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章 也該換個人難過了
彼時心緒紛亂,手指的動作是無意識的。
我母親留下的那個號碼是屬於喬達房的,那個年代的人都知道,那不是有錢就可以有座機的年代。母親把我丟在加油站後,就跟喬達房說了。
母親告訴我,如果喬達房沒有去找我,就給他打電話。
後來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了,喬達房讓我跟著我養父母走,在養父母帶我去入戶口的時候,我發現了村委會的座機,那時候一個村能有一部電話機就是牛氣哄哄了。
我大哭大鬧,又在養母的苦求下,村長給了我打一次電話的機會。
喬達房接了,那是唯一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我記得自己把村委會的電話號碼報給他,讓他快點來接我……然後就沒然後了。
我不知道自己現在為什麽要撥那串數字,反正就是那麽做了。
我按了免提,聽著話筒裏的嘟嘟嘟聲發愣,沒想到這個號居然還可以撥通,會是誰用了呢?我是不是打擾到人家了?我定定神,正要點下紅色話筒,那邊卻接了。
“喂,你是瑾兒嗎?”
當聽到那陌生而又蒼老的聲音時,我徹底懵了,我呆愣愣地看向風晨霆,怎麽回事?喬達房怎麽還保留著那個號碼?
“伯父好,請稍等片刻,我和瑾兒已經在車上了,”風晨霆出聲解了我的僵局,在喬達房應答完後,他示意我關掉手機後,又說,“還在氣麽?”
“沒有,”我給他甩了個白眼,扭頭看車窗外“我是小心眼,不過我真的沒生氣。”心裏還掛著喬達房號碼的事情。
“嗯?這回答讓我有點失落,”風晨霆說,過了好大一會後,他又到,“瑾兒,剛才我很高興。”
“為什麽高興?”我下意識轉過頭來看他,被勾起了一點點好奇。
風晨霆沒說話,隻飛了我一眼,眼神很是勾魂。接著,他講起了李老對他的建議,李老和風老爺子有些往來,李老認為風晨霆有必要讓風老爺子知道自己的想法,和最近發生在我周遭的事。
風晨霆說原本他舍不得離開我,但是今天古陌的事給他敲了警鍾,隻有他完全把風家掌控權拿在手裏,他才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護自己想護著的人。
風晨霆說今天之後,他可能會有一段時間不能陪著我。
風晨霆察覺到家裏麵有一股不穩定因素,可是他徹查過,兩個叔叔生活安定,根本對家族生意不感興趣,而那股勢力也不像是要對付他,似乎是專門為了阻止我進風家的門,他必須好好查清楚源頭。
“我沒說要進你家的門啊,”我很是不痛快,風晨霆是求了婚,我還沒答應呢。
“瑾兒……”
風晨霆一聲長歎後,跟我講起發生在他家的、一些我不知道的、關於我和他之間的事。
風老爺子有三個兒子,風晨霆的爹風家揚是老大,風家揚自小聰慧,對家族經營很有自己的看法,而他的兩個弟弟卻喜歡平淡,醉心自己的小幸福,對經營家族一點興趣沒有。
風家揚在遇到風晨霆的母親後,體會到了兩個弟弟的幸福,然而彼時他已經騎虎難下,脫不開身了,可偏偏風晨霆的母親體弱多病,又十分單純心善,讓一隻兔子給狼群當後勤是絕不可能的。
然而風家揚非她不娶。
當家之人娶一個無法與之匹配的女子為妻,可想而知,風家揚遇到的會是什麽樣子的阻力。當風晨霆說起風老爺子和風家揚——那段相互折磨的曆史記憶時,我看出他並不平靜。
最後的解決方案是,風家揚用自己徹底斷絕風家關係,換取了一個和風老爺子的約定,讓自己的孩子來代替自己擔負家族繁榮的責任。於是,在風晨霆還未出生的時候,路就已經被選好了。
風晨霆自然是被風老爺子寄予厚望,風晨霆未來的一半亦是。說到這裏的時候,風晨霆轉頭看了我一眼,嘴角勾起一抹笑意,然後蹦出一句加速我心跳的話,“瑾兒,爺爺認定你當孫媳婦了!”
我呆住,“什麽意思?”
然後,我知道了一個我無論如何也想不到的事:風老爺子對和我的第一次見麵加用餐,特別滿意,在他看來,我是風家最適合最需要的女主人。也正是風老爺子的催促,風晨霆才那麽著急跟我求婚。
“天啊,風老爺子看人的眼光也太奇怪了吧,”我大聲道,差不多是大叫了,“晨霆,你也知道我那天的表現有多惡劣、有多差勁。他不覺得我沒禮貌,不覺得我可笑也就算了,怎麽還看對眼了?”
“這個問題我也問過爺爺,爺爺說,人在裝腔作勢的時候才差勁才可笑,真實自然是一個人身上最難能可貴的品質。”風晨霆說著,他沒有看我,專注盯著前方,不過他略略勾起嘴角的側臉,美的不像話。
我動了動唇,差一點口快說出那個樣子的我也是在裝腔作勢,細細一想,精明如風老爺子,又怎麽會看不出我是故意為之?風晨霆今天說的這些話,不管是風老爺子說的,還是風晨霆自己編的,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風老爺子在給我台階下,他不見得是真心看上我,不過可以確定他沒有反對,也就是說,風老爺子不是阻止我和風晨霆在一起的那個人,風家的那股幕後神秘勢力不是他。
古陌不過是小嘍囉,不足為懼,在她背後支持她的勢力,才是幕後boss。可到底……誰會對我有這麽大仇恨?
