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鬼火
歐伊吉司命在旦夕。
即使移送到默勒費烏斯祭司家經過數日,還是陷入昏迷狀態,而且情況和之前伊索蕾或達夫南昏迷期間不同,歐伊吉司像是隨時就要斷氣一般,斷斷續續地微弱呼吸著,連默勒費烏斯祭司也無法保證他是否能活下來。
最令人懷疑的是他受傷的原因,雖然很明顯看出他真的是被火焰紋身,最後因窒息而昏倒,但卻無法說明他那布滿全身的眾多傷口是從何而來;仿佛在藏書館內和幽靈們打架一般,歐伊吉司全身到處都是黑青瘀血和撕裂傷口。
特別是臉蛋,任誰都可以判斷出那是被毆打所致的嚴重傷勢。奄奄一息的弱小少年,鼻骨塌陷,嘴唇被揍歪,眼皮撕裂傷到眼珠子裏麵,簡直令人不忍睜眼直視。默勒費烏斯祭司憤慨地說,如果是活人做出這種壞事,依據月島律法,是足以處死的罪行。
幸好傑洛的情況並不嚴重,但達夫南卻仍然有種奇怪的不安感。自達夫南進入倒塌的藏書館、發現他們兩個人開始,傑洛的沉著態度已經到了令人奇怪的程度,但又像是有哪兒不對勁似的。雖然想要歸咎於耗費一生心血百般照顧的藏書館,因被毀而造成的打擊,卻又很難壓抑那種莫名的感覺。
藏書館仍未開始收拾整頓,在漸漸變得翠綠的春暉樹林之中,成為黑漆漆又荒涼的廢墟,建築物靠著僅存三分之一的內部支撐牆壁,膽顫心驚地豎立著,雖然裏頭還殘留了一部分的書籍,但因為擔心屋子隨時會倒塌也沒人去整理。有些人主張幹脆把這地方拆除掉,但是被祭司們拒絕了,達夫南也差一點就給說出這種話的人狠狠一拳。
但一想到月島大部分的島民一輩子也不曾踏進藏書館的門檻,自然不會感到任何遺憾,就比較能夠釋懷了。
過了三天的午後,達夫南慢慢爬上發生過火災的山坡。想起那天與傑洛一起去秘密墓地後回來時的步伐,達夫南變得更加憂鬱。當他爬上可以看到藏書館全景的位置時,發現已有人先來了。
“你也來了。”奈武普利溫說道。原來是奈武普利溫,他獨自坐在山腰下,抬頭看著焦黑的廢墟,達夫南則默默地坐在他身旁。
“你每天都來這裏嗎?”達夫南隻是點點頭。奈武普利溫伸出手,拍掉飛來沾在達夫南頭上的煙塵。兩個人像這樣一起坐在外麵,已經是好久以前的事了。
不擅於使用特別溫柔語氣講話的奈武普利溫,將草莖嚼一下吐出後,平和地說:“總覺得你好像認為自己應該對這件事負些責任,是不是有什麽事不能告訴我?”達夫南這次搖著頭,並且望向近處草地上那一點一點被吹散的灰褐色灰燼;那其中必有一塊是燃燒過後的書籍一角。
“歐伊吉司會獨自一個人在藏書館裏,是因為和我約在那裏見麵,可是我竟然完全忘掉了。”“為什麽會忘掉?”“我和傑洛叔叔……去了島上的墓地。”關於墓地,達夫南隻做了簡略說明,奈武普利溫似乎全然不知那個墓地的存在;至於有關幽靈的事,他就沒說了,因為他現在並不想跟奈武普利溫討論那種問題,隻想告解似地抒發一下。
“結果回來一看,藏書館已陷入一片火海,是嗎?而歐伊吉司被關在裏麵?”“門是否有上鎖,我就不知道了……”回想起傑洛那時進入藏書館的背影,達夫南又不自覺地難過起來,緊閉著嘴巴。奈武普利溫則像是在思索什麽似的,說道:“嗯……這就奇怪了,怎麽會沒有鎖住呢?傑洛先生離開藏書館時,通常會上鎖,歐伊吉司要如何進去裏麵呢?”“因為歐伊吉司知道藏放鑰匙的地方……之前就曾經聽他說過。”“那就更奇怪了,自己親手開門進去,為什麽不在失手引起火災時跑出來?並沒有任何人阻止他,而且剛起火時火勢不會那麽大吧?”“如果是自己不小心引起的火災,他絕對不是會先溜走的那種小孩,因為歐伊吉司把藏書館當成和自己的身體一般愛惜。”這樣說著的同時,達夫南突然想起歐伊吉司身上令人起疑的傷口,而奈武普利溫也正好說到相同的主題。
