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所思在遠道
大周永和八年的冬天,因著新年將至,衛氏貴妃又身懷皇嗣,每位宮人都著了新製的紅底宮衣,宮中一片喜氣洋洋,處處張燈結彩。
衛氏貴妃,閨名華瓊,入宮八載,寵慣後宮。皇後纏綿病榻,衛氏出身高貴,乃是左相之女。宮中人都知道,衛華瓊雖隻是貴妃位份,卻是執掌鳳印的“後宮第一人”。
這日乃是“大朝日”,依著舊例,皇族女眷以及二品以上誥命夫人皆要進宮參拜。再加上臨近年末,各處的封賞事宜,皆要關照,不容疏忽。衛華瓊身懷有孕,此時自然更累,回房便有些犯困。
大宮女芷汀隻先將紫木如意榻安置好,扶她坐下。芳汀掀了簾子,進來稟報:“娘娘,王太醫來請平安脈。”
衛華瓊此時已經身懷六甲,皇帝慕煊總是放心不下,便安排太醫每日裏來請平安脈。這都是習慣了的,衛華瓊便免了王太醫的禮,伸出手來。待診脈之後,衛華瓊便覺得有些撐不住。
宮裏的王嬤嬤是老宮女了,見機立刻捧來溫著的安胎藥:“娘娘,用了湯再休息吧。”
她隻懶懶靠在榻上:“嗯,先放著吧。”
那王嬤嬤卻跪下道:“娘娘,皇上吩咐了您要按時進藥的。還請娘娘用藥。”
或許是心中不快,衛華瓊冷冷睜開眼睛:“王嬤嬤,本宮今天不想用。”
王嬤嬤不敢多說,隻伏在地上。這時,慕煊的聲音傳來:“華瓊,怎麽不高興地樣子。”看到王嬤嬤跪在地上,便厲聲責問道:“王嬤嬤,你是怎麽伺候貴妃的?”
王嬤嬤跪在地上卻是從容,隻磕了頭道:“奴婢知罪,但還請娘娘用了藥,奴婢自然會去領罰。”她本就是宮中的老人,原先也是太後身邊的人。
慕煊這下也不好多說什麽,隻吩咐道:“是該罰呢,惹得朕的貴妃不開心了。那就罰你下去好好反省反省吧。”
接著慕煊親自端著藥哄著床榻上的女子,“華瓊。剛聽王太醫稟報,你的身子太弱,還是喝了這安胎藥吧。不然朕總是不放心。”
衛華瓊今天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了,隻冷冷睜著眼睛:“陛下。臣妾今天不舒服。不想用藥。”
慕煊陪著笑臉道:“那朕喂你。”
她側身想躺下,誰知正好撞上了慕煊伸過來的勺子,那青花瓷的勺子落在軟墊上,倒是毫無聲息。
慕煊的臉上漸漸顯出怒氣,卻隱忍不發:“華瓊,是哪裏不舒服?”
見她仍是一副冷冷清清的模樣,慕煊隻好摸了摸女子鼓起的小腹,輕聲說:“朕覺得這次肯定是個女兒。”隨後又輕聲對著肚子數落:“樂華,你要跟哥哥們學學,怎麽你就這麽的調皮,耍脾氣,惹母妃不高興呢?等你出來,父皇必定好好懲罰你。”
衛華瓊知道今日是自己不好,雖然平日裏是最講究禮數的,今天卻不知怎的就是不快,不願承他的情,隻翻身歪在榻上:“臣妾累了。皇上國事要緊,莫要為了臣妾耽誤了才是。”
慕煊皺了皺眉頭,放下碗道:“你知道了?”
雖然這話問的很是突兀,但兩人皆是心知肚明。
衛華瓊見無可隱瞞,隻得說:“臣妾隻知道文昌候病了。”
慕煊此時背對著她,聲音聽來有些壓抑:“原來你真的是知道了。”
她此時心中鬱悶,回嘴道:“臣妾不能知道嗎?”慕煊揮手,便聽見那瓷碗悶聲落地的聲音,頓時紅色的藥汁慢慢流出來,滲進白色的毛皮墊子裏。
她並不懼怕慕煊的脾氣,隻覺得這麽多年的隱忍今天一下子爆發了。她有些氣喘的起身,翻身下床,重重跪下道:“陛下恕罪,臣妾錯了。”慕煊伸手去攔都是來不及。
慕煊見她挺著肚子,垂著頭,隻是不看他,心中一抽一抽般的疼痛。原來如此,八年的相伴相依又如何,還是抵不過那個人的繾綣溫柔啊。
慕煊轉身彎腰,蹲在了她的腳邊,拉著她的手輕聲說道:“朕曾經說過,這輩子與你好好的過日子,你隻將朕當做你的夫君,那你現在跪著又是為了什麽?”
她淒惶的別過頭,“臣妾蒲葦之身,受不起陛下的厚愛。”
慕煊說:“這些話當年你倒是不曾說過。”
她隻哀哀的低下頭,“當年。。。。。。”
不需要更多言語,慕煊已經知道了她的意思。原來如此,她竟然騙了他八年。
八年來,他知道她的心裏有怨恨又遺憾,可是她總是如一個妻子般陪在身邊,給他生了幾個聰慧的孩子,他暗自覺得這就夠了。
自古帝王家裏能奢求什麽呢?有一個可心的女子陪著自己便也足夠了。可是,原來這一切都是假象,都是水中倒影般的虛妄。一切的溫柔表象也隻是她的隱忍不發,絲毫沒有他的關係。
慕煊茫然地站起來,看到她的淚眼朦朧,心中一時什麽也感覺不到。
他生來尊貴,是父皇的嫡長子,父皇深愛母後,即便有兩個兄弟,不過印象裏父皇總是守著母後的。所以他一直是被父皇母後捧在手心裏的,雖然要求嚴格,可是都隻為他著想。活了三十多年,雖然遇到了一個自己一心為她的女子,他卻體會到了灰心的感覺。
恍惚間,他突兀的笑了:“貴妃既然關心,那便代朕去看看文昌候吧!”
華瓊卻難以置信,愣了一下,才磕頭道:“臣妾謝陛下恩典。”慕煊等了半晌,她卻是連頭也沒有抬,隻是跪著。終於,慕煊輕聲說:“你好好保重身子。”便拂袖而去。
華瓊這下子倒是不著急了,芳汀急匆匆進來,卻見她跪在地上,連忙上前扶起她。她坐在梳妝鏡前,看著自己,然後有些顫抖的問道:“芳汀,十年了,我是不是老了?他,他還能認出來我嗎?”
芳汀上前替她捶腰:“說的哪裏話,小姐還是和以前一樣漂亮。姑爺,姑爺肯定會認出來的。“
隔了十年,華瓊再聽到“姑爺”兩個字,心卻不由得收緊,仿佛自己還是當年待字閨中的小姑娘,而自己的姐妹們卻整日裏拿了自己調笑。
她細細打量鏡中的自己,如果、如果能夠脫去這一身宮裙,卸掉發髻上那些沉重繁複的鳳簪步搖,將眼角那幾絲細紋抹去,眼神再清澈一點,那麽自己就還是當年的那位左相小姐、愜意的小侯爺夫人。
而那些往事也如同外麵淩厲的北風一般,狠狠吹過來,寒意無處不在,讓人無處可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