憐的小寶貝!是在她睡著的時候!話說回來,即使她們搶走時把她弄醒了,她哭叫也沒有用,我那時並不在家!啊!埃及婆娘們,你們吃了我的孩子!現在就來看看你們的孩子的下場吧。”


  於是,她哈哈大笑,或者說是咬牙切齒,在這張憤怒的臉上,兩者一模一樣。天開始破曉,灰白色曙光隱隱約約照著這一場麵。絞刑架在廣場上益發清晰了。另一邊,向聖母院橋那個方向,可憐的女囚仿佛聽到騎兵的馬蹄聲越來越逼近了。


  “太太!”她蓬首亂發,魂不附體,恐懼若狂,跪下雙膝,合掌叫道,“太太,可憐可憐吧。他們來了。我沒有做過任何對不起您的事。難道您願意看我慘死在您眼皮底下嗎?您心腸好,我深信不移。這太可怕了。放我逃走吧。鬆開我!行行好!我不要這樣死去!”


  “還我的孩子!”隱修女說道。


  “行行好!行行好!”


  “還我的孩子!”


  “鬆開我,看在上天的麵上!”


  “還我的孩子!”


  再一次,少女精疲力竭,全身骨頭像散了架,一下子癱倒了,目光已在模糊,就像一個垂死的人那樣。她結結巴巴地說:“呃!您找您的孩子。我,我找我的父母。”


  “還我的小阿妮絲!”古杜爾繼續說道。“你不知道她在哪兒?那你就死吧!……我來告訴你,我當過妓女,有過一個孩子,人家把我的孩子搶走了。……那是埃及女人幹的。你現在可明白了,你得去死。當你的埃及母親來要你回去時,我就告訴她:‘你這個母親,就看那個絞刑架吧。’……要不你就還我的孩子。……你知道我的小女兒在哪兒?瞧,我指給你看。那是她的小鞋,她唯一留下來的東西。你知道同樣的一隻在哪兒,要是你知道,就告訴我,哪怕是在世界的另一頭,我也會膝行去找的。”


  她這樣說著,用伸在窗洞外麵的另隻手臂指著小繡鞋給埃及姑娘看。這時,天色已明,可以看清鞋的形狀和顏色。


  “把小鞋給我看看。”埃及姑娘戰栗著說。“上帝啊!上帝啊!”同時,她用空著的一隻手,連忙打開戴在脖子上那隻飾著綠玻璃片的小袋子。


  “去!去。”古杜爾嘟噥著。“掏你什麽魔鬼的護身符!”突然,她打住話頭,渾身顫抖,用一種發自肺腑的聲音,大喊一聲:“我的女兒!”


  原來埃及姑娘剛從小袋裏掏出一隻一模一樣的小鞋。這小鞋上縫著一張羊皮紙,上麵寫著讖語:

  當同樣的一隻小鞋重新找到


  母親就會伸出雙臂將你擁抱

  在疾如閃電的一瞬間,隱修女已將兩隻鞋作了對比,讀了羊皮紙上的文字,歡天喜地,把容光煥發的臉孔貼在窗洞口鐵柵上,放聲喊道:“我的孩兒呀!我的孩兒呀!”


  “媽媽!”埃及姑娘應道。


  此情此景,這裏我們就不打算描述了。


  牆和鐵柵橫在她們二人之間。“啊!這牆!”隱修女叫道!

  “啊!看得見她卻不能擁抱她!你的手!你的手呢!”