“我想說的反而是,歐伊吉司當時會不會連逃出來的力量都沒有?那孩子在著火之前,就已經受了重傷,任何人看了都知道,那不是被火燒成的傷。”達夫南陷入一陣沉思,然後才說:“要是有誰毆打他的話,那會是……一起在思可理學校上學的小孩們。不過近來並沒有什麽理由需要那樣痛毆他……就算是那樣的話,難道是歐伊吉司受傷後獨自進去藏書館睡著了嗎?”“那麽是誰放的火呢?”當達夫南一時無法回答問題的時候,奈武普利溫撿起放在草叢邊的某個東西,遞給達夫南。達夫南一看,那是一個被熏得漆黑的鎖,上麵插著備用鑰匙,一看就知道是在藏書館撿到的東西。
達夫南拿著那東西仔細瞧,皺起眉頭,露出驚訝的表情。奈武普利溫說:“你懂了吧?”“所以門是鎖上的?會是歐伊吉司再次鎖上的嗎?”“嗯,那似乎不是正確的推測,因為鎖是在門外,在裏麵鎖門是用門閂。”達夫南垂下頭,用哽咽的語氣,一字一句用力說著:“那麽說來……是有人丟下他,從外麵將門上鎖羅?”奈武普利溫用平靜而冰冷的聲音接著說:“而且那人也沒有到村子來通報失火了。”達夫南突然站起來,按捺不住的憤怒,讓他漲紅了臉。奈武普利溫並沒有抓住他,而是這樣說:“不要急躁,這並非一時衝動所犯下的過錯,打從一開始,就有人有計劃地毆打那孩子,雖然不知道是否連同放火也計劃在內,但還是將罪行隱瞞,安全地逃亡了,並且正再次受到某人的保護。還有,那肯定不是一人所為,所以在找到確實的證據之前,不要輕舉妄動。”達夫南低下頭來看著奈武普利溫。
“如何確認你說的這一切都是真的呢?”“因為我看過那孩子的傷口。”奈武普利溫驀然自嘲地笑了。
“小時候,我也曾經受到許多小孩們的排擠,但我不像歐伊吉司那樣隻有挨打的份,反而經常痛打猛劈那些臭小子,因此對於那個年齡的少年們經常發生的毆打事件,我比誰都清楚。歐伊吉司的臉……是有組織又殘忍的人所造成的傷口,那不是小孩在氣頭上隨便打打所產生的傷口。而且,如果是年齡相近的人,是不可能光靠一個人的力量就打成那樣。如果是一個人的話,那應是成年人;而如果是小孩的話,一定有好幾個人。至於究竟是那些臭小子們自己跑到藏書館去,還是歐伊吉司跑一跑被趕進去的呢?如果照你剛才所說,一開始去開門的應該是歐伊吉司沒錯。不過不管怎樣,那些人搶了鑰匙並把他關在裏麵,就這樣把他丟在火場裏。至於是不是故意縱火,這是我最想知道的疑點,如果失火不是歐伊吉司的過失,而是其他臭小子的錯……”奈武普利溫站起身來低沉地說:“那些臭小子絕對要處以死刑。”和默勒費烏斯說的時候不同,這話由奈武普利溫說來,更是令人心驚;因為,奈武普利溫就是直接執行那死刑的祭司。
如果歐伊吉司能夠蘇醒,就可以直接證實一切,也不需要什麽複雜的推理,但是歐伊吉司的情況卻有惡化的趨勢。
事情發生之後又過了三天,達夫南去探望歐伊吉司,並且從默勒費烏斯那裏聽到了令人驚訝的事——在藏書館燒毀之後,傑洛暫時住在島民遺棄的老房子裏,而且從未來探望歐伊吉司。
“真的嗎?”“不但沒來這裏,也謝絕訪客,不過有沒有外出過就不知道了。”達夫南好幾次要去拜訪傑洛,也都因為看到“謝絕訪問”的字條而隻好轉頭就走。但當初不是他奮不顧身的衝進火海中營救出歐伊吉司的嗎?他這般愛惜的孩子,如今正一天天惡化,一步一步走向死亡邊緣,他竟完全沒來探視,實在令人無法相信。
於是,達夫南下了即使被拒絕,也一定要去拜訪傑洛的決心,並於那天午後就前往傑洛的住處。
