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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95 黑夜中的王國維

  連劉立杆他們自己也沒有想到,不管是杭城還是上海或者蘇州,土地的價格都會漲的這麽快,每一塊地,他們當初都是狠狠心咬咬牙才拿下來的,但現在連牙根都悔痛了,後悔自己當初拿地,拿的太少了,要知道他們的賬上,還有錢啊。


  這種趨勢,讓劉立杆感到興奮的同時,也感到隱隱的有些惶恐,他打電話給了韓先生,向他求教,但現在這樣的情勢,好像是連韓先生都有些看不明白了。


  他說,我估計到大陸的土地和房價都會漲,但漲這麽快,是我沒有想到的,這樣下去,會出事情的,這些地方政府和你們房地產商,太貪得無厭了,你們這是在殺雞取卵。


  劉立杆大笑,笑完了他問:“會出什麽問題?”


  “會激起民變啊。”韓先生說,“房子牽涉到每一個人,當大家都買不起的時候,或暴跌的時候,會造反的,可能我這個詞用的太重,用你們官方的語言說,群眾意見很大,群眾意見很大的時候,中央就肯定要出手了,那時候,倒黴的還是地方政府和你們房產商。”


  “會出現當年海南那樣的情況嗎?”劉立杆心裏最擔心的,還是這個問題。


  “這倒不會,當時的海南,是根本沒有需求,完全人為製造出來的泡沫,像你們杭城和上海,現在需求是實實在在的,不存在泡沫的問題,但就是當房價跑得太快,和大家的購買力越拉越大的時候,矛盾就肯定會出來。”韓先生說。


  “會怎麽樣?重演海城那一幕?”劉立杆問。


  “還是不會,崩盤還不至於,但既然是跑得太快了嘛,就要被逼停下來,出重手,市場機製不靈的時候,肯定是行政幹預,沒有一個負責任的政府,會放任不管,到時候,不管是地方政府還是你們地產商,都必須讓利。”韓先生說。


  “那這不怕。”劉立杆說,“不就是少賺點錢的問題,不會崩盤就不怕。”


  劉立杆說的,這是真話,隻要是每次他看到土地和房價在暴漲的時候,他都會擔心海城的一幕會不會重演,連晚上做夢都會夢到,自己站在求是書院的水池邊,突然就煢煢孑立,突然就一無所有。


  他在夢裏看到自己的身影,都擔心他會和王國維或老舍那樣,一頭栽進邊上的池塘裏。


  驚醒的時候,劉立杆抹了抹自己的臉,在黑暗中笑了起來,這個**人,居然把自己比作是王國維和老舍了,劉立杆自己罵著自己,越想越好笑。


  大概是在那個破廟裏待太久了,自己身上,已經沾了不少的陳腐氣,才會自比古人。


  劉立杆在黑暗中,盯著頭頂的天花板看,已經沒有睡意。


  躺了一會,他幹脆從床上起來,走出門,外麵院子裏,漂浮著一陣陣的桂花香,隨著夜風和夜色,沁人心脾。


  這個季節,是杭城最好的季節,滿城盡帶桂花香,無論你身處哪裏,隻要停下腳步,靜下來,就可以嗅到若隱若現的桂花香。


  這些桂花,可能是在公園裏,也可能是在街道的兩邊,更可能在小巷深處的一個個院子裏,還有時候,孤零零地一株,它就站在某一個街角,或者街邊的商戶,搬出來放在門口的花盆裏。


  這無處不在桂花香,讓杭城在這個季節,變成了一個有些甜膩的城市。


  劉立杆深吸口氣,走向那扇小門,掏出口袋裏的鑰匙,開了門走了出去。


  劉立杆特意問趙晶晶要了一把這小門的鑰匙,就是為了在這樣的夜晚,走過去小門那邊的樓頂花園。


  整個的樓頂花園,闃靜一片,隻有二樓通往樓頂的,樓梯口的那一盞燈還亮著,花園裏其他的燈都已經滅了,邊上的那三幢寫字樓,除了郵電局的那幢樓,最頂上的三層還亮著燈外,其他的房子和樓層,也是一片漆黑。


  那三層是郵電局的機房,不僅燈亮著,還隱隱約約傳來電流滋滋的聲音,這樣的聲音,讓夜顯得更深,也更安靜。


  體育場路上,隻有偶爾的幾輛車穿過,它們也隻是默默地沙沙開著,司機連喇叭也懶得按一下。


  劉立杆到了他經常站的那個欄杆邊,現在想起來了,這也是他不喜歡搬離這裏,去米市河邊排屋的原因之一,住到了那裏,你半夜起來,隻能在米市河邊走走,半夜走在米市河邊,怎麽看怎麽像是王國維和老舍,連保安看到,大概都會在後麵悄悄跟著。


  住到了那裏,這大半夜的,又去哪裏看杭城中心,看這夜色中的杭城中心啊?


