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春夢
嶽孝娥坐在如死豬一般的張石頭身邊，氣得渾身發抖。
??可是服了這種叫做“碧螺散”的藥水，她的四肢經脈處於微閉合狀態，隻能維持著基本的血液循環，卻完全運不上力來，走路都需要兩個婆子扶著。
??盼星星盼月亮，卻盼來了一頭死豬，更可氣的是這頭死豬已經叛國投敵，連家宅都有了。
??嶽孝娥不是對張石頭一無所知。憑著女孩子特有的細心與敏感，她了解的張石頭，是一個渾渾噩噩、毫無心機，也沒有多少民族榮辱感的大男孩。為了自己而投敵叛國，他張石頭絕對做得出來。現在的形勢應該很明顯了，她是作為張石頭投敵的報酬，被送到了張石頭的身邊，成為他的枕邊人。
??嶽孝娥恨不得殺了他，可整間房連一個銳器都沒有，渾身酸軟無力，拿什麽殺他？
??她坐在床邊，開始認真地思考。能夠臨危不亂，這也是她這些年從父親嶽飛身上學到的寶貴優點。此次北伐以來，遇到了太多太多的事。滿目淒涼的中原大地、戰場飛揚的血肉、江湖盛會的豪情、青春少女的萌動、心上之人的冷漠、愣頭小子的慕愛、離軍出走的傷懷、身陷敵營的悲哀，讓這個十六歲的少女快速地成熟起來。她已經不是一個隻知道依偎在父親寬廣的懷抱裏撒嬌使氣的富貴小姑娘了。
??真正讓內心平靜下來後，嶽孝娥認為將張石頭認定為叛國者，還有些為時過早，這個傻小子身上還是有很多說不清楚的優點的，至少在品德上，絕不是一個猥瑣下流、花心無恥的小人。無論怎麽說，到目前為止，有也僅有張石頭入得虎穴、來到了她的身旁。
??張石頭站在世界上最高的高山之巔，至於這個高山有多高，他怎麽也望不到山腳。隻看見半山腰有個瀑布，瀑布下麵有個水潭，水潭旁邊有個竹簍，竹簍裏麵有六個肉包子。
??他身上披著紅咧咧的鬥篷，迎風招展，手裏提著金箍棒，長身玉立，俯視著茫茫的人間。他看到在很遠很遠的一個小山村裏，父親、母親和小妹，都在自家田地裏忙碌著，臉上都洋溢著豐收的喜悅，他的心裏充滿了溫馨。看到師父在寺院裏教授武僧們一板一眼的習武，福旺叔在自家小賣部門前搬運著貨物，他的眼裏充滿了淚花。
??他拚命地向他們揮著手，歇斯底裏的大叫著，卻好像怎麽也穿不破眼前的這一層迷霧。越是掙紮著向前跑，就越是覺得雙腿沉重無比，怎麽也跑不出腳下這個山尖尖……
??自己就如被包裹在一個繭殼中，纏繞著、包圍著、羈絆著，令他愈來愈難受、愈來愈無力。
??他無助地掙紮著，忽然一個披著五彩霞衣的仙子從天而降，跳著曼妙絕倫的劍舞，來到了他的麵前。這個仙子是那麽的美麗，一雙脈脈含情的杏眼凝望著他，鮮紅欲滴的嬌俏小嘴卻無聲無息的貼上了他的嘴唇。
??火熱滾燙的感覺立刻遍布全身，所有傷心、失落、思念、迷茫的情緒一掃而空，瞬間又充滿了力量，仿佛地球人誰也阻止不了他迅速膨脹的喜悅。周身就像被瑤池之水浸泡的通通透透、舒舒爽爽，這種前所未有的感覺真的是：太舒服了……
??然而一張絡腮胡子的磨盤大臉從天空的雲層中伸了出來，露出一副猙獰無比的笑容。瞬間風雲色變、天崩地裂，仙子也被磨盤大臉抓了回去。張石頭跌入到一個無底無際的深淵中，他掙紮著、咆哮著、拚盡全身力量向水麵遊去，卻怎麽也遊不動。漸漸地，他沒有了力氣、沒有了呼吸……
??呼……張石頭長出了一口氣，原來是一場夢，還是場春夢！張石頭羞得滿麵通紅。
??一隻小手還捏著自己的鼻子，怪不得在夢裏差點兒憋死!