那房子是幾年都沒人看顧的荒廢房屋,即使島民們大略整修了一下,還是一副寒酸到令人覺得難堪的模樣。門上依然掛著謝絕拜訪的字條,但這次,達夫南直接就去敲門,手中握著冒了生命危險從藏書館廢墟裏搶救出來的幾本書。
門內沒有反應,又再敲了一次。
“叔叔,我是達夫南啊!請您開一下門吧!”過了好一會兒,才從裏麵傳來既熟悉,又陌生的聲音。
“門沒關。”達夫南打開門,走進去後躊躇了一下。因為地板上散放了一地的物品和垃圾,讓人不知要把腳往哪兒踩比較好。朝正麵看過去,裏邊連帷幕也沒有,隻放了張舊床,傑洛就坐在那兒。傑洛轉頭看向達夫南,麵無表情地說:“亂成一團是嗎?你先進來再說。”達夫南關上門,閃過地上的物品,來到了床鋪前,但是這裏連可以坐的椅子都沒有,隻好勉強把一個箱子拉過來坐下。達夫南感覺傑洛的臉色非常糟糕,於是就問說:“您是不是身體不舒服呢?”傑洛的頭發和胡須都沒有修整,而且連衣著也完全沒有好好打理。以前在藏書館時,雖說有很多雜物,看起來很亂,但那全是為了主人的方便,是個看起來很舒服的地方。不過這地方不一樣,好像暴風襲擊過一樣,為數不多的物品全部隨性地雜在一起。
“我沒事。”傑洛說話的語氣和以前相似,卻又有些平板,讓達夫南覺得更加不安,仔細打量著傑洛的臉。傑洛似乎在躲避達夫南關懷的目光,視線總是飄往其他方向。
“你專程前來,我卻沒有什麽東西可以給你,真是不好意思。對了,你來找我有什麽事?”聽到這樣的話,達夫南也感到意外。達夫南手中拿著才從廢墟搶救出來的三、四本書,但傑洛卻視若無睹,提都沒提。
“叔叔,這個……”達夫南把書本放在傑洛的膝蓋上。傑洛一觸摸到書,才像是知道了怎麽一回事地說:“啊……這是從哪裏帶來的?”“藏書館裏殘留了比想像中還更多的書喔,大概可以救回四分之一左右。”“啊啊,是嗎……”傑洛停了好一會兒,然後說:“已經到了這地步,還能怎樣……雖說很謝謝你,但已經沒必要這麽做了。”達夫南根本沒有料想到傑洛會是這樣的反應。他實在接不上話,於是轉而提及歐伊吉司的事。
“歐伊吉司的病情似乎持續在惡化,默勒費烏斯祭司對病情也一直持悲觀的看法……”他找不到機會直接質問傑洛為何不去探望歐伊吉司,因此把話繞了一下;但是聽到的回答,卻讓他更加驚慌。
“生死問題哪裏是人所能決定的,全是那孩子命中注定的事,即使去探病,也不能讓垂死的小孩起死回生吧。”傑洛一向不是愛冷嘲熱諷的人,反倒如果是死去的伊利歐斯祭司用這種方式說話,就不會令人感到如此驚訝了。已經無法把話接下去的達夫南,難為情地四處張望。此時有些奇怪的東西映入眼簾,竟有一些看起來像藥瓶的東西,大約四、五個,放在被當作桌麵使用的窗框上,瓶蓋全都打開著!達夫南確實感受到發生了什麽嚴重的事情,仔細地四處察看屋內。奇怪的地方並不隻一、兩處,吃過東西的碗盤被隨手擱置著,好像是忘記了一般;衣服則是顛倒掛著,到處都有東西被隨隨便便堆疊著,亂成一團……這一切都說明了一個事實。達夫南打量了一下傑洛,慢慢伸出指尖,在傑洛的後頸輕輕點了一下;結果正如所料,傑洛身子一震,轉向後方,卻好像完全看不到達夫南伸過去的手臂。
“喔,原來是你戳了我一下。”達夫南再也忍不住了,開口說:“我的臉您現在看得見嗎?叔叔,我現在是什麽表情,您看得見嗎?”“……”達夫南頓時感到非常喪氣,因為這是他所有想得到的狀況中最糟糕的,那麽喜好書籍、一生都與書為伍的傑洛,居然看不見了!“怎麽……為什麽那樣……”不知該說些什麽才好,達夫南真的覺得非常惋惜,好幾次打開嘴巴,又再閉上,不斷重複著這動作。然後,傑洛用平淡的語氣回答:“我本來視力就一直不好,也許是因為在暗處看太多書吧。伊利歐斯知道我懶得動,所以特別為我製造了用一個開關就可以打開全部窗戶的裝置:而且我也不愛聽外麵吵雜的聲音,所以……”“不是因為那樣……那樣的原因吧……是不是因為這次的事件?那把火……”“多少會有影響吧,嗯……不過左眼還看得見一點點。”傑洛似乎並不想說明自己在火場中失明的狀況。既然沒辦法再追問下去,達夫南再怎麽焦急也沒用。傑洛所說的每一字、每一句,都深深剌痛達夫南的心房。