  少女把手臂伸進窗洞裏麵去,隱修女撲向這隻手,將嘴唇貼在上麵,沉浸在這親吻中,就這樣呆著不動,不再有別的生命跡象,唯有啜泣使她的背部不時起伏。然而,她在陰暗中靜靜地淚如泉湧,宛如滂沱的大雨下個不停。可憐的母親,十五年來心中的辛酸苦楚,化作淚水一滴滴滲透,匯集成又黑又深的舊井,這時洶湧澎湃,全傾瀉在這隻可愛的手上。


  突然,她直起身來,把披在額頭上的花白頭發往兩邊撩開,一聲不吭,比母獅子還凶猛,用雙手狠命搖撼小屋窗洞上的鐵柵。鐵柵紋絲不動。於是,轉身到屋角去,找來一塊平日化為枕頭的大石板,使出渾身的力氣,用勁向鐵柵砸去,隻見火花四濺,一根鐵條給砸斷了,又砸了一下,攔住窗洞口的那古老的十字鐵柵完全掉了下來。這時,她用手把鐵柵生鏽的殘段短截,一一弄斷,統統拔除。有時候,一個女人的雙手也具有超人的力量!


  不到一分鍾的工夫,通道便打通了,她攔腰抱住女兒,把她拖到小室裏來,喃喃說道,“來!讓我把你救出深淵!”


  等她女兒進了小室,便輕輕地把她放在地上,隨後又把她抱起來,仿佛這始終是她的小阿妮絲,緊緊摟在懷裏,在狹小的小室裏走來走去,陶醉了,瘋顛了,興高采烈,又是叫,又是唱,對女兒又吻又說,忽而放聲大笑,忽而淚流滿麵,所有這一切都交織在一起,而且興奮若狂。


  “孩兒啊!我的孩兒!”她說道,“我找到女兒了!她就在這裏。仁慈的上帝把她還給我了。嘿,你們!你們大家都來看呀!這裏有沒有人看見我又找到了女兒呀?我主耶穌啊,她長得多俊!我仁慈的上帝呀,您讓我等了十五年,隻是為了把這樣一個美人兒還給我。埃及女人並沒有把她吃掉!這是誰胡說的?我的小乖乖!我的小寶貝!吻我一下吧!那些好心的埃及女人!我喜歡埃及女人。……確實,就是你。怪不得你每次打從這裏經過,我的心就怦怦直跳。可我把這錯當成仇恨!原諒我,親愛的阿妮絲,原諒我吧!你覺得我很凶狠惡毒,是不是?我是愛你的。……你脖子上的小黑痣還在嗎?我們看一看。是的,還在。啊!你真漂亮!是我給了你這雙大眼睛,小姐兒。親一親我,我多麽愛你呀!別的母親有孩子,我才不在乎哩,現在我壓根兒不把她們放在眼裏。讓她們過來看就是了。這是我的孩子,看看她這脖子,這雙眼睛,這頭秀發,這隻手。像她這樣秀麗的人兒,你們找來給我看看!哦!我敢說,這樣的人兒,會有許多人鍾愛她的!我哭了十五年,我的美貌姿色盡都離開了我,全到她身上去了。吻一吻我吧!”


  她滔滔不絕還給她說了許許多多荒唐的話兒,其語氣聲調說有多美就有多美:她弄亂可憐少女身上的衣服,把她的臉都羞紅了;用手摩挲她那絲一般的秀發,還吻她的腳丫、膝蓋、額頭、眼睛,一切都使她這個做母親的心醉神迷。少女任她愛撫,不時以無限的溫柔,悄悄地一再喊道:“媽媽!”


  “你看,我的孩兒,”隱修女接著說,說一句就吻一下。


  “你看,我會好好疼愛你的。我們將從這裏逃出去。我們就會很幸福的。我在我們家鄉蘭斯繼承了一點產業。蘭斯,你知道嗎?啊!不,你不知道,你那時太小了!你四個月時長得漂亮極了,要是你知道就好了!一雙小腳丫多逗人喜歡,有人好奇,從二三十裏外的埃佩奈趕來看呢!我們就要有一塊田地,一座房子。我要你睡在我床上。上帝呀上帝!這有誰會相信呢?我找到了我的女兒!”