我正自想著的時候,車忽然急速打了個左轉彎,慣性讓我的身子向右大幅度傾斜。
“顧著說話,差點開過了。”風晨霆尷尬地笑了笑,解釋道。
我這才發現車子這麽一轉,已經進了一個私人庭院。
三層洋樓聳立在花草蔥鬱間,朱紅色竹子和仿古大門顯示了主人家的不俗品味,車子轉過去的時候,我看見了等在門口的老人。
印象中方正的國字臉,方正的板寸頭,方正的站姿。喬達房從軍幾十年,其言行舉止無一不彰顯出一個軍人的端正風範。
我下了車,站在車旁,目光被緊跟在喬達房身後的身影牽引。
“瑾兒,我的瑾兒!”喬達房一見到我的身影,便迎了上來,抓握住我的雙手傳遞來他顫栗著的心情。
不知道是不是早已有了準備,我平靜的很,完全沒有直接想象中激動,或是其他的情緒起伏,除了,在這裏看到楚言之而泛起的一點不解。我想不明白,楚言之和喬達房有什麽聯係,喬達房對楚言之的介紹也很是耐人尋味。
“瑾兒,言之是你的弟弟。”喬達房說。
我不置可否,隨意點點頭便轉開了視線,無視了楚言之陽光燦爛的笑顏。
有些人,不能多看一秒,有些臉,不能映入瞳眸,太在乎會擾亂腦子裏的思維,太在意會拖拽往前走的步伐,於是選擇遠離。
少時住的是大院,不講究家裝布置,隻看幹淨整潔。
而現在看到的,也是。
喬達房家中的布置和他的人一樣,幾件簡單實用的舊式木家具,餐廳裏擺著八仙桌,唯一算得上奢侈的,是掛在牆壁上的液晶電視。
飯菜早已擺好,碗碟餐具每人一副,不多也不少,一看就知道是事先敲定好了的,沒看見喬達房家的其他人。
我和楚言之分坐在喬達房兩邊,風晨霆坐在我邊上。
喬達房問我喝不喝紅酒,我給了肯定回答,他又問我愛吃什麽不愛吃什麽。
我禮貌且疏離地應答,鄉下孩子早當家,小時候家裏經濟不允許,又有弟弟妹妹,能吃飽飯就是極好了,因此我不挑食,能吃的就行。
我說著,餘光瞥見喬達房麵色略僵,心下頓感一陣舒服:喬達房,今天的果是你昨天的耕作,你種下了苦難,卻想著要收獲圓滿,你是不是想得太美了?
是,我是故意那麽說的。
我說的小時候自然不是在和喬達房在一起生活的時候。
記憶裏,軍家大院雖然清貧,喬達房卻總會變著法子給我做吃的,一個麵團,他能給我捏出一隻兔子;一個飯團,他會給我弄成一隻小豬……
記不起是誰說過,回憶越美好,心情就越難過。而我,難過了二十三年,也該換個人難過了。
我又說自己向來多話,尤其見到長者的時候,不知道為什麽會特別想要懷舊,我滿懷謙虛地回憶在鄉下的日子。
我麵色淡淡地講起我的養父、喬達房的表弟,怎麽樣趁著我睡覺摸黑進來,我又在養母幫助下怎樣逃脫……我說這些,不純是為了讓喬達房難受,我是要絕掉王大仔的後路。
世人皆講人情,喬達房優甚。
我想我是個狠絕的性子,我喜歡在事發的萌芽狀態下,把芽尖掐掉。
我若不把所有挑明,喬達房出手,王大仔的牢飯吃不了幾天,當然,我不確定我全部說完後,王大仔是不是要把牢底坐穿,若是那樣,自是更好。
喬達房不聲不響地聽著,在聽到我被喬達房追著滿校打的時候,他深深吸了一口氣,臉色很是痛苦。
我如一個旁觀者般地觀察喬達房,他那時是知道這件事的,因為學校要勸我退學,我跟蹤王大仔,見到他跟喬達房在電話裏通報,把所謂我的“惡行”添油加醋說了一遍,然後我看見了王大仔得逞的奸笑,他如願得到了喬達房再也不會管我的消息。
而那之後的日子,是我和養母地獄生活的開端。
我像個經常進出酒吧的女人那樣,極致性感地翹起二郎腿,極致妖嬈地轉動紅酒杯,極致優雅地述說我少女時代的黑暗,述說在被喬達房徹底放棄之後,我過著的饑寒交迫擔驚受怕的日子。
長大之後,從搜集到的舊報紙上,我知道,喬達房當初離開我和母親,確實是為了他愛的女人,但更是為了照顧犧牲戰友的孩子。
喬達房沒有要和母親離婚的意思,是母親逼著他離的婚,他一直沒有再婚,他用自己手中的權利,為已經犧牲的戰友的妻子孩子創造生活條件。
喬達房照顧了他戰友們的孩子,用自己的家庭幸福做為代價,如此大仁大義我或許應該體恤,我本來也是打算好要做出體恤的樣子。
但是,當真正麵對喬達房的時候,我止不住的想要隨心而為。
我發現自己剛剛衍生出來的惡趣味,我喜歡觀察被我的回憶折磨著的喬達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