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零七章 甘平
「對,就是那三個。」沈沖說道,「那三個孩子,曾經是我親自救上來的,所以記憶猶新。再加上七年前,你讓我調查太平亂黨事件,我刻意尋了尋那三個孩子,但是未果,所以我懷疑他們並沒有死。果然……」沈沖看向唐玄伊手上的名單,「裡面確實沒有那三個人。」
「兩位說的……」唐玄伊有些困惑了。
姜行衛便解釋道:「二十多年前,沈沖還是千牛衛大將軍的時候,曾接過敕令護送過一次太平公主出城,後來在路上遇到了三名差點餓死的孩子。」
「接下來我來說吧。」沈沖將話接過,繼續道,「那一年,朝堂動蕩,武氏年邁,各方勢力蠢蠢欲動,朝中人都在絞盡腦汁依附勢力,還有一些人因知『一朝天子一朝臣』自己不能久坐官位,變趁著最後機會斂財。但偏在這時,嶺南附近發生了洪災,但因災銀被那些下級官宦所貪,所以餓死了不少人,倖存者沒有戶籍,大多數淪為奴隸遷徙他城,但也是因糧食不夠,又餓死一片。那時正逢太平路過,無意間救下了三個奄奄一息的孩子。其中年紀最大的男孩兒,叫甘平,其次是方廣,最後是不過幾歲的趙如風。無法認出畫像,是因為趙如風那時候實在太小,成年後相貌必然會變化很多。再加上時間久遠,我已無半點印象。但只記得,如風那孩子不愛說話,喜歡搗鼓一些小木頭,而且對兵器也十分好奇。」
唐玄伊心下發緊,匠人通常在很小的時候就會表現出天賦,當時聽向子晉說,趙如風一直是個天才。這麼看來,被太平救起的那個趙如風,很有可能就是他所知道的那個趙如風。
「可是,他們也不過是被太平救起的孩子,為何沈公會將他們與太平亂黨聯繫起來?」唐玄伊不解。
沈沖回憶半晌,說道:「原因是那個叫甘平的孩子。」
「甘平?」
「這個孩子不可小覷。」沈沖站起身,邊回想著邊走了幾步,布滿滄桑的臉上浮出了一抹凝重,「我並非太平的護衛,所以並沒與這孩子接觸太多,短短數日相處,我所發現的是……這個叫甘平的孩子心思很重,很會利用自己弱小的一面換取利益,而且他很會偽裝,也沉得住氣,雖然當年還是顯得青澀,但是當時我就覺得,若是假以時日,他一定會變成一個不得了的人……太平本不是善男信女,卻決定將他們帶在身邊,其中最是寵愛甘平,教他讀書寫字,甚至是文韜武略。光憑這一點,就可以知道這孩子的非凡之處。」
「當時這個甘平多大?」唐玄伊問道。
「十五歲,算是少年了。」
唐玄伊心算。當年十五歲,到現在,應該是四十多些,比他要大。
沈沖像是已經陷入回憶中那般,用著有甚發沉又沙啞的聲音說道:「讓人最難忘記的,是這個孩子的眼睛。第一眼見到這個孩子的時候,他用一雙充滿仇恨的眼睛望著我,望著所有人,但不是那種會發泄的暴怒,而是很深沉的憤怒,像是深海一樣,冰冰冷冷。但唯獨,他會用另外的眼神去看太平。」
唐玄伊攏眉,不知為何,開始有一些微微的不舒服:「那是……什麼樣的眼神?」
沈沖回頭看向唐玄伊,眼中也有困惑,但也有著篤定:「是一種異常的情感。」
「異常?」
沈沖點頭:「原先,我以為那只是少年對救命恩人的感激,但後來我發現遠不是我想的這麼簡單。他總是遠遠的望著太平,只有那時候,那雙眼睛里才會透出光亮。後來……果然驗證了我的想法,在路過金州的時候,這孩子因為有人辱罵了一句太平,便將那個人殺了。而且還在其活著的時候割下了他的舌頭,拔出了他的眼睛。可以說,這個孩子的性子十分暴戾。」
只因為一句辱罵?
唐玄伊眉心緊鎖,二十多年前,依稀記得金州是簡天銘的父親在做金州刺史。
「後來那個孩子沒受到懲罰嗎?」
「沒有。」沈沖回答,「是太平親自將他從牢裡帶出來的,而且還提走了大部分的卷宗。」
唐玄伊愈發覺得這個人值得注意,因為正像是沈沖方才所言,太平絕不是善男信女,而且為人處世手段很辣,可另一面,卻又有著極為獨到的眼光,因此才能做到滿朝文武皆為她用。
比起趙如風,他明顯感覺到這個叫甘平的少年……不,如今已經不是少年,而是一個危險的男人,要比之前遇到的任何一個人都要值得注意。
「所以。」沈沖說道,「當接到要調查當年太平亂黨事件的時候,我第一個就想到了這個甘平,回來也只是想要找到姜行衛,確認這三個人,尤其是這個叫甘平的人,在不在當年被處死的名單里。如果沒有,便要小心了。」
唐玄伊漸漸覺得棘手了,又看向被布蒙住的線索板,裡面有著千絲萬縷的線索,但是這麼久,這麼久了,竟然都沒有露出「甘平」這兩個字。若是他沒有參與還好,若是參與了,也就證明這個人在對付大唐三司上遊刃有餘。
若是如此,這個人,將會是一個可怕的敵人。
……
姜行衛與沈沖離開議事堂后,唐玄伊獨自又待了好一會兒。
他面對著線索板,坐於公案上。
外面有些微風,偶爾會將議事堂的門吹得有些響動,火光也在房中四處搖曳,照得唐玄伊的影子時長時短。
唐玄伊望著那不知道被自己看了多少遍的線索板,又看向上面每一個名字。
這種感覺很不好,就像是他曾以為他已經踩在了彼岸之上,卻發現原來一切都是海市蜃樓。
那些案子背後帶來的異樣感,終於讓他找到了根源。
他閉上眼睛,彷彿感受到了那隻不止一次感受到的黑暗中的手,正徐徐在他身後張開五指,而且馬上就要抓住他的肩膀。但是他卻連黑影的存在都不知道。
忽然想到了之前賀子山給他的那枚棋子,他挑了出來放在光下端詳。晶瑩剔透,十分罕見。
再回想賀子山邀請自己時,篤定是在救他。
當時他以為所謂的「救」,是從倪敬手裡,但看來是另有一番深意。
繼而,唐玄伊又想起了賀子山說過的那句「留給大理寺和長安的時間不多了」。「山在霧中藏,撥霧見山……在山的那頭,等著我。霧……難道說的是倪敬,那山……」唐玄伊深望著線索板上,自己曾將所有人都指向子清。因為當時隱隱覺得子清後面還有什麼,所以他提前在子清下面畫了一條另外的線,並引向一個問號。
唐玄伊拿起筆,拿了一塊新的木牌,寥寥幾筆寫了「甘平」的名字。
懸停許久,慢慢將它覆在了那個問號的上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