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往事
“石頭,又去給你爹采藥去呢?”
??“是嘞,福旺叔,這麽早就開門營業啦?有什麽進貨俺幫你扛櫃上麽?”
??“沒有沒有,咱村兒捎信兒說今兒要開大會搞什麽搬遷動員,一會兒俺要回村兒裏,給你爹他們捎啥麽?”
??“不用了,福旺叔,明天藥配好了,俺自己拿回去就行。俺還趕著回家鋤草呢!”
??“還沒喝湯吧,你嬸兒買的包子稀飯,快進來吃點兒!”
??“不了,俺在學校食堂吃過了。”
??“臭小子,還和你叔扯謊哩,你們武校都放假啦,食堂哪會開門,當俺不知道麽?行了,不耽誤你去采藥,拿著路上吃吧!”福旺叔說著就從櫃台裏拿出一張報紙,將幾個肉包子包起來,走到小賣部門口,塞給了張石頭。
??“福旺叔……嘿嘿……那就謝謝福旺叔了”張石頭自己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謊話被揭穿的緣故,敦實的臉驀的發燙起來。雖然在嵩山武校習武打熬多年,白皙的皮膚因為長年沒有吃飽飯的緣故,微微泛點兒菜黃,可仍然沒有掩蓋住張石頭臉上的窘色。說來也奇怪,張石頭從小就是白白胖胖,而且怎麽都曬不黑、餓不瘦。如今十八歲的張石頭,雖不算胖,但卻仍顯得有些嬰兒肥。
??“呦,他爹,石頭這傻小子還會臉紅呐,不就是幾個包子嘛,這兩天有空幫你福旺叔鋤鋤草啊!”福旺嬸從小賣部閃出來,搬了一個小板凳一屁股坐在了門前。
??“好哩好哩,趕明兒俺就去,叔、嬸兒,那俺先去采藥了!”說罷,張石頭攥著肉包子,低下一張窘臉,逃也似的跑了。
??福旺叔看著張石頭遠去的背影,摸著他稀疏的胡子,半晌兒歎了一口氣道:“這孩子……”
??福旺嬸坐在小板凳上,不知何時手裏多了一把蒲扇,邊搖邊撇著嘴說道:“這傻小子在武校練那什麽武,有啥用?白費糧食不是?這武校他也上完了吧,還不是得回村兒裏跟他爹種地?”福旺叔聞言轉過頭來,看了看自己婆娘,皺著眉頭說“幾個包子,你就使喚人家給你下力,你讓俺這老臉都差點兒擱不住!再說說你,哎……平常就算了,今兒個回村兒裏,你怎麽又穿上這吊腿褲,裸著半條腿兒,咱村兒裏的婆娘們不掰扯你,漢子們也要笑話俺。”
??“切,這叫馬褲懂不懂?老土鱉!”福旺嬸用蒲扇指了指身上的褲子,斜著眼白了一下老伴兒:“再說城裏頭那大姑娘小媳婦兒穿的露奶子的、露背的、露肚臍的、露大腿的,咋不見人掰扯?”
??福旺叔倆眼一瞪:“你咋知道沒人掰扯?再說了,你是大姑娘啊,還是小媳婦兒啊?”
??聽到自家男人語調驟然提高,福旺嬸歪了歪嘴,過會兒說道:“俺也不老啊!得,讓咱閨女穿行不?叫石頭幫你幹點兒活,還不是心疼你那老寒腿?”
??福旺叔聞言臉色一緩,歎了一口氣:“石頭這娃,正長身子,可沒見他吃飽過。這幾年一放假就去給他爹采藥,好娃子呀!他爹的肺病也見好了些,可就是不肯丟掉他那杆兒土煙槍。福栓這頭強驢,要不是他娃孝順,他怕是早就爬墳裏去了!”
