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 疑惑
晉陽,城西的偏邸。
天空呈現出一片明亮空曠的琉璃藍色,陽光透過蕭瑟的枝幹落在房間里斑駁成影,懸浮於空氣中的微塵在光影中上下浮動,彷彿交織成了一張細細密密的網。
英娥懶懶倚靠在床榻上,微側著身子逗弄著睡在一旁的男嬰。嬰兒發出細小嬌嫩的聲音,撲騰著四肢似乎想要抓住什麼,肥肥白白的小手小腳讓人看了就想咬上一口。
英娥嘴角微微揚起,又仔細看了看這孩子。孩子尚幼,五官輪廓看不出到底像誰,唯有那雙茶色雙眸明顯烙上了高氏的印記。
她伸手揉了揉自己的額頭,想起那天傍晚喝了一碗酪漿后就腹痛如絞,接著又不知被餵了些什麼,整個人都昏昏沉沉的,耳邊唯有接產婆不停讓她用力的催促聲,甚至還短暫失去過意識……等她清醒過來睜開眼睛時,剛生的孩子已經被一臉喜色的高歡抱在了懷裡。
若不是這雙和高歡如出一轍的茶色雙眸,她都要懷疑那天生下了孩子不過是一場夢。
就在她一晃神的功夫,小嬰兒終於抓住了她的指尖,用力握得緊緊的。
英娥不禁莞爾,心中柔軟了幾分,低下頭親吻了一下他的小手。
高歡走到門口時恰巧將這一幕收入眼底,心裡湧起一陣欣喜,疾步走到了床榻前,柔聲道,「英娥,身子怎麼樣了?」
英娥垂眸,「已經好多了。多謝丞相關心。」
高歡的眼底微微一黯,「英娥,你我已為至親夫妻,如今更是連孩子都有了,在稱呼上,其實,你可以隨意些,比如——。」
英娥面色平靜無瀾,「好的,大人。」
高歡似是有些無奈,目光落在那個男嬰身上時才明顯一亮,立刻上前抱起了他,蹭蹭他的臉蛋,笑道,「五郎,阿爹來看你了,有沒有想阿爹?」
嬰兒回答他的只有一片咿咿呀呀。
高歡哈哈笑了起來,又和孩子親熱了一陣才道,「再過兩日就是五郎的雙滿月之日了,我準備宴請諸位同僚好好慶祝一下,把這滿月宴辦得熱熱鬧鬧的。」
英娥輕蹙了眉尖,抬起眼,「不過是個孩子,還是不要那麼隆重了。」
高歡微眯了一下眼睛望向她,淺金色的陽光將她的髮絲染上了一層琥珀色的光澤,看起來又細又軟。窗外的樹影透過窗欞落在她的臉上,手上,身上,輕輕搖曳,莫名讓人覺得癢起來。
高歡的手指突然用力收緊,生生克制住了將她摟入懷裡的衝動,只是坐在了床沿上,身體微前傾,自然而然拉緊了彼此的距離,接著他灼熱的氣息幾乎撲到了她的脖頸邊。
「因為,那是英娥你和我的孩子。我要把最好的都給他。」
英娥瞳孔驀的一縮,卻見高歡輕輕放下了孩子,似是漫不經心道,「前幾日遵業已經回了晉陽,兩日後的雙滿月宴,他應該也會趕過來。」
英娥全身一震,眼底似有什麼閃了閃,卻瞬間變得微弱,很快就完全消失了。
兩天後的高浟雙滿月宴上,世家貴族文武官員來了不少,雖說設宴之處並非丞相的大宅,而是偏邸,可沖著高歡的這份寵愛和尊重,世人現在誰又敢將英娥當作普通外室看待,甚至有人暗暗猜測那正妻之位恐怕很快就要換人了。當下,眾人更是極盡阿諛讚美,倒有幾分將高浟當作嫡長子的架勢。
宴席進行到一半時,英娥按照原來的安排親自抱了高浟準備去外院,讓眾人看完孩子后就抱回來。
才剛邁入外院,英娥就聽見了從不遠處正廳那裡隱約傳來的觥籌交錯聲以及笑聲,她的腳步稍稍停頓了一下,低頭看了看正熟睡的高浟,心裡滋味莫名。
就在她抬腳欲再行之時,忽聞身後傳來了一聲再熟悉不過的聲音,「英娥……」
她的腳像是被生生釘在了地面上,怎麼也無法移動半分。直到再一聲輕喚傳來,她才慢慢轉過了身。
昏暗不清的宮燈燭光,靜靜流淌過那個人精緻俊美的臉頰,那雙黑眸正一眨不眨地注視著她,模糊又深邃的感覺讓她瞬間失了神。
她和他對望的一剎那,時光彷彿停止,可回首卻好像已是百年。
他的嘴角微動,先扯出了一抹略顯生硬的笑容,喚了她的名字他卻又啞然無語,在喉嚨間滾了幾滾的祝福話語卻是始終都說不出口,就連微笑也化作了一縷無跡可尋的嘆息。
英娥的目光落在了他的額頭上,發現他的額上橫卧著一條長長的結了疤的傷痕,只差一點就傷到了眼睛,不覺心裡一跳,脫口道,「這是怎麼了?」
司馬子如怔了怔,當時得知英娥生下一子后他神智恍惚,結果被石頭絆了一跤,正好傷在了額上。
「不礙事,是我自己走路沒看清,磕的。」他微微一笑,目光落在了襁褓內的孩子身上,細細看了看,淡淡道,「和丞相倒有幾分相像。和你,卻是完全不像呢。」
英娥勉強笑了笑,不想再繼續這個話題,「遵業是要去宴席那邊嗎?我想起還有些東西忘了拿……」,說著她將孩子給了身邊的侍女,吩咐道,「你且先將孩子抱過去,我一會兒就到。」
侍女抱著孩子離開后,英娥轉身欲走,卻聽對方的聲音不大不小正好傳到了自己的耳中,「英娥,我心亦如離弦箭,永不折返。」
英娥的腦海中突然浮現出那噩夢般的一幕,黑色的羽箭顫鳴聲彷彿還在自己耳邊嗡嗡作響。曾經說過的話一字一句清晰無比地迴響著。
「我心如此箭,離弦既發,無返無折。」
只不過,她的離弦箭是為了斷情,他的離弦之箭卻是……
心裡彷彿有什麼東西在一瞬間炸開了,她哆嗦著雙唇想說什麼卻說不出,心底最柔軟的地方狠狠顫抖著,雙膝一軟,腳下一個踉蹌,直往下栽了過去,幸好一雙有力的手及時扶住了她。
她抬起頭,映入眼帘的還是那雙熟悉的黑眸,她緊咬著嘴唇不敢開口,她怕自己一開口,眼淚就會忍不住流下來。
以為可以壓制忘卻的感情,原來只需要一點小小的引子,便如沸水般難以停歇。平日里以那些理智築起的高牆,竟是如此脆弱不堪一擊,分奔離析之時,每一片崩塌的塵土,都在嘲笑著她自以為是的堅強。
她重重推開了他,頭也不回地朝著內院跑去。
司馬子如望著她的背影,眼神恢復了原有的恬靜澄遠,手心的溫度彷彿停留在心底。他靜靜站了一會兒,這才大步向舉辦宴會的地方走去。
直到兩人都走遠了,一個隱在樹后的身影才悄然走出,黯淡的月光為他披上了一層慘白的眼色,面頰上落下沉沉陰影,卻藏不住那雙茶眸里燃動的火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