“視力沒有了,而且讀的書也跟著一起沒有了,隻能說是各種因緣際會都配合得恰到好處。”“叔叔!”達夫南緊緊握住傑洛的右手,很清楚自己什麽也幫不上,但是雜亂無章的房子、找不到瓶蓋的藥瓶、被遺忘的碗盤,就算想要整理都不可能了……這些圍繞著傑洛的種種事實,實在是太令他悲傷了。為什麽,為什麽會發生這樣的事,到底是為了什麽!“無論對誰都別說……因為我不想給任何人添麻煩。”“您那是什麽話呀!讓叔叔繼續在這種狀況下生活,我無法坐視不管!”“不,你不要管我。”傑洛突然站了起來,並且伸出手把兩眼蒙住又放開,現在他眼中所見到的世界,是兩眼都看得見的達夫南所無法想像的。傑洛低聲地說:“現在還是能看到一點東西,不過還在漸漸惡化,總有一天會完全看不見。但在那一天來臨之前,請讓我一個人找出解決的辦法吧。即使默勒費烏斯祭司來,也無法讓我看不到的眼睛複明。我之前眼睛就常常覺得視線模糊,他知道我的毛病,我也問過他如何解決視力的事。但我知道自己終究還是會成為島民的負擔,在走到那個地步之前,該讓我有個心理準備才對。對於無法去探視歐伊吉司的事,我一直覺得很抱歉。不過我並不想在那種狀況下被發覺失明的事實,也不想看到島民因驚訝而大呼小叫的情況。請讓我再多一些準備,以後……”不論是誰,要接納自己的缺陷,總是需要花一些時間,當然也有人最後還是無法接受,而將那滿腔的憤怒朝不正確的方向發泄——就像攝政那樣。
“好,我知道……”如今傑洛正努力不要再對書籍有任何留戀,自己卻愚蠢地把書帶來,為什麽偏偏會發生這種令人無法想像的事呢。
看著傑洛的眼睛忽而可以聚焦,忽而又無法聚焦,達夫南突然對世上所有無法挽回的事情感到十分慨歎。試想,若自己失去了雙手,再也無法握劍,應該是和傑洛現在的心情相似吧。達夫南說道:“對不起……”之後兩個人便久久不說一句話,隻是麵對麵而坐。時間流逝再流逝,要是一切都可以再回到原點,那該有多好啊。如果真可以那樣,不管多久也會靜靜地等待。
達夫南站起來,不知該如何告別。原本隻是點一點頭表示道別,後來才又想到傑洛看不見,於是開口對他說再見。至於要他好好過生活這類的道別語,他就不忍心開口了。
傑洛隻是點頭,直到達夫南要走出門口時,耳邊才傳來傑洛低沉的聲音:“我的夢想被火所燒毀……全部……”門關上後,達夫南倚靠著門站立。
達夫南想著,自己若不是奈武普利溫的學生,真會說出願意一輩子待在傑洛身旁幫忙的話;那種決定也許隻是一時的情緒,以後也許會後侮,但很明顯地,達夫南現在感到這是自己的責任。但那樣的犧牲任誰也無法輕易做到,恐怕隻有偽君子,才有辦法把那種犧牲視為理所當然地說出口吧。
達夫南回想著火災之前在墓地,以及更早之前在藏書館裏述說有關月島的過去與未來的傑洛。傑洛對自己很了解,並認為達夫南可以超越自己的限製,於是將自己無法拋棄的夢想告訴達夫南。然而,對於傑洛所托付的事,達夫南卻無法有所承諾,即使是現在,也一樣沒辦法明確答複。