??福旺嬸接口道:“不死能咋地?福栓年輕那會兒在咱村兒莊稼把式排第一,可到現在他敢說自己在村兒裏第二窮,誰敢排第一?下地幹不了重活,還離不開煙槍,就他那肺氣腫咳起來的樣,他還有錢去住院?也虧桂花妹子賢惠,裏裏外外張羅,原以為她婆婆眼瞎了怕是活不了幾年,嘿,硬是叫人家桂花妹子伺候的身體越來越硬朗。”
??福旺叔皺起了眉頭,鼻子裏重重的哼了一聲:“你道福栓是個懶漢啊,幹不了重活還不是那年的事兒讓他腰裏落了病根,一扛重活就疼。”
??“哎呀,說起這俺還要說他福栓哩,你說他當年那麽火氣幹嗎?把你也連累的腿落了病根兒!”福旺嬸倏地從板凳上站起來,憤憤然的道。
??福旺叔長歎了一聲,搖搖頭:“你這婆娘哪裏曉得啊,福栓當年就算是根兒木頭樁子杵在那兒不動,那幾個惡漢也非要把他拆碎了不可!”
??福旺嬸疑惑的問:“到底是咋回事兒啊,每次問你當年啥情況,俺娘家幾個兄弟也嚷嚷幫你討公道,你總是哼哼嗨嗨的說算了。不行,今兒個你定要給俺說清楚,他爹,不然俺才憋屈呢!剛嫁給你沒兩年,你腿就被人打折,好是好了,落了個老寒腿,俺伺候你們這一大家子,這麽多年,俺也不比桂花妹子少操勞。”說著說著,福旺嬸鬥大的淚珠就掛滿臉上。
??福旺叔沉默良久,抄起地上的板凳,拽上福旺嬸進了小賣部,順手把門也關上了。
??小賣部屋子很小,堆滿了雜貨。福旺叔拉亮頭頂上的節能燈泡,在櫃台後坐下,緩緩說道:“都是常運那王八羔子指使人幹的。”
??“啥?是常運派人幹的?難道說外麵傳的桂花妹子和常運年輕時候相好是真的?”此時此刻,福旺嬸眼中閃耀出與她40歲年齡完全不相般配的爍爍精光,剛才的淚水早已不知去向,取而代之的是滿臉熊熊燃燒的求知欲。
??福旺叔眼睛一瞪,一副恨鐵不成鋼的口氣訓斥他婆娘:“嚷嚷啥……當年就是怕你那嘴把不住門,不肯說給你。不是桂花和常運年輕時候相好……。”
??福旺嬸一拍巴掌,恍然大悟:“哦,那感情是成親後好上的!南墁兒玉柱他媳婦兒給俺說的這個版本看來是真的,她說福栓桂花成親後沒幾天,她就看見桂花和常運在村西口拉拉扯扯的,嘖嘖,桂花當年還是咱十裏八鄉數一的美人兒呢,誰不料竟是個潘金蓮兒的主,哎呦,可憐那福栓兄弟竟成了武大……”
??福旺叔拍著櫃台吼道:“啊行啦行啦,你給俺拉幾把倒吧,就你們那些個婆娘湊在一起,嘴裏能吐出象牙來?編排編排這家,再編排編排那家,就像癩蛤蟆趴腳上……。”
??“啥意思?”
??“不咬人你們膈應人!”
??“呦,他爹文化人啊!罵人都罵得這麽有學問。你這就好比是玉皇大帝放屁……。”
??“啥意思?”
??“不同凡響!”
??“哈哈哈哈,行啊,他娘,平日裏串門磨牙子也沒白費功夫!”
??“那是!快說到底是啥情況?”福旺嬸一見成功把男人的心情撥弄好,得意的抿抿嘴,立即追問。
??“桂花在草廟溝娘家當姑娘的時候,有一次上街趕集,被常運這混蛋撞見了,然後一直糾纏。桂花他爹和福栓他爹打越南是一起扛過槍的,兩家定的是娃娃親。奈何福栓他爹死在戰場、桂花他爹斷了一條腿退伍,但也是見過世麵的人物。知道張家五常的惡名,倒是不懼他常運。可出了這檔子事兒,姑娘家名聲要緊,所以趕緊和福栓他娘一商量,草草就辦了婚事。”
??福旺嬸聽人講故事,向來有很迅速的代入感,立刻憤憤不平的插嘴說道:
??“可不是咋地?他常運在桂花過門之前早就娶了巧芝。有媳婦兒的漢子還纏著人家桂花妹子不放。哎呦,你說他這痞子,咋就恁不要臉呢?福栓兄弟年輕時候長得俊,莊稼把式也好,俺還以為是桂花妹子看上福栓兄弟呢,原來是娃娃親!”
