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結案
臨安府的老百姓，對張憐兒姐弟的慘死，雖並不知情，但大理寺的公審，卻吵得沸反盈天。
??嶽飛的案子，無人敢將髒水潑到趙構身上，但是民間對於他這個苟安皇帝的私下風評，這幾日來差到了極點。秦檜偷雞不成蝕把米，被張憐兒反告，事情已經大白於天下，嶽飛的謀反案確鑿無疑是個冤案，可是身為皇帝的趙構，卻依然沒有下令釋放嶽飛三人。雖沒人在明麵兒上指責趙構是冤案的幕後黑手，但事到如今還毫無作為，任由奸臣陷害忠良，“昏聵無能”這頂帽子，民間百姓已經為趙構穩穩地戴上了頭。趙構的心十分敏感，他感覺得到，自己這十數年來苦苦攢下為數不多的帝王威信，正在快速的流逝，這讓他的危機感日益加重，煩躁、猜疑、恐懼，每日縈繞在他的心頭。不舉之症治愈的希望，也離他越來越遠了。
??這幾日，他也不是沒有斥責秦檜，但是嶽飛的案子久拖不決，對他們倆都沒有好處。究竟如何決斷、如何收場，趙構舉棋不定。
??秦檜終於從大內總管馮益那裏，得到了張石頭單獨進宮麵聖那天，與皇上的對話內容。至於張石頭這家夥究竟從哪裏得到這麽多機密，秦檜沒時間考慮，這小子出人意料的時候還少嗎？當務之急，是如何消除皇上的猜忌。
??知道了底牌，這件事情便不難辦。給趙構把脈，秦檜還是可以駕輕就熟的。拿著毫無新意的謀反罪證，秦檜來到了宮中。
??垂拱殿的偏殿內，趙構看了秦檜帶來的審案結果，竟是和公審之前的沒有多大的變化，基本還是老樣。
??為嶽飛羅織的罪名有四條。
??第一，嶽飛、嶽雲父子二人，分別寫書信給王貴和張憲，策動他們謀反。其中嶽飛的書信是由幕僚於鵬和孫革執筆，嶽雲的書信是由其妾室張憐兒執筆。
??第二，嶽飛昔日遊天竺，在石壁上留題道：“寒門何日得載富貴”，這被定性為反詩，此乃蠱惑民意、反心凸顯。
??第三、嶽飛首次擔任節度使時，曾說：“吾與太祖皇帝俱以三十歲上建節”，此乃僭越狂悖、覬覦國器。
??第四、從郾城奉旨班師後，某晚住在寺廟裏，和張憲、傅選等心腹將領坐談，問：“天下事，當如何？”，張憲回答：“在相公處置爾”，此乃煽動軍心，圖謀不軌。
??趙構看罷，一肚子的邪火，陰著臉問秦檜道：
??“此番與前次別無二致，無非多了一個無關緊要的張憐兒。寡人要的物證和口供呢？愛卿就是這樣斷案的麽？”
??秦檜低眉順眼，不帶一絲怨氣，語調柔和的對趙構道：
??“回稟陛下，嶽飛狡詐，抄家所得沒有什麽可作為證據的東西，想來早就被他們銷毀，審問自然百般抵賴，拿不到口供。但是此案若再拖延不決，於國大不利！”
??趙構搖頭道：
??“零物證、零口供，這樣斷案，更是於國不利。”
??秦檜心內暗笑，你擔心的恐怕不是於國不利，而是於你名聲不利吧！麵上卻痛心疾首：
??“陛下，嶽飛謀反之心已經昭然若揭，其事體莫須有。”
??趙構聽了歎口氣道：
??“又是莫須有。”
??秦檜正色道：
??“陛下，的確莫須有！物證與口供不重要，重要的是局勢！”
??“此話怎講？”
??“陛下，嶽飛父子對陛下心懷怨懟之心久已。自紹興七年的淮西兵變，至紹興十年的金牌班師後，嶽飛對親屬、部將之言，每每抨擊朝政、詆毀聖上。甚至還曾說過……”