  杭城中心鑽出了地麵之後,晚上就不用再加夜班,整個工地安靜了下來,在夜色中蹲伏著,就像一隻蓄勢待發的巨獸,劉立杆很喜歡在夜色裏這樣看著它,感受著它,他就喜歡它這種對這個城市虎視眈眈,但又沉默不語的樣子,這才是力量,無聲的力量。


  杭城中心安靜下來之後,體育場路對麵的那幢樓房,也安靜了下來,沒有人再往外麵扔酒瓶子了,也沒有人會在這個深夜,被人罵成是傻逼了,大家友好地相處。


  杭城中心,長得已經和對麵的那幢六層樓的房子一樣高了,接著,那房子會到杭城中心的胸前,腰部,臀部,大腿,膝蓋,最後滑落到杭城中心的腳踝,你想扔酒瓶的時候,也高攀不起了。


  劉立杆抽著煙,煙在晦暗的光線裏一明一暗的。


  隔壁,那兩幢寫字樓的院子裏闃無一人,空蕩蕩的,所有白天忙碌的人們,現在都已經進入了夢鄉,那是他們的夢鄉,不是我劉立杆的,我劉立杆喜歡這個時候,倚著這個欄杆抽煙,煙火一明一滅的。


  隔壁郵電大樓的院子裏,一個保安,大概在保安室裏待煩了,走了出來,距離有點遠,他沒有看到劉立杆,一個人在院子,踢著地上的一個空盒子,偶爾,還大聲唱出了一兩句歌,斷斷續續,把好好的一首歌,唱成了一串香腸,一截一截的。


  劉立杆想到了在海城的時候,濱涯村那個天天在打台球的鬼,他就是喜歡這樣,在打台球的時候,蹦出來一句兩句的,不知道這個鬼現在還在不在。


  劉立杆猛然地又想到了劉芸,真的是好久了,一點也沒有她的消息,不知道她又會去哪裏了,南京如今已經是劉立杆很熟悉的城市,但南京沒有劉芸,劉芸離開海城的時候,和他說要去南京,但劉芸一飛,就不知道飛到哪裏去了。


  就像鄭煒一飛,就不知道飛到哪裏去了,就像黃美麗,從西雅圖消失之後,就不知道飛到哪裏去了。


  “那片笑聲讓我想起我的那些花兒在我生命每個角落靜靜為我開著我曾以為我會永遠守在她身旁今天我們已經離去在人海茫茫她們都老了吧她們在哪裏呀……”


  劉立杆想起了樸樹今年剛剛發行的《我去2000》這張專輯裏,這首很好聽的歌《那些花兒》,是啊,這些曾經屬於我劉立杆的花兒,她們沒有老,但她們在哪裏呀?


  劉立杆想到,劉芸說濱涯村的那個鬼,說他是被台球耽誤的歌手,劉立杆心想,自己是不是被房地產耽誤的王國維和老舍,他不知道,但他知道,王國維和老舍在那個夜晚,心裏一定是不平靜的,不像自己這樣,在半明半暗之間,雖胡思亂想,但心緒平靜。


  他從自己的房間走過來,站在這裏,看著隔壁的寫字樓和杭城中心,抽完了幾支煙,還會回到自己的房間,明天起來,該幹什麽,還是繼續幹。


  那個保安,不再踢那個紙盒了,而是一個人站在那裏,不時地就一隻腳著地,然後突然地,往右轉了一圈,接著,突然地往左又轉了一圈,大概連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這是在幹什麽。


  人在深夜,一個人的時候,總是會有一些奇怪的動作,讓自己的白天也會感到驚奇,就像王國維和老舍,走著走著,就一頭紮進了永遠的黑夜,就像海子,走著走著,就在鐵軌上躺了下來。


  人是很少會在白天,自己結束自己的,但在黑夜,大家都沒有把握,就很難說。


  劉立杆沿著欄杆走過去,走到了郵電局院子的上方,劉立杆“喂”地叫了一聲,那保安抬起了頭,劉立杆問:


  “這麽晚了,還不睡覺?”


  問完,劉立杆自己就笑了起來,這話,應該是對方問他才對,人家是在上班,你才是那個,這麽晚了還不睡覺,跑到這樓:“沒辦法,上班啊。”


  劉立杆說:“辛苦了,來,抽煙。”


  他把手裏的半包煙扔了下去,有幾支在空中就散落了,那保安一邊說著謝謝,一邊彎腰撿起了地上的一支支煙,等他直起身子,看看樓頂,樓頂已經沒有人影。


  “見了鬼了。”


  保安嘀咕了一聲,但看看手裏的煙,這個是真實的,他興奮地“嘖”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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