??“福栓桂花成親後有半個月的一個晌午,那天俺和福栓從地裏忙完,扛著家夥什回家,還沒到村西頭,就迎麵碰上了仨小子,肩膀上都扛著家夥什,走近看了麵生,俺倆也沒在意。錯身的時候最前麵那漢子故意撞了福栓一下,福栓也沒生氣,隻是打量了他一下,那家夥就罵了起來:‘日你老娘,走路不長眼啊?’福栓是個孝子,一聽罵他老娘,立刻火了,轉身指著他罵道:‘你個王八羔子,昨晚上吃大糞啦是咋地?’誰知道身後那個兔崽子抄起鋤頭照著福栓後腰就砸!”
??“啊……鋤頭啊……那福栓還能有命?”福旺嬸雙手緊緊地掐著福旺叔的大腿,緊張的表情已經把當年事發時的危險場景還原的淋漓盡致。
??福旺叔皺了皺眉頭,打掉福旺嬸掐著自己大腿的雙手,對自己婆娘有如身臨其境的緊張表情非常滿意,接著說道:“他們沒想要福栓的命,是用鋤頭的後跟兒夯的。一鋤頭下去,福栓就趴地上不動了……他那腰椎痛就是因為這落的病。俺一看立刻上去奪那鋤頭,誰知道先前罵人那王八羔子抄起手上的鋤頭就掄俺腿上……。”
??“啊……又是鋤頭啊……”
??眼看福旺嬸的九陰白骨爪又要掐上自己的大腿,福旺叔趕緊解釋:“還是用鋤頭的後跟兒夯的……可就這一下,哢的一聲,俺就知道腿斷了,倒在地上爬不起來。”
??“啊……這天殺的王八羔子啊……”福旺嬸終於還是掐住了福旺叔的大腿,此刻已淚流滿麵。
??福旺叔把婆娘的手牽起來放在手裏輕輕拍打著安慰道:“俺比福栓情況好,福栓直接昏死過去了。這幾個家夥一看福栓不動彈了,撒丫子就跑啦。”
??“那你咋就能斷定是常運指使的呢?”
??“別以為俺隻會記個流水賬,俺的記性好著哩。那年咱閨女出生,俺去鄉裏派出所上戶口,看見當年那個罵福栓的人啦,他就是咱鄉派出所副所長王大用。後來俺托人打聽,知道了這家夥的根底。福栓俺倆出事兒那年,常海是咱鄉派出所所長,這王大用就在所裏當什麽聯防隊員,然後當年王大用就調到別的鄉裏當幹警了。咱閨女出生的前一年,常海升官到縣裏當公安局副局長,就把王大用提拔到咱鄉派出所了,俺說這些你聽明白是咋回事兒了嗎?”
??“切,你當俺傻啊?這都聽不明白,不是白活啦?”福旺嬸擦了擦臉上的淚,站起身來恨恨的說:“怪不得當年咱往鄉派出所報案,連個水漂也沒濺出來,這群禍害人的王八犢子……。”
??福旺叔站起身來:“收拾收拾東西,回村吧!”
??“啥?這就算完啦?俺當年不知道咋回事兒,現如今知道了,還有人證,咱告他去!”
??“咋?你是憑咱倆這老胳膊老腿兒、還是憑你娘家幾個在外打工的兄弟啊?你當福栓當年不知道咋回事兒啊,那時候就算福栓門兒清,張家五常的勢力他也奈何不得,更何況沒憑據。現在常海當上了縣公安局長、常運是咱村兒支書、常生在縣裏開了個大公司,手底下人到處收保護費,那就是黑社會懂嗎!那常文、常武開的武校,就是幫常生招攬地痞流氓哩,這是黑白兩道通吃啊,你拿啥和人家鬥!俺一直不肯與你說這事兒,就是怕你那嘴巴沒把門,仇沒報,就被滅口了!”
??“俺曉得啦!不會說出去的。這幫王八羔子怎麽就不讓雷劈死呢!”福旺嬸恨恨的說。
??“不是不報,時辰未到!”
??“哎?你別說,老天還是開眼的。要不是那年你替福栓送石頭來武校上學,也不會看中這塊風水寶地開小賣部啊!不然就你那老寒腿,咱一家子守著那幾畝薄田,日子也不會比福栓家好過。這也是好人有好報啊!”福旺嬸突然喜滋滋的說。心境轉變之快,委實讓人不得不服。
??福旺叔聞言苦笑著搖搖頭,踱到裏間屋子自去收拾東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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