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章 結束
「算是其中之一吧。」簡天銘回道,指尖在杯口上點了幾下,「其實,這次我也沒想到,你竟能真的重新揭封,該說是敬佩呢,還是……恐懼呢?」
「何謂敬佩?何謂恐懼?」唐玄伊平緩問道。
「敬佩你的信念,恐懼你的能力。」簡天銘笑了聲,「若我也藏著什麼秘密,大概最想除掉的人就是你了吧。」
「那麼,你有秘密嗎?」唐玄伊又問。
簡天銘愣了一下,隨後微笑,「何人沒有秘密呢?」
唐玄伊傾眸,又道:「那麼可要捂好了,千萬別被我發現。」
「看來,我要費點心思討大理寺卿的歡心了。好吧,來說說我今次來府的目的吧。」簡天銘笑道,隨即從懷中掏出了兩張請帖在唐玄伊的案上,「十日後,陛下在紫雲樓舉行一次賞花會,兼愛閣也會參加。當然,玄風觀道長子清以及左大夫與左千金也被邀請在內。我是知道,唐卿一向不喜歡這樣的宴會,所以我親自來送請帖,借這個機會,至少與御史大夫修補下關係吧。三司的關係,自然還是越和睦越好。」
「兼愛閣?」唐玄伊接過請帖,「是傳習墨家,以機關見長的兼愛閣?」
「對。之前陛下撥了一筆款子給兼愛閣去研究機關人,這次賞花大會大概就是來展示成果的,據聞還有一場重頭舞蹈,屆時可以大開眼界了。都是新奇的玩意兒,沈博士應該會很喜歡。」
說罷,簡天銘從席上站起,「今日要辦的事,已經辦完,某便準備告辭了。唐卿可別再推辭了。」
唐玄伊也隨同站起,「簡尚書親自來送請帖,豈有不去之禮。」他抬起請帖,「確實也該與御史大夫修補下關係了。」
簡天銘鬆口氣。
這面沈念七也意識到簡天銘要走,沈念七緊忙放下手上東西,趕到兩人面前,蹙了小眉道:「簡尚書就走了嗎?好不盡興!」
簡天銘眼前一亮,上前抓住沈念七的手,「既然沈博士如此不舍,不若去簡府再喝上幾杯?!」
「簡府……」沈念七腦子有點亂,一時沒繞過彎。
唐玄伊順勢握住了簡天銘的手,稍一用力,便迫使他鬆開了沈念七。
唐玄伊微笑道:「那麼,簡尚書,不送了。」
簡天銘臉沉了下來,撇了下嘴,「好吧,告辭。」
「請。」唐玄伊伸手,然後親自送簡天銘出府。
約莫一盞茶的功夫,送完簡天銘的唐玄伊返回院中,正好見到趴在案几上睡著等他的沈念七。
唐玄伊輕聲遣退了周圍人,半蹲於念七面前望著她無邪睡顏以及一張浮紅的小臉兒。
「下次還是不要讓你碰酒了。」唐玄伊輕語,指尖劃過她發燙的臉頰,隨後傾身用力將她慢慢橫抱起來。懷中小人兒順勢攀上了他的脖頸,靠在他胸前喃喃夢囈。
唐玄伊淺笑一聲,將她抱回了她的房間。將她輕放於榻,蓋上被。
他將放於袖中的那支新笛擱在了沈念七的枕邊。
指尖拂過她臉龐的髮絲,望了些許時候,終傾身,在她的眉上落下很輕很輕的一吻。
半晌,他離開了她,替她拉上紗幔,然後輕步出了房間。
念七唇角彎起,小臉遮在被中,似乎也做了一個,美美的夢。
……
天色,微明。
長安的另一面,戴德生坐在輪椅上正焦急地等候著。
牢房深處的大門裡,慢慢映出一個身影。
戴鵬正在獄卒的押送下朝外走去,他已沒有了往日一呼百應的氣勢,花發雞膚,似乎一下子蒼老了數十歲。
快到門口,戴鵬正先停下腳步,想起大門外便是戴德生,臉上不由添了一絲光彩。忽然意識到什麼,轉頭對獄卒雙手作揖,「可不可以,可不可以給我一盆水……」見獄卒不太樂意,戴鵬正反覆搓著手給兩人鞠躬,「就一碗水,一碗水也好……」
其中一人有些可憐戴鵬正,於是讓他等在這裡,回去倒了碗水給他。
戴鵬正雙手捧著水碗將它放在地上,然後用微顫的指尖沾了點水,抹在掌心,然後小心翼翼地將自己鬢角蒼白的碎發攏到後面,又沾了點水抹在臉上,擦乾。
半晌,戴鵬正才重新起身,對獄卒點點頭。
獄卒打開大門,帶著戴鵬正朝外走去。
叮叮咚咚的腳鏈聲在清晨響起,戴德生馬上看向牢房大門,一見戴鵬正,立刻差推輪椅的人將他朝那邊推去,沒一會兒,便停在了戴鵬正的面前。