??順著這隻小手往上一看，一張似嗔非嗔、似笑非笑的絕色容顏展露在他的眼前。
??夢中的仙子，俺滴那個娘啊……
??天色已明，窗外的鳥兒已經嘰嘰喳喳的開始忙碌，盛夏的這一天，第一縷陽光穿窗而過，灑落在這間紅紅粉粉、喜氣洋洋的房間內。
??春夢了無痕……
??金兀術有生以來，第三次也是最後一次收到嶽家軍的高級將領一張拜帖。
??這次的拜帖終於不再是油膩膩的破紙了，而是一張紅豔豔的紙張，這是完顏突合速為張石頭布置新房裏的喜紙，裏外都透著喜氣。
??“金兀術大叔親啟：
??小侄張石頭，征北破虜小將軍帳下弼馬溫是也。承蒙連日的款待，銘感於心。奈何身在曹營心在漢，今日願與大叔一決高下，輸則死矣，勝則請大叔放我們一條生路歸去。則俺不勝感激涕零之至！”
??“三次的拜帖都是感激涕零，你的鼻涕咋那麽多呢？咋不流鼻涕流死？”完顏突合速心懷怨憤的想，偷偷瞥眼看著金兀術的表情，內心十分惶恐。
??這哪裏是拜帖，分明就是戰書！這次招安看來是白忙活了。作為始作俑者，完顏突合速自然一肚子恨意。
??“大人，這小子不知好歹，咱們也不能放虎歸山。還決鬥什麽，直接殺了了事。他現在和嶽飛的女兒就在蔡府，嶽飛之女中了碧螺散，一天之內是動不了的。”
??金兀術沉吟不語。
??他不是怕了張石頭。憑他傲視天下的武功，他會怕誰?張石頭不過是個後起之秀。如果完顏突合速以為金兀術惱羞成怒了，那他就太小看金兀術了。他是一代梟雄！當年在黃天蕩裏被韓世忠圍困一個多月，殺得丟盔卸甲、人仰船翻，他也照樣向韓世忠豎起大拇指。戰爭，從來不以個人好惡為取舍。不要看金兀術表麵上總有暴跳如雷、動輒馬鞭子抽人的時候，但若以為他是個狂躁莽夫那就大錯特錯了。否則他何以能讓金國上下尊崇備至、何以能在金國朝堂翻雲覆雨、何以能成為金國軍政第一人？一個狂躁莽夫會察言觀色便把張石頭看的通通透透？
??他是真的開始喜歡這個張石頭了。淳樸憨厚、武功高強、至情至性，也不缺乏頭腦。能獨自闖進開封府，和他金兀術周旋了好幾天，把他當傻子的人自己才是傻子。現在的狀況，張石頭也隻能出此下策，別無他法了。
??千金市馬骨！又何必急於一時？今日放他離去，讓他帶走本來就失去了價值的嶽孝娥又如何？諸葛亮對孟獲尚七擒七縱，對張石頭，就來個三請三送！
??將手中拜帖折成一個小四方片，甩手一扔，直插大殿的金絲楠木柱中。轉頭對完顏突合速道：“請！”
??乖乖的，露這一手絕世神功，這是要決鬥！完顏突合速有心想提醒一句，這傻小子武功不一定會弱你金兀術多少，可話到嘴邊，又打住了。金兀術的驕傲，能聽得進去麽？
??張石頭第三次來到集賢殿，不過這一次不是一個人來的，他攙扶著嶽孝娥慢慢的穿過集賢門，那動作惶恐而又謹慎，仿佛嶽孝娥肚子裏懷了他的孩子，隨時就要臨盆了一般。完顏突合速在後麵看著好笑，似乎明白了金兀術為什麽始終都有必勝的信心。這種對一個女子如此牽腸掛肚的男孩兒，怎能放下心情放手去搏？又如何能敵得過心性堅韌的金兀術大人？
??張石頭扶嶽孝娥站穩，便快步走到集賢殿外的台階下，向台階上頷首矗立的金兀術單膝跪倒，一抱拳道：
??“金大叔，俺張石頭承蒙您的厚愛，真的是感激不盡！請受俺一拜。俺張石頭知道好歹，但俺不能讓嶽小娘子失望，也不能讓三萬義軍將士失望，隻能讓您失望了。”
??金兀術下了台階，親手攙起張石頭：
??“好，是條漢子，我喜歡。無論怎樣，你這侄子我都認了，什麽時候想起你金大叔的好，什麽時候來找我，我都歡迎之至。今日論武，我若贏不了你，定會放你二人平安離去，你就全力以赴吧！”
??張石頭聽得眼睛都濕潤了。不管別人怎麽說金兀術，他此刻對金兀術真的是崇敬有加。人家金兀術完全可以不理睬他，揮一揮手就能把他倆永遠埋在開封府，可還是請他們前來，當著眾人的麵，與他公平決戰，這就是英雄本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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