還記得當他聽到歐伊吉司名字的意思是“苦痛”時,曾經一麵想到他平時受到的欺淩,一麵覺得他的名字實在是非常相符;但是沒想到,他名字所蘊藏的竟是更加殘酷的意義。在他短短的一生中,一直受到他人的壓迫,卑微地生活著,連平時懷抱的夢想都還來不及實現,難道就要這樣消失了嗎?好一個鬱悶的午後。自從在月島生活以後,雖然曆經很多事件,但每次他都認為自己既已離開大陸,就不要再回去,要在月島上堅守崗位——他一直用這樣的信念支持自己。然而,此時此刻的他,卻覺得大陸還好,想要遠離這塊土地的那份心情,深深地攫住且壓迫著達夫南。
但是,逃離此處,在全新的地方就能有幸福或有希望嗎?達夫南自己比誰都明白,那是不可能的。希望並不是拋開自己的原有便能重新擁有,而是在堅持到最後不放棄時歸諸於己,這一點達夫南非常清楚。
但是現在實在太疲憊了,即使明知道那是沒有用的舉動,他還是非常想要歇息,就像死人那樣長眠不起。
驚地豎立著,雖然裏頭還殘留了一部分的書籍,但因為擔心屋子隨時會倒塌也沒人去整理。有些人主張幹脆把這地方拆除掉,但是被祭司們拒絕了,達夫南也差一點就給說出這種話的人狠狠一拳。但一想到月島大部分的島民一輩子也不曾踏進藏書館的門檻,自然不會感到任何遺憾,就比較能夠釋懷了。過了三天的午後,達夫南慢慢爬上發生過火災的山坡。想起那天與傑洛一起去秘密墓地後回來時的步伐,達夫南變得更加憂鬱。當他爬上可以看到藏書館全景的位置時,發現已有人先來了。“你也來了。”奈武普利溫說道。原來是奈武普利溫,他獨自坐在山腰下,抬頭看著焦黑的廢墟,達夫南則默默地坐在他身旁。“你每天都來這裏嗎?”達夫南隻是點點頭。奈武普利溫伸出手,拍掉飛來沾在達夫南頭上的煙塵。兩個人像這樣一起坐在外麵,已經是好久以前的事了。不擅於使用特別溫柔語氣講話的奈武普利溫,將草莖嚼一下吐出後,平和地說:“總覺得你好像認為自己應該對這件事負些責任,是不是有什麽事不能告訴我?”達夫南這次搖著頭,並且望向近處草地上那一點一點被吹散的灰褐色灰燼;那其中必有一塊是燃燒過後的書籍一角。
“歐伊吉司會獨自一個人在藏書館裏,是因為和我約在那裏見麵,可是我竟然完全忘掉了。”“為什麽會忘掉?”“我和傑洛叔叔……去了島上的墓地。”關於墓地,達夫南隻做了簡略說明,奈武普利溫似乎全然不知那個墓地的存在;至於有關幽靈的事,他就沒說了,因為他現在並不想跟奈武普利溫討論那種問題,隻想告解似地抒發一下。“結果回來一看,藏書館已陷入一片火海,是嗎?而歐伊吉司被關在裏麵?”“門是否有上鎖,我就不知道了……”回想起傑洛那時進入藏書館的背影,達夫南又不自覺地難過起來,緊閉著嘴巴。奈武普利溫則像是在思索什麽似的,說道:“嗯……這就奇怪了,怎麽會沒有鎖住呢?傑洛先生離開藏書館時,通常會上鎖,歐伊吉司要如何進去裏麵呢?”“因為歐伊吉司知道藏放鑰匙的地方……之前就曾經聽他說過。”“那就更奇怪了,自己親手開門進去,為什麽不在失手引起火災時跑出來?並沒有任何人阻止他,而且剛起火時火勢不會那麽大吧?”“如果是自己不小心引起的火災,他絕對不是會先溜走的那種小孩,因為歐伊吉司把藏書館當成和自己的身體一般愛惜。”這樣說著的同時,達夫南突然想起歐伊吉司身上令人起疑的傷口,而奈武普利溫也正好說到相同的主題。“我想說的反而是,歐伊吉司當時會不會連逃出來的力量都沒有?那孩子在著火之前,就已經受了重傷,任何人看了都知道,那不是被火燒成的傷。”達夫南陷入一陣沉思,然後才說:“要是有誰毆打他的話,那會是……一起在思可理學校上學的小孩們。不過近來並沒有什麽理由需要那樣痛毆他……就算是那樣的話,難道是歐伊吉司受傷後獨自進去藏書館睡著了嗎?”“那麽是誰放的火呢?”當達夫南一時無法回答問題的時候,奈武普利溫撿起放在草叢邊的某個東西,遞給達夫南。達夫南一看,那是一個被熏得漆黑的鎖,上麵插著備用鑰匙,一看就知道是在藏書館撿到的東西。