「這是大理給你們特批的時間,馬上就要上路了,別耽誤太久,有話快說。」獄卒說罷,便和身邊人先走到一旁,給他們留出了單獨說話的時間。戴德生也同時遣開推輪椅者,然後自己挪著輪子,靠近戴鵬正。
戴德生見到戴鵬正滿頭白髮,心中就像墜下萬石,眼眶頓時被淚水鋪滿。
戴鵬正卻是笑著的,艱難地蹲跪在戴德生的輪椅前,抬起滿是繭子的手先在身上擦了擦,隨後替戴德生拂去滑落的淚。
「頂天立地的男子漢,落什麼淚。難得父子相見,不該笑嗎?」戴鵬正欣慰地幫戴德生整理了有些凌亂的衣襟,「耶耶沒事,耶耶也不是死刑,陛下已經讓我將功折罪,准需我徒刑。父親年紀還好,還幹得了活……而且離得也算不遠,還可以聽得到我兒的消息。我的雙手沾滿了鮮血,如今卻能苟活於世,我還有什麼不滿足的呢?」
「父親大人……」戴德生用力將淚水擦去,艱難地擠出一抹笑,「父親大人……都是因為我,都是因為我……」戴德生下意識要錘自己的腿,「都是因為這副不爭氣的身體,才讓父親大人……」
戴鵬正一把抓住了戴德生的腕子。
「這是我的抉擇,是我沒能堅持走完本該堅持的路。」戴鵬正垂下的眸底多了一絲黯淡,但隨即又露出笑容,抓住戴德生的手,道,「對了……孩子,聽王少卿說,陛下讓你去幫助一行大師撰寫《大衍曆》……這、這是真的嗎?」
戴德生吸了下鼻子,點頭,「陛下說讓我將功折罪,餘生用自己的學識去替百姓謀福……而且沈博士身居長安,可以隨時幫我醫骨。」
「好……好……」戴彭正連連點頭,喜極而泣,似乎在這一瞬已經忘記了自己即將面對的刑罰,「孩子,好好做,你還有未來,好好的……好好的活著。」戴彭正說到這裡,表情添了一份苦澀,「只可惜,我不能再為你做些什麼……」
戴德生拚命搖頭。
這時,不遠處的獄卒已經開始提醒。
戴德生慌亂地想要再抓住戴鵬正的手。
他卻在同時站起身,邁著蒼老而踉蹌的步伐開始往回走。
最後的一下,戴德生終究沒有握住。
其實,無論是戴德生還是戴鵬正心中都是清楚的,這一別,許是一生無法再見。
生離,死別。
望著父親愈行愈遠的身影,戴德生突然大喊一聲:「父親!!是兒對不起你,父親!!」
戴德生雙手突然用力,生生從輪椅上滑下重重跪在了地上。
那一瞬,鑽心的痛瞬間撕扯了戴德生,他緊咬雙齒忍著那痛,俯下身給父親磕了一個頭。
「來世……若父不嫌棄,兒還願意做父親的孩子。此生無法盡的孝,只能來世再盡!」
戴鵬正渾身一顫站住了,眼淚終於再也忍不住奪眶而出,他顫抖地攥住雙手,忍住回身的衝動。
半晌,戴鵬正站在原地,喊道:「孩子,父親這一生沒有教過你什麼。現在能夠留給你的,就是這個背影……孩子,好好看著我!」
戴德生一點點將頭抬起,看向父親的背影,「父親……」
「父親教你的最後一件事……」戴鵬正顫抖著,咬著牙說道,「善惡到頭終有報,一念之差,便是人間地獄。不要,重蹈我的覆轍……永遠不要……」
戴鵬正深吸一口氣,加快了步伐離開。
戴德生望著父親身影消失的地方,久久沒有從地上起來,他已哭得泣不成聲。
然後低下頭,此生最後一次應道:「兒,謹遵父親之命……」
天漸亮起,金燦的暖陽耀過長安大地。
……
同一時間。
一縷光,順著窗縫打入一間雜亂無章的房裡。
潺潺流水聲,詭異扭曲的琴調,循環般在房裡遊走。
砰——砰——
有什麼東西,一下一下沉重下落,忽然將血紅的液體濺在了窗棱的一角。
下落的聲音止住了,房裡多出了走動聲,與往常腳步聲不同,僵硬奇異,帶著吱呀吱呀的雜音。
不久,房裡又恢復了沉寂,只餘下那詭異的音律,仍在聲聲彈奏。
咔咔咔——
黑暗裡,似乎有什麼東西自行打開,快速地一張一合,它像是在尖笑,發出刺耳般躁動。
天大亮了,新的一日,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