??“還曾說過什麽？……嗯？……朕恕你無罪，講！”
??“陛下，嶽飛竟然指責您，不願迎還二聖，實無人子、人弟、人君之像；貪圖安逸、不思勤修君王之德……”
??“住嘴！”
??趙構脫口怒喝，一時間白淨的臉上泛起一片潮紅，但立刻意識到不該在臣子麵前失態，旋而強自平定下來，語調不緊不慢的問道：
??“為何此罪不在案卷中有記載？”
??“回稟陛下，嶽飛之言，有辱聖上英名，故而微臣不讓他們記錄在案，以免千秋後為人所誤傳、誤信。”
??趙構聞言，臉色稍霽：
??“愛卿老成持重，所慮甚是。”
??“陛下謬讚，臣以為嶽飛未反，乃是陛下處置果斷。若是縱虎歸山，勢必將陛下視為仇寇，不死不休矣！”
??趙構點頭道：
??“此言不差，的確如是！可若是沒有物證、口供，難免受人詬病。”
??“陛下，局勢不容微臣從容搜集物證、口供了。金使張通古已經極不耐煩，昨日微臣去試探其口風，其十分慍恚，並對微臣坦言，這幾日便要回金國複旨，不再等候了。”
??趙構大驚，連忙道：
??“張通古也是老相識了，紹興八年便是他任江南招諭使，與我南朝相處甚得。愛卿何不勸勸他,讓他稍安勿躁？”
??“陛下，這張通古本是原遼國官員，遼亡之後隱居不出，被完顏宗望幾經相請，方出來做了樞密院主奏、兵刑房承旨，又幾度作為金使來往。因記恨我朝與金國聯手滅遼，所以始終對我朝官員就沒個好臉色。而且此人在金國屬於主戰派，一直希冀借金國之手攻我大宋，為亡遼報仇。如今為兩國和議，已經在我臨安府做客半年多了，我朝直到如今卻連一個嶽飛都沒有解決好，你叫他如何不惱？此番正好以我朝毫無誠意為借口，抽身回金，向金國朝堂兜售他的主戰言論。”
??趙構不甘道：
??“他張通古隻是一介使臣，我朝待金國向來恭敬有加，金國皇帝未必就會聽他蠱惑。”
??“陛下，以前或許不會，可是西夏之亂一起，形勢大變了！”
??“此話怎講？”
??“前些日子，金國來函，欲邀我國一同伐夏，但皇上未允。他張通古便可在此事上大做文章，說我朝與西夏有勾連，不但無意與金國和議，更想趁機發兵襲擊金國，呼應西夏。”
??趙構嗤笑道：
??“這番謊言，金國皇帝會信麽？我大宋幾千年禮儀之邦……”
??“陛下，兩國之交，不講信義，有的隻是利益二字。尤其對於金國這樣的蠻族之邦，他的皇帝多半會信的。”
??趙構的臉色變得有些慘白，秦檜繼續道：
??“陛下，西夏局勢已經基本有了定數，西夏叛臣任得敬擁兵十萬，與金國裏應外合，西夏王朝本已凋敝不堪，不但財力枯竭，而且兵馬愚鈍，此番應是回天無望了。一旦西夏亡國，我朝如此舉棋不定，絕非社稷之福啊！”
??趙構慘白的臉色愈加難看。事實上，趙構的不舉之症之所以始終不見好轉，多半是秦檜經常在他麵前鼓吹金國威脅論給嚇得。
??這一次一如既往的奏效，秦檜察言觀色，準備再加一把火。
??“陛下，有件事情微臣覺得不該向陛下隱瞞。”
??“你且說來。”
??“啟稟陛下，張石頭前些日子去過嶽府兩次進行探望，具體與嶽家人如何商議的，微臣不知。但是第二次從嶽府出來後的那天深夜，張石頭便潛入大理寺獄，試圖將嶽飛三人救走。但是微臣早有防備，張石頭沒能得手。”
??趙構沉聲道：
??“竟有此事？”
