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表演
下午四點半到五點半，是一個小時的放風時間，放風場就是一號樓樓下的小院子。薛振偉特意交代了幾個號長，每個號長都帶了自己號房的數名打手，要在院子裏給張石頭開個歡迎會。
??每個監舍都有一個號長，號長雖不是官方定的崗位，但卻是監區長和其他管教幹部都認可的管理人員，負責自己號房其他犯人的管理。監區長就是通過號長對每個監舍進行全麵的掌控。號長在自己的監舍裏，就是天王老子，一切的一切都有人伺候。這真的不是誇張，別說什麽洗臉洗腳、端茶倒水、打飯刷碗，都有人主動伺候，甚至號長蹲大便，旁邊也站人拿紙候著，還會體貼入微的說道：
??“大哥您別急，慢點兒拉。真的不騙您，您的大便有股香味，聞起來令人神清氣爽。再說您要是拉的太用力，萬一脫肛了，叫我們可怎麽活呀！”
??號長會在自己的監舍培養出一個學習委員和若幹打手，學習委員負責本監舍賬本和紀律，打手負責打人、日常事務及分菜。進了號房的人，想少挨打，想盡快的融入這個集體，那就伏低做小，好好跪舔號長。但你若進來後自以為這裏是個民主的天地，或不服氣被人欺負，那恭喜你，你慘了！監舍裏的其他人會拚盡全力替號長修理你，因為這個時候正是巴結號長、融入這個集體的大好良機。你覺得你是一個有尊嚴的人，不要緊，大家一起把你的尊嚴踩在腳下；你覺得你不是一個沒有下限的人，不要緊，大家一起用你的血肉來幫你刷新世界觀。到了那時，你便會認識到，跪舔，不是一件羞恥的事，而是一種生活的態度、一種生活的智慧。
??張石頭倒是挺納悶，昨天一直把自己看得那麽嚴實，今天怎麽給了自己放風的機會？院子裏人很多，嘻嘻哈哈的三五成群，但是在戰爭中經受了無數次生死的洗禮後，他對於危險氣息的敏感度，比常人要高出許多。
??薛振偉覺得張石頭瞧不起他，其實張石頭不是一個孤高冷傲的人，他隻是沒有像薛振偉期待的那樣，像條哈巴狗一樣對他搖尾乞憐。好不容易有了和人交流的機會，雖然感受到了不善，這會兒張石頭依然逢人便笑，主動搭訕打招呼：
??“嘿嘿，大哥，小弟張石頭，是咱登封人。”
??“叔，俺叫張石頭，被人誤會殺人，其實俺沒殺。那你咋進來的？”
??聊來聊去，也沒一個人搭理，隻用一種冷漠的眼光回視他，就仿佛他不是人，而是一個供人出氣的沙包。
??倒是有一個三十來歲的人走來問道：
??“新來的？”
??“嘿嘿，是啊，昨天剛到。俺叫……”
??“知道規矩不？”
??“啥規矩？”
??“新來的要表演倆節目。”
??“表演節目……大哥，俺不會跳舞，唱歌更不行，是個破鑼嗓子。”
??“沒事，不用唱歌跳舞。這節目可以自選，有哇哈哈、炒竹筍、送奶昔、踢毽子、佛敲鍾、肘子……”
??“停停停，大哥，這些節目俺不懂，能不能解釋解釋？”
??“好說好說。哇哈哈呢，就是兩手扶牆，嘴巴不但要使勁張開，還要像看口腔科一樣啊出來，有人用臉盆打水對著你嘴巴用力打進去，水要打進喉腔，二十盆水才算完畢。怎麽樣，要不要來？”
??張石頭聽說過監獄裏整人的事情，但所知甚少，臨安府大牢裏他是英雄，還是朝廷的四品武將，沒人對他不敬，可在這裏他屁都不是。
??“大哥，哇哈哈雖好，但俺並不口渴，換一個！”
??“炒竹筍，就是二十個人排成排，依次扇你的臉，二十人扇完為止，保證不多扇。”
