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第 77 章
第七十七章
青州, 東萊城, 齊府。
齊文敬看完齊文心寫的信,長嘆了一聲, 把信遞給一旁的張氏。
「四妹妹說,六殿下看上了明嘉。」
張氏手指微顫,一目十行看著信, 道:「老爺,六殿下從來沒有見過明嘉, 怎麼會要明嘉?」
「定是齊文心那個賤人——」
話未說完, 卻見齊文敬威嚴的目光掃過來, 齊文敬道:「住嘴,四妹妹現在是王宏的正妻, 蘭姨娘也入了祠堂,就連四妹妹的名字都改作文字輩的文心,豈能再像從前那般待她?」
齊文心是齊家大房庶女, 蘭姨娘是她的生母,原本是最不起眼的一對母女, 誰能想,她會成長到現在能獨當一面的王宏正妻,齊家最為出色的女兒呢?
見齊文敬動怒, 張氏連忙改了口,道:「妾失言了。」
但事關她的掌上明珠, 張氏小心翼翼配過不是后, 拿著帕子擦著眼淚, 放柔了聲音,道:「可是老爺您是知道的,四妹妹素來與妾不睦,為了報復妾,在中間動用些手段也是有的。」
「要知道,六殿下之前從未見過明嘉啊!」
齊文敬揉著眉心,手指敲著書信,道:「罷了,再講這些已經晚了,明嘉既然生在了齊家,就應該知道自己該做什麼。」
張氏的淚水不住地往下滾落,試圖再勸說齊文敬:「老爺,若是七殿下求娶明嘉,妾一句話也不會說,可六殿下是什麼人,您難道不清楚嗎?」
「六殿下殿里但凡有點姿色的宮女,哪個沒有被他臨幸過?甚至就連陛下的主意他也敢打,明嘉若嫁給了他,只怕一日也不得消停。」
張氏說的這些話,齊文敬如何不知?
但想從秦鈞手裡把李曇平安救出來,談何容易?再說了,秦鈞的三州兵力,遠非滎澤鄭氏與他們單獨能夠抗衡的,此時與李晃合作,方為上上之策。
聯姻是最好的合作方式。
嫁一個女兒給李晃,待其生下皇子后,李晃便不那麼重要了,他們可以直接擁立身上流著齊家血液的皇子為帝王。
這樣的事情在之前不是沒有發生過。
大夏朝的皇帝素來都是高危職業,突然離世的皇帝多不勝數,只要他們做的足夠隱瞞,誰能知曉李晃是暴斃,還是被人蓄意殺害的呢?
他原本還在擔心,這個法子雖然好,但可行的可能性不大,畢竟滎澤鄭氏也不是吃醋的,誰不想把自己家的女兒推上后位,讓家族的榮耀更勝一層呢?
哪曾想,李晃竟真的答應了合作,且願意給齊家女生的皇子儲君位置,這種情況下,莫說李晃要的只是齊明嘉了,縱然是連他其他的嫡女一塊看上了,他也只有送過去的份兒。
世家大族,以世家的利益為先,誰心裡不曾有過三分委屈七分不甘呢?
就好比,他當初中意的明明是蕭家的女兒,但最後迎娶的,還是張氏。
家族重任扛在身上,哪裡顧得上自己歡喜不歡喜?
享受了世家的榮耀,就要擔起生在世家的責任,他如此,他的女兒也當如此。
齊文敬抿了一口茶,閉上眼,輕揉著眼窩,安慰張氏道:「齊家的女兒,怎是一些宮俾能夠比擬的?」
「六皇子既然此時選擇跟齊家合作,便是個知道輕重的人,縱然不喜明嘉,看在我們齊家的份上,也會給明嘉三分體面。」
「在後宮生存,有這三分體面,就夠了。」
兒女情長,不過是人生路上的調劑品罷了,有的話最好不過,沒有的話,也能活。
張氏仍在低聲抽泣,時間久了,齊文敬便有了幾分不耐,但礙於張氏是他嫡妻,他也不好發火,更何況,六皇子的性情,以及他的所作所為,的確不算一個良配,若不是為了齊家的以後,他絕不會把明嘉嫁給六皇子的。
與張氏一同生活多年,齊文敬自然知道她是什麼性格,見她啼哭不止,便不再深勸,囑咐了屋裡的小丫鬟好生看顧張氏后,齊文敬便走出了房間。
清風徐徐,迎面拂過,院子里的山茶花開的正好,齊文敬臉上的不耐之色淡了幾分,眼底犯上幾分溫柔之色。
齊文心來到書房坐定,對伺候筆墨的丫鬟道:「喚大小姐過來。」
丫鬟低頭應是,讓人去請齊明嘉。