達夫南拿著那東西仔細瞧,皺起眉頭,露出驚訝的表情。奈武普利溫說:“你懂了吧?”“所以門是鎖上的?會是歐伊吉司再次鎖上的嗎?”“嗯,那似乎不是正確的推測,因為鎖是在門外,在裏麵鎖門是用門閂。”達夫南垂下頭,用哽咽的語氣,一字一句用力說著:“那麽說來……是有人丟下他,從外麵將門上鎖羅?”奈武普利溫用平靜而冰冷的聲音接著說:“而且那人也沒有到村子來通報失火了。”達夫南突然站起來,按捺不住的憤怒,讓他漲紅了臉。奈武普利溫並沒有抓住他,而是這樣說:“不要急躁,這並非一時衝動所犯下的過錯,打從一開始,就有人有計劃地毆打那孩子,雖然不知道是否連同放火也計劃在內,但還是將罪行隱瞞,安全地逃亡了,並且正再次受到某人的保護。還有,那肯定不是一人所為,所以在找到確實的證據之前,不要輕舉妄動。”達夫南低下頭來看著奈武普利溫。“如何確認你說的這一切都是真的呢?”“因為我看過那孩子的傷口。”奈武普利溫驀然自嘲地笑了。“小時候,我也曾經受到許多小孩們的排擠,但我不像歐伊吉司那樣隻有挨打的份,反而經常痛打猛劈那些臭小子,因此對於那個年齡的少年們經常發生的毆打事件,我比誰都清楚。歐伊吉司的臉……是有組織又殘忍的人所造成的傷口,那不是小孩在氣頭上隨便打打所產生的傷口。而且,如果是年齡相近的人,是不可能光靠一個人的力量就打成那樣。如果是一個人的話,那應是成年人;而如果是小孩的話,一定有好幾個人。至於究竟是那些臭小子們自己跑到藏書館去,還是歐伊吉司跑一跑被趕進去的呢?如果照你剛才所說,一開始去開門的應該是歐伊吉司沒錯。不過不管怎樣,那些人搶了鑰匙並把他關在裏麵,就這樣把他丟在火場裏。至於是不是故意縱火,這是我最想知道的疑點,如果失火不是歐伊吉司的過失,而是其他臭小子的錯……”奈武普利溫站起身來低沉地說:“那些臭小子絕對要處以死刑。”和默勒費烏斯說的時候不同,這話由奈武普利溫說來,更是令人心驚;因為,奈武普利溫就是直接執行那死刑的祭司。如果歐伊吉司能夠蘇醒,就可以直接證實一切,也不需要什麽複雜的推理,但是歐伊吉司的情況卻有惡化的趨勢。事情發生之後又過了三天,達夫南去探望歐伊吉司,並且從默勒費烏斯那裏聽到了令人驚訝的事——在藏書館燒毀之後,傑洛暫時住在島民遺棄的老房子裏,而且從未來探望歐伊吉司。“真的嗎?”“不但沒來這裏,也謝絕訪客,不過有沒有外出過就不知道了。”達夫南好幾次要去拜訪傑洛,也都因為看到“謝絕訪問”的字條而隻好轉頭就走。但當初不是他奮不顧身的衝進火海中營救出歐伊吉司的嗎?他這般愛惜的孩子,如今正一天天惡化,一步一步走向死亡邊緣,他竟完全沒來探視,實在令人無法相信。於是,達夫南下了即使被拒絕,也一定要去拜訪傑洛的決心,並於那天午後就前往傑洛的住處。那房子是幾年都沒人看顧的荒廢房屋,即使島民們大略整修了一下,還是一副寒酸到令人覺得難堪的模樣。門上依然掛著謝絕拜訪的字條,但這次,達夫南直接就去敲門,手中握著冒了生命危險從藏書館廢墟裏搶救出來的幾本書。門內沒有反應,又再敲了一次。“叔叔,我是達夫南啊!請您開一下門吧!”過了好一會兒,才從裏麵傳來既熟悉,又陌生的聲音。“門沒關。”達夫南打開門,走進去後躊躇了一下。因為地板上散放了一地的物品和垃圾,讓人不知要把腳往哪兒踩比較好。朝正麵看過去,裏邊連帷幕也沒有,隻放了張舊床,傑洛就坐在那兒。傑洛轉頭看向達夫南,麵無表情地說:“亂成一團是嗎?你先進來再說。”達夫南關上門,閃過地上的物品,來到了床鋪前,但是這裏連可以坐的椅子都沒有,隻好勉強把一個箱子拉過來坐下。達夫南感覺傑洛的臉色非常糟糕,於是就問說:“您是不是身體不舒服呢?”