??“小弟這張臉，長的本來就不是天下第一帥，還是別糟蹋它了，咱再換一個。”
??“送奶昔，也是二十個人，每人朝你嘴裏吐一口痰，保證不多吐。”
??“俺滴娘啊，這麽惡心的手段你們也用？換一個換一個！”
??“踢毽子也是二十個人，每個人踹你一腳，踹完了事，保證不多踹。”
??“嗬嗬，你們是不是就識得二十這個數？行，不就是想踹死俺麽，這個節目俺接了。還有呢？”
??“佛敲鍾，看見院子裏那棵棗樹沒？用腦袋去撞樹，什麽時候撞下來三顆棗，就算完事。”
??“哎呦喂，可算不是二十了，但俺咋覺得你們沒必要這麽人性化呢？俺就撞下二十顆棗送給你們，這個節目俺也接了。”
??這人是521監舍的號長，因為長了兩顆十分尖利的牙，所以得了個外號：鱷魚。鱷魚聽完樂啦，正常人都會選哇哈哈和送奶昔，因為這兩個節目雖然帶有侮辱性，而且送奶昔簡直就是惡心人的，但相對來說，是最溫柔的了。這時候你應該要的不是尊嚴，而是活下來。可這小子腦子裏有包，偏偏選了兩個作死的節目，作死還嫌自己死的不夠透徹，居然還給自己加碼。棗樹撞下來三顆棗，運氣好了，把腦袋撞得一頭血、滿頭包，興許真能撞下來三顆棗，運氣不好，腦袋開瓢也撞不下來一顆，這傻小子還包撞二十顆，十足的作死啊！監區長隻說狠狠教訓一下這小子，自己找死可怪不得我們，在這裏作死，沒人可憐，甚至還都有些期盼。隻要悲慘不是落在自己身上，看別人受死，其實倒是一件很有趣的事……
??所有犯人都圍了過來，連看守的民警也興致勃勃的選了一個最好的位置，高高在上的欣賞著。
??張石頭扭了扭脖子，又晃了晃腦袋。雙手抱拳對眾人道：
??“諸位看官，你們即將看到的節目是：少林鐵頭勾大棗。有錢的捧個錢場，對了，這裏是看守所，大家都沒錢，那就多多捧個人場。瞅著喜歡就喊聲好，看著高興就鼓鼓掌。走起了您呐！”
??張石頭把在臨安府街頭學來的江湖把式學個十足，逗得犯人們哈哈大笑，接著便走到棗樹前。棗樹都不是什麽參天大樹，屬於灌木類，但也別以為棗樹就是低矮的小樹。這棵棗樹高達十餘米，樹幹一個人都抱不過來，如今也正是果實成熟的時候，隻是能夠到的地方，早就被犯人們摘的幹幹淨淨，夠不到的，沒有看管民警的同意，沒人敢上樹。
??張石頭一運氣，“嗨”的一聲拿腦袋撞向棗樹。
??“砰”，一聲悶響，青紅色的大棗撲啦啦掉了一地，少說也有三四十個。眾人驚詫之餘，紛紛鼓掌，笑聲、叫好喝彩聲也不絕於耳。
??能夠在這個鐵絲網圈住的高牆大院裏爆出開心、爽朗的笑聲，和由衷地喝彩、掌聲，的確是罕見。
??但是沒有號長的命令，沒人敢撿地上掉落的大棗。
??張石頭滿不在乎，撿起地上的一顆大棗，用手擦了擦，就放在嘴裏吃了：
??“嗯，味道不錯，正當其時！佛敲鍾表演完了，踢毽子開始吧？”
??鱷魚為首的幾個號長一使眼色，呼啦啦過來二十個人。
??張石頭伸了伸懶腰，都不正眼瞧他們，又從地上撿了幾個大棗，邊吃邊說道：
??“趕緊踹，俺先吃棗，踹完了大家再撿棗吃。”
??可別小看這踢毽子，以為就是照著屁股踢幾腳就完事兒了？屁股上肉多，最耐打，踢屁股是有人關照才踢的，但即便如此，鉚足了勁兒踢你屁股，也能把你尾骨踢斷，更何況不踢你屁股呢？
??有了張石頭前麵的表演，這二十個人其實對他挺敬佩的。這裏和黑社會一樣，誰的拳頭硬，誰就是老大。所以這些人並未用盡全力，也沒有向張石頭身上的要害處下腳。