齊明嘉彼時正在自己的院子里焚香練琴,悠揚的琴音被她彈奏得有著幾分惆悵之意。
小丫鬟說完來意,齊明嘉停止了撫琴,柔聲道了一句知道了。
齊明嘉輕輕拆下指上的護甲,換了一身湖水藍的衣服,跟著小丫鬟去齊文敬的書房。
見齊明嘉進來,齊文敬放下了筆,丫鬟們奉上了茶。
齊文敬抿著茶,餘光看著齊明嘉。
他這個長女,一向乖巧懂事,他這麼多的兒女,他最喜歡的便是她了,除卻嫡長女的身份,她的性情也招人喜歡得緊。
他原本想的是,日後為她尋一個她喜歡的男子作為夫君,門楣高不高並不重要,只要她喜歡,他都願意結親。
但如今看來,怕是不能了。
李晃這門親事,齊家不能拒絕。
手裡的茶見了底,齊文敬不再猶豫,開門見山道:「想來你已經知道為父要與你說些什麼了。」
他的長女,看著乖乖巧巧的,但也頗為聰明,不過什麼都不說,把事情藏在心裡罷了。
齊文心遠去天啟城陪王少斌參加科舉之前,齊家已經做出了選擇,放棄李曇,結交李晃,這些事情,他從來不瞞她,以她的聰明,必然能猜得出齊家現在想做什麼。
齊明嘉點點頭,烏黑的眼珠子泛著水光,輕聲道:「女兒生於齊家,長在齊家。」
齊明嘉看著自己身上的穿戴,繼續道:「所有的一切,都是齊家給予的,如今,終於到了女兒回報齊家的時候了。」
說到這,她輕輕一笑,釋然又平靜,問齊文敬:「敢問父親,女兒何時啟程去天啟城?」
看到齊明嘉這般懂事,齊文敬心下一酸。
如果可以,他更願意讓齊明嘉嫁給一個她喜歡的男兒,而不是聲名狼藉貪花好.色的李晃,但這個世界上,哪能事事都隨人願?
李晃選擇了齊明嘉,那他們齊家便只能送齊明嘉過去。
從龍之功哪是這麼好掙的?
可若不掙這從龍之功,等其他人坐了皇位,面臨諸侯林立威脅皇權的狀況,會毫不猶豫選擇削藩,尤其是,現在還有一個主張削藩的秦鈞在朝中。
他日削藩的聖旨降下來,再去籌謀出路,已經沒有任何機會了。
等待齊家的,是如庶民一般的生活,莫說他的姬妾兒女,就連這府上的大小丫鬟隨從,也吃不了那種苦。
東萊齊氏虎踞青州千年,他決不允許有朝一日敗在他手裡。
齊文敬閉眼再睜開,眼底已是一片清明。
小丫鬟重新續上了茶,碧色的茶水在陽光下折射著好看的光澤,他端起杯子抿了一口,對齊明嘉道:「委屈你了。」
齊明嘉臉上一派平靜,道:「女兒不委屈。」
「能夠嫁入天家,乃是女兒的福分。」
他這個女兒果然懂事得很。
不枉他這般疼愛她。
齊文敬心下寬慰,想了想,屏退屋中丫鬟,低聲對齊明嘉道:「女兒,你只需忍耐幾年,待你生下皇子后,一切將豁然開朗。」
齊明嘉眸中微波閃過,那波瀾太快也太淺,齊文敬並沒有察覺到,仍在小聲地囑咐著她:「到那時,你便是齊家的有功之臣,想做什麼,便做什麼。縱然養上幾個喜歡的——」
說到這,他話音一頓,輕笑著掩去。
作為一個父親,教導女兒養面首這種事情,終究不雅,不過依著他女兒這般的聰明才智,他後面的話縱然不說,她也明白是什麼意思。
齊明嘉溫溫柔柔點頭,眼下似乎帶著幾分羞澀:「謝父親教誨,女兒銘記於心。」
「想來太后的懿旨不日便會抵達各處,父親若無事,女兒便回去收拾東西,提前準備了。」
「好,多帶些銀兩。」
齊文敬點點頭,笑著道:「到了那個地方,銀兩是最當用的東西。」
「晚間我開私庫,多給你添點,省得我的寶貝女兒,在天啟城受了委屈。」
端的是一副再心疼女兒不過的慈父模樣。
齊明嘉頷首,謝過齊文敬,低著頭退下。
走完通往齊文敬書房的長廊,一陣冷風迎面吹來,齊明嘉的身影晃了晃。
丫鬟連忙扶住她:「姑娘!」
齊明嘉輕輕推開丫鬟的手,臉色蒼白如紙,強笑道:「我無事。」
「今日的事情,不許告訴母親。」
丫鬟眼圈微紅,猶豫道:「可是.……」
「沒有可是。」
齊明嘉抬頭看天,高高圍牆內,天也是四方不得自由的,像是被禁錮其中似的。