傑洛的頭發和胡須都沒有修整,而且連衣著也完全沒有好好打理。以前在藏書館時,雖說有很多雜物,看起來很亂,但那全是為了主人的方便,是個看起來很舒服的地方。不過這地方不一樣,好像暴風襲擊過一樣,為數不多的物品全部隨性地雜在一起。“我沒事。”傑洛說話的語氣和以前相似,卻又有些平板,讓達夫南覺得更加不安,仔細打量著傑洛的臉。傑洛似乎在躲避達夫南關懷的目光,視線總是飄往其他方向。“你專程前來,我卻沒有什麽東西可以給你,真是不好意思。對了,你來找我有什麽事?”聽到這樣的話,達夫南也感到意外。達夫南手中拿著才從廢墟搶救出來的三、四本書,但傑洛卻視若無睹,提都沒提。“叔叔,這個……”達夫南把書本放在傑洛的膝蓋上。傑洛一觸摸到書,才像是知道了怎麽一回事地說:“啊……這是從哪裏帶來的?”“藏書館裏殘留了比想像中還更多的書喔,大概可以救回四分之一左右。”“啊啊,是嗎……”傑洛停了好一會兒,然後說:“已經到了這地步,還能怎樣……雖說很謝謝你,但已經沒必要這麽做了。”達夫南根本沒有料想到傑洛會是這樣的反應。他實在接不上話,於是轉而提及歐伊吉司的事。
“歐伊吉司的病情似乎持續在惡化,默勒費烏斯祭司對病情也一直持悲觀的看法……”他找不到機會直接質問傑洛為何不去探望歐伊吉司,因此把話繞了一下;但是聽到的回答,卻讓他更加驚慌。“生死問題哪裏是人所能決定的,全是那孩子命中注定的事,即使去探病,也不能讓垂死的小孩起死回生吧。”傑洛一向不是愛冷嘲熱諷的人,反倒如果是死去的伊利歐斯祭司用這種方式說話,就不會令人感到如此驚訝了。已經無法把話接下去的達夫南,難為情地四處張望。此時有些奇怪的東西映入眼簾,竟有一些看起來像藥瓶的東西,大約四、五個,放在被當作桌麵使用的窗框上,瓶蓋全都打開著!達夫南確實感受到發生了什麽嚴重的事情,仔細地四處察看屋內。奇怪的地方並不隻一、兩處,吃過東西的碗盤被隨手擱置著,好像是忘記了一般;衣服則是顛倒掛著,到處都有東西被隨隨便便堆疊著,亂成一團……這一切都說明了一個事實。達夫南打量了一下傑洛,慢慢伸出指尖,在傑洛的後頸輕輕點了一下;結果正如所料,傑洛身子一震,轉向後方,卻好像完全看不到達夫南伸過去的手臂。“喔,原來是你戳了我一下。”達夫南再也忍不住了,開口說:“我的臉您現在看得見嗎?叔叔,我現在是什麽表情,您看得見嗎?”“……”達夫南頓時感到非常喪氣,因為這是他所有想得到的狀況中最糟糕的,那麽喜好書籍、一生都與書為伍的傑洛,居然看不見了!“怎麽……為什麽那樣……”不知該說些什麽才好,達夫南真的覺得非常惋惜,好幾次打開嘴巴,又再閉上,不斷重複著這動作。然後,傑洛用平淡的語氣回答:“我本來視力就一直不好,也許是因為在暗處看太多書吧。伊利歐斯知道我懶得動,所以特別為我製造了用一個開關就可以打開全部窗戶的裝置:而且我也不愛聽外麵吵雜的聲音,所以……”“不是因為那樣……那樣的原因吧……是不是因為這次的事件?那把火……”“多少會有影響吧,嗯……不過左眼還看得見一點點。”傑洛似乎並不想說明自己在火場中失明的狀況。既然沒辦法再追問下去,達夫南再怎麽焦急也沒用。傑洛所說的每一字、每一句,都深深剌痛達夫南的心房。“視力沒有了,而且讀的書也跟著一起沒有了,隻能說是各種因緣際會都配合得恰到好處。”“叔叔!”達夫南緊緊握住傑洛的右手,很清楚自己什麽也幫不上,但是雜亂無章的房子、找不到瓶蓋的藥瓶、被遺忘的碗盤,就算想要整理都不可能了……這些圍繞著傑洛的種種事實,實在是太令他悲傷了。為什麽,為什麽會發生這樣的事,到底是為了什麽!