??看著手下人踹在他身上，這小子居然紋絲不動，而且還不耽誤樂嗬嗬的啃大棗吃，鱷魚怒發衝冠。
??這就是對他們這幾個號長的藐視，赤裸裸的藐視！
??走上前來，鱷魚一把推開一名手下罵道：
??“滾，三天沒吃飯嗎？那就不用吃飯了，吃我三天大便！”
??那人一聽臉色蠟黃，竟是不敢爭辯一句，隻是低著頭退在一邊。
??張石頭啃著大棗，瞥了一眼鱷魚，知道是來者不善、善者不來：
??“你說人家沒吃飯，那你來踢俺好了，你這一腳不計算在這二十踢裏，算是俺友情贈送的。”
??鱷魚懲罰那個手下，是殺雞給猴看，讓其他人用力、下狠手。可張石頭居然白送給他一腳，這已經不僅是藐視，而且是挑釁。他要是不上去踹一腳，以後還能混的下去嗎？
??鱷魚的臉上露出了猙獰。張石頭卻笑了，心裏道你這個頭頭當的，水平真不咋地！心裏想的啥，還有喜怒哀樂都寫在臉上，這種人在以含蓄、內斂著稱的中國，當得了頭頭嗎？
??“大哥俺可先警告你啊，踢俺哪裏都隨你，用多大的勁也隨你，但是力量是會反彈的，你用多大勁，就會有多大的反作用加在你的身上，勿謂言之不預也！”
??鱷魚進來前是張常生賭場裏的打手，因為護場子把人打殘廢，張常生隻好讓他進來避避風頭，等到連恐嚇帶賠錢，把受害人搞定後，再想辦法把他撈出來。進來沒多久就當上了號長，如今已經在這裏四個月了，向來是說一不二的人物，手頭更是有兩下子，不然也不會在賭場裏當打手。
??現在的問題已經不是教訓張石頭，而是要弄死他。即便今天弄不死，改天也要張石頭死。現在眾目睽睽，一腳踹死絕對跑不了刑罰，但是踹傷他，便沒什麽問題，也完成了薛振偉交給他的任務。
??咬緊兩顆尖牙，鱷魚提起全身的力氣，狠狠踹向張石頭的腿關節，就是膝蓋骨。這要是換個平常人，真能一腳踢斷，變成殘廢，可惜他惹的是張石頭。
??張石頭知道在這種地方，你也不能一直扮個小綿羊，小綿羊會被吃的連骨頭渣子都不剩。所以適當的找人立立威，至少有助於今後美好的監獄生活。所以張石頭不僅把鱷魚的力量用堅硬的膝蓋骨送了回去，更是給他加了些佐料。
??鱷魚沒有踹倒張石頭，自己反而慘叫一聲倒地，疼得滿地打滾。
??張石頭對著遠處幾名看熱鬧的民警喊道：
??“別看熱鬧了，警察叔叔！這位大哥打人太用力，結果把自己的腳踝弄斷了，膝蓋骨估計也有碎裂，喊醫生來吧！”
??薛振偉聞聲而來，看著被擔架抬走的鱷魚，他的眼裏露出了凶光。抽出身上的警棍，慢慢來到張石頭的麵前：
??“在放風處打架滋事，關禁閉三日，造成他人傷害的，關禁閉一個月。”
??張石頭趕緊解釋道：
??“俺沒有打架滋事，他說新人入監，要表演節目，就是用腳踢俺，結果他太用力，自己把腳踢斷了，和俺無關。”
??“這裏是我說了算，還是你說了算？”
??薛振偉忽然用警棍指著張石頭厲聲喝道：
??“跪在地上，雙手抱頭！”
??眾犯人一聽，知道監區長要開打了，立刻潮水一般退向兩旁。
??張石頭臉朝天看：
??“好男兒跪天跪地跪父母，就算是皇上，俺統共也沒跪過幾次，你算哪棵蔥？”
??搞事情，搞事情啦！
??眾人知道，今天肯定有暴力血腥的大戲。這個腦袋硬、膝蓋硬的傻小子，能硬得過天？
??天是誰?這裏的天，就是看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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