??“回陛下，張石頭雖表麵與嶽飛斷絕了義父子關係，實質上藕斷絲連，情誼還在。張石頭這個人，雖有軍功在身，對皇上您也是忠心的，但是此人年齡尚小，極易受人蠱惑，做事不計後果。假如此次受嶽家人蠱惑，真的救了嶽飛三人，勢必被嶽飛裹挾，一起反了朝廷，到那時怎對得起皇上這些年對他的栽培呢？”
??趙構知道，這麽大的事情，秦檜不敢編造。事實上，張石頭兩入嶽府，趙構也是知道的。
??“陛下，張石頭為了救嶽飛，故意在皇上麵前誹謗微臣，微臣也從不與他計較。那是因為張石頭算得上是個棟梁之才，對皇上也算忠心，將來用的好，或可成為皇上的一大臂助。但是他誹謗微臣，混淆視聽，意圖拖延嶽飛的案子，好從中施救。因感念嶽飛對他有過提拔之恩，嶽飛一日不死，他便一日不會消停。所以微臣以為，早些了結了嶽飛的案子，也可早些斷了他的念想，為皇上、為朝廷挽救下來一個可造之材。”
??趙構也知道，事到如今，嶽飛是絕對留不得的。“君之視臣如手足,則臣視君如腹心；君之視臣如犬馬,則臣視君如國人；君之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仇。”孟子的這段話，趙構豈會不知？如今他與嶽飛之間，豈止是犬馬與土芥！像嶽飛這種不世出的軍事奇才，一旦與他離心離德，則必置之死地，方可安枕。
??趙構沉默了良久，突然話頭一轉，問道：
??“駙馬高世榮在大理寺出告張憲策反，是愛卿授意？”
??這句話裏麵，包含了太多信息。秦檜這種老於揣測帝王心術的權臣，焉會不知？
??福國長公主趙多富在暗中操縱張石頭去金國刺殺宗室貴族之事，金國早已將信息傳給了秦檜，至於在中原掀起戰事是否也是趙多富在幕後搞鬼，秦檜不知道。但是秦檜經過一番秘密摸底，發現趙多富每日裏隻是交遊廣闊，喜愛與名士大儒詩詞宴飲，歌舞風雅，並未察覺出趙多富的厲害。所以秦檜認為趙多富隻是利用自己的美色，蠱惑了張石頭去金國為她複仇。一個女人的仇恨之心如此熾烈，絲毫不懂得掩飾與收斂，秦檜認為這個女人也就不值得他去小心提防，他則更不會主動在趙構麵前說趙多富的壞話，這種事是犯忌諱的。
??駙馬高世榮出告張憲一事，秦檜一直以為是趙構授意的，今日趙構有此一問，說明趙構也不知情。而趙構問他，話裏懷疑是受他秦檜的指使，這功勞，他秦檜是絕對不敢攬的。連皇親國戚都能夠支使，趙構這個疑心頗重的膽小皇帝，還會有安全感？
??“回稟陛下，駙馬出告張憲之事，微臣事先全然不知。若不是皇上下的令，必然是長公主殿下想為陛下分擔國事，是以令駙馬在那天擊鼓出告，為審定嶽飛案子增色不少。陛下與長公主殿下兄妹情深，微臣為陛下賀！”
??“可是為什麽愛卿此次所呈案卷中，並未有駙馬的狀詞？”
??“陛下，駙馬的狀詞，漏洞頗大，經不起推敲，左右也是沒有物證，強加到案子裏，反而會給天下間嶽飛的黨徒以口舌之實，故而微臣沒有將其附入案中，但長公主殿下待陛下的拳拳之心，是值得陛下嘉許的。”
??趙構緩緩點頭道：
??“愛卿所慮極是！嶽飛一案如何審結，你回去便擬個章程吧。”
??“微臣遵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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