“無論對誰都別說……因為我不想給任何人添麻煩。”“您那是什麽話呀!讓叔叔繼續在這種狀況下生活,我無法坐視不管!”“不,你不要管我。”傑洛突然站了起來,並且伸出手把兩眼蒙住又放開,現在他眼中所見到的世界,是兩眼都看得見的達夫南所無法想像的。傑洛低聲地說:“現在還是能看到一點東西,不過還在漸漸惡化,總有一天會完全看不見。但在那一天來臨之前,請讓我一個人找出解決的辦法吧。即使默勒費烏斯祭司來,也無法讓我看不到的眼睛複明。我之前眼睛就常常覺得視線模糊,他知道我的毛病,我也問過他如何解決視力的事。但我知道自己終究還是會成為島民的負擔,在走到那個地步之前,該讓我有個心理準備才對。對於無法去探視歐伊吉司的事,我一直覺得很抱歉。不過我並不想在那種狀況下被發覺失明的事實,也不想看到島民因驚訝而大呼小叫的情況。請讓我再多一些準備,以後……”不論是誰,要接納自己的缺陷,總是需要花一些時間,當然也有人最後還是無法接受,而將那滿腔的憤怒朝不正確的方向發泄——就像攝政那樣。“好,我知道……”如今傑洛正努力不要再對書籍有任何留戀,自己卻愚蠢地把書帶來,為什麽偏偏會發生這種令人無法想像的事呢。看著傑洛的眼睛忽而可以聚焦,忽而又無法聚焦,達夫南突然對世上所有無法挽回的事情感到十分慨歎。試想,若自己失去了雙手,再也無法握劍,應該是和傑洛現在的心情相似吧。達夫南說道:“對不起……”之後兩個人便久久不說一句話,隻是麵對麵而坐。時間流逝再流逝,要是一切都可以再回到原點,那該有多好啊。如果真可以那樣,不管多久也會靜靜地等待。
達夫南站起來,不知該如何告別。原本隻是點一點頭表示道別,後來才又想到傑洛看不見,於是開口對他說再見。至於要他好好過生活這類的道別語,他就不忍心開口了。傑洛隻是點頭,直到達夫南要走出門口時,耳邊才傳來傑洛低沉的聲音:“我的夢想被火所燒毀……全部……”門關上後,達夫南倚靠著門站立。達夫南想著,自己若不是奈武普利溫的學生,真會說出願意一輩子待在傑洛身旁幫忙的話;那種決定也許隻是一時的情緒,以後也許會後侮,但很明顯地,達夫南現在感到這是自己的責任。但那樣的犧牲任誰也無法輕易做到,恐怕隻有偽君子,才有辦法把那種犧牲視為理所當然地說出口吧。達夫南回想著火災之前在墓地,以及更早之前在藏書館裏述說有關月島的過去與未來的傑洛。傑洛對自己很了解,並認為達夫南可以超越自己的限製,於是將自己無法拋棄的夢想告訴達夫南。然而,對於傑洛所托付的事,達夫南卻無法有所承諾,即使是現在,也一樣沒辦法明確答複。
還記得當他聽到歐伊吉司名字的意思是“苦痛”時,曾經一麵想到他平時受到的欺淩,一麵覺得他的名字實在是非常相符;但是沒想到,他名字所蘊藏的竟是更加殘酷的意義。在他短短的一生中,一直受到他人的壓迫,卑微地生活著,連平時懷抱的夢想都還來不及實現,難道就要這樣消失了嗎?好一個鬱悶的午後。自從在月島生活以後,雖然曆經很多事件,但每次他都認為自己既已離開大陸,就不要再回去,要在月島上堅守崗位——他一直用這樣的信念支持自己。然而,此時此刻的他,卻覺得大陸還好,想要遠離這塊土地的那份心情,深深地攫住且壓迫著達夫南。但是,逃離此處,在全新的地方就能有幸福或有希望嗎?達夫南自己比誰都明白,那是不可能的。希望並不是拋開自己的原有便能重新擁有,而是在堅持到最後不放棄時歸諸於己,這一點達夫南非常清楚。但是現在實在太疲憊了,即使明知道那是沒有用的舉動,他還是非常想要歇息,就像死人那樣長眠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