  “噢!母親!”少女激動不已,但終於有了力氣說話了。


  “埃及女人早就對我說過了。我們當中有個心地善良的埃及女人,一直像奶媽一樣照料我,去年去世了。是她把這個袋子掛在我脖子上,常對我說:‘小寶貝,留神把這個精巧的東西保存好。這可是個珍寶呀!憑著它,你將來有一天可以……找到你的生母。這無異於把你的母親隨身帶在脖子上。’她真是未卜先知,這個埃及女人!”


  麻衣女又把女兒緊緊摟在懷裏。“過來,讓我親親你!你說得多可愛。等我們回到了故鄉,就把這雙小鞋拿去教堂給聖嬰穿。這一切我們都得感謝仁慈的聖母。我的上帝呀!你的聲音多麽甜美呀!你剛才跟我說話時,就像一曲音樂那麽好聽!啊!我主上帝呀!我的孩子找到了!這樣離奇的故事,難道可信嗎?人是不會平白無故就死的,我並沒有因為高興就送了命。”


  隨後,她又是拍手,又是大笑,又是喊叫:“我們就要過幸福日子啦!”


  就在這時候,小屋裏回響著兵器的撞擊聲和奔馳的馬蹄聲,這馬蹄聲似乎從聖母院橋馳來,從河岸上越來越近了。埃及少女惶恐不安,一頭撲進麻衣女的懷抱裏。


  “救救我!救救我!母親!他們來了!”


  隱修女頓時臉色煞白。


  “噢,天啊!你說什麽?我卻忘了!他們追捕你!那你幹了什麽呢?”


  “我不知道,”不幸的孩子應道,“可是我被判處了死刑。”


  “死刑!”古杜爾好像遭到雷打電劈,打了個趔趄。接著,目光定定地盯著女兒,緩慢地又說:“死刑!”


  “是的,母親,”少女失魂落魄,應道。“他們要殺死我。


  他們正要抓我來了。那個絞刑架就是為我準備的!救救我!救救我吧!他們到了!救救我!”

  隱修女半晌紋絲不動,好像變成了一塊石頭。接著她搖了搖頭,深不以為然,並且突然縱聲大笑,又恢複了她原先那種嚇人的狂笑聲。隻聽見她說:


  “嗬!嗬!不!你所說的隻是一場夢。啊!是的!這怎麽可能呢,我失去了她,長達十五年之久,然後找到了她,卻隻有短短的一分鍾!現在他們又要把她從我身邊搶走!如今她長大了,水靈靈的,跟我說話,愛我,而正在這個時候,他們卻要來把她生吞活噬,就在我這個當母親的眼皮底下!啊,不!這種事是不行的。仁慈的上帝是不會允許這樣做的。”


  這時候,馬隊似乎停了下來,隻聽見遠處有個人說:“從這邊走,特裏斯丹大爺!教士說的,到老鼠洞可以找到她。”


  馬蹄聲又響起來。


  隱修女一下子站起來,悲痛欲絕,大聲喊叫:“快逃!快逃!我的孩子!一切我全想起來了。你說得對。是要你的命!可怕呀!該死!快逃!”


  她將腦袋探出窗洞口,很快又縮了回來。


  “留下!”她低聲說道,語氣簡短而陰鬱,痙攣地抓住半死不活的埃及姑娘的手。“留下!別作聲!到處都是兵,你出不去。天已大亮了。”


  她的眼睛幹澀,像火在燃燒。她半晌沒有說話,隻在小屋裏走來走去,不時停下來,揪下一把把花白頭發,又用牙齒咬斷。


  忽然,她說道:“他們過來了。我去跟他們說說。你躲在這個角落裏。他們不會看見你的。我就跟他們說你逃走了,是我把你放了,真的!”


  她本來一直抱著女兒,這時把她放在石屋的一個角落裏,從外麵是看不見的。她讓她蹲著,小心翼翼地把她安頓好,不讓她的手腳露在陰影外麵;還把她烏黑的頭發披散開來,遮住她的白袍子,把她遮蓋得嚴嚴實實的;還在她麵前擺上唯一的家具,即水罐和權當枕頭用的那塊石板,以為這兩樣東西就可以把她掩蓋住。安頓就緒後,她放心多了,這才跪下來祈禱。天剛亮,老鼠洞裏還有許多地方依然是陰影重重。就在這時,教士那惡魔似的聲音在小室近旁喊道:“這邊走,弗比斯·德·夏托佩爾隊長!”


  聽到這個名字,聽到這個聲音,蜷縮在角落裏的愛斯梅拉達不由得悸動了一下。“別動!”古杜爾說道。


  話音一落,就聽見人聲、刀劍聲、馬蹄聲一片嘈雜,在小屋周圍停住了。母親一下子站起身來,跑去站在窗洞前,將它堵起來。她看到一大群全副武裝的人,有的徒步,有的騎馬,排列在河灘廣場。指揮他們的人剛一下馬,就朝河灘走來。“老太婆,”這個人說道,凶相畢露,“我們正在搜捕一個女巫,要把她絞死:聽說,她在你這裏。”


  可憐的母親竭盡所能,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應道:“您說些什麽,我不太明白。”


  對方又說:“上帝腦袋呀!亂彈琴,那魂不守舍的副主教胡扯些什麽?他在哪兒?”


  “大人,”一個兵卒說。“他不見了。”


  “喂喂,瘋老婆子,”指揮官接著說。“別騙我,有人把一個女巫交給你看管。你把她怎麽了?”


  隱修女不便全盤否認,免得引起懷疑,遂用一種真誠而又生硬的口吻應道:“要是您說的是剛才有人硬塞給我的那高挑個兒的姑娘,我可以告訴您,她咬了我,我隻好鬆開手。就是這樣,別再打擾我啦。”


  指揮官大失所望,做了個鬼臉。


  “休想騙我,老妖怪!”他接著說道。“我叫隱修士特裏斯丹,我是國王的老朋友。隱修士特裏斯丹,你明白了嗎?”他望著周圍的河灘廣場,又添上一句。“在這裏,這可是一個擲地有聲的名字。”


  “即使你是隱修士撒旦,”古杜爾又萌發了希望,答道:

  “我也沒有別的話跟你說,我也不怕你。”


  “上帝腦袋呀!”特裏斯丹道。“你這個嚼舌頭的老太婆!啊!巫女溜跑啦!往哪兒跑?”


  古杜爾漫不經心地應道:


  “從綿羊街,我想。”


  特裏斯丹轉過頭,向他的人馬打了個手勢,叫他們準備重新上路。隱修女鬆了一口氣。


  “大人,您得問問老巫婆,她窗洞上的鐵欄杆怎麽拆成這樣子的?”一個弓手突然說道。


  聽到這個問題,可憐的母親心裏又焦急萬分,可她並沒有失去清醒的頭腦,遂結結巴巴應道:“過去一直就是這樣子。”


  “嗬!直到昨天,那些鐵柵還是個漂亮的黑十字架形,很虔誠的樣子。”那個弓手又說。


  特裏斯丹斜眄了隱修女一眼。


  “我看這老婆子慌了陣腳。”


  不幸的女人覺得,一切取決於她能否泰然自若,於是把生死置之度外,冷笑起來。做母親的都有這種力量。她說:

  “呸!這家夥喝醉了。一年多以前,有輛載石頭的大車,尾部撞到了窗洞上,把鐵柵撞壞了。我還把駕車的罵得狗血噴頭!”


  “一點不假,我當時在場。”另一個弓手插嘴說。


  現實中到處總有一些無所不知的人。這個弓手所作的意想不到的證詞,鼓舞了隱修女的勇氣。對她來說,這場盤問就像踏著刀刃的吊橋越過萬丈深淵那樣艱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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