「母親本就不得父親的心,若我能.……」
說到最後,她的聲音越來越輕,輕輕搖頭,她臉上又恢復在齊文敬書房時的一片平靜。
「罷了。」
多少辛酸無奈事,最終都逃不過罷了兩個字的結局。
太后的懿旨來的很快,說她年齡大了,召些小姑娘去天啟城陪她,她看見年輕的小姑娘,心裡會暢快好多。
寫這封懿旨時,太后還在跟一旁伺候的大丫鬟說笑:「這往下面下的懿旨啊,從來不讓人好好寫,條條框框,一點也不能出格。」
「什麼叫做哀家看著小姑娘心情會好很多?哀家覺得,哀家還是一個小姑娘呢!」
大宮女便在一旁附和:「是呢,太后越活越年輕了。」
或許是把廣寧公主送去蠻夷之後太后了結了心愿,又或許是有姜勁秋整日在宮中陪伴說話,太后的精神確實比以前好了許多,連白髮都少了幾根,與奄奄一息躺在床上不能動彈的正德帝相比,太后不像是正德帝的母親,更像是正德帝的妹妹了。
不管太后寫這封懿旨的心情是好是憂,這懿旨到了各地的諸侯手裡,諸侯心裡都不大痛快。
想要獨善其身的諸侯,在看到這封懿旨的時候,便不能再繼續裝作不問世事了,太后的懿旨都下了,不尊懿旨,便是抗命之意,周圍無論哪一個諸侯,都能用違抗太后之命的名號進行征討,且不會受到天啟城的責罰。
相反,還會被人誇做忠心護主,其心可嘉。
權衡利弊后,各方諸侯把自家在名單上的女兒送上了去往天啟城的馬車。
馬車行駛在官道上,車廂內的熏香升騰著裊裊的雲霧。
齊明嘉倚在軟軟的被褥上,神情專註地綉著帕子上的蘭花。
伺候她的小丫鬟見了心酸不已,柔聲勸慰道:「姑娘,歇會兒吧。」
齊明嘉遙遙頭,道:「不了,再綉一個吧,等到了天啟城,綉什麼,不能綉什麼,也不能隨我的心意了。」
小丫鬟的眼圈登時便紅了,小聲道:「可是您縱然綉了再多的帕子,也送不到他手上,姑娘,您何苦為難自己呢?」
山間的清風揚起馬車上的錦簾,齊明嘉一臉恬淡,輕聲道:「總要給我留點念想。」
「若連這點念想也沒了,日子要如何熬得下去?」
那年元宵佳節,她提著錦繡琉璃燈,與城北的許願樹下,看到那個迎風而立的少年。
倚門回望,和羞走,明明是和世宗皇帝與皇后一樣的開頭,卻沒有喝世宗皇帝那般白首終老的結局。
宮牆深深深幾許,山迢路遠,自此再不思量。
……
各家諸侯的女兒還沒有抵達天啟,杜雲彤已經拿到了她們的畫像,或坐或立,端莊秀麗,無一不是大家之風。
杜雲彤手肘撞了一下翻閱著各地軍報的秦鈞,沖秦鈞擠眉弄眼道:「侯爺也來看一眼,有沒有中意的人。」
「旁人總是說我沒個規矩,一點都像侯門貴女,辱沒了定北侯的門楣,今日我也賢良淑德一次,幫侯爺選個中意的姑娘,可好?」
秦鈞啪地一下合上了軍報,微微抬眉,眼底如深淵一般,讓人望之生畏,冷冷地看著杜雲彤。
「生氣啦?」
杜雲彤伸出手,扯著他的嘴角,幫他扯出一個大笑的表情。
他也任由她扯著,一動也不動,偏他的眼睛是冷峻,看著滑稽得緊
「好了好了,不生氣,逗你玩的。」
這些風言風語她天天聽,耳朵都快生出繭子了,她不當真,但架不住有人會當真。
比如跟她媽似的柳姨娘。
天天在她耳邊念叨著:「姑娘已經是大姑娘了,侯爺為什麼還不迎娶姑娘?莫不是侯爺現在權勢滔天,瞧不上什麼也不是的姑娘了?」
「哎呀呀,這可怎麼好。」
一邊埋怨,一邊又催促著杜雲彤學習女紅刺繡,說這樣能夠留住男人的心。
柳姨娘的話讓杜雲彤哭笑不得的同時,又忍不住開始琢磨起秦鈞的心思。
秦鈞對她的感情,她從來沒有懷疑過,但柳姨娘說的話也在理,她現在的年齡,在大夏朝這個時代,已經不小了,好多與她年齡相仿的閨秀們,彼時已經是孩他.媽了,而她還只是秦鈞的未婚妻。
這麼多年了,一點改變也沒有。
當初太后賜婚歸賜婚,並未說明結婚的日子,秦鈞沒有父母親人,杜雲彤也沒了母親,倆人都沒有人去操心婚事的長輩,或許是這個緣故,他倆的婚事才耽誤了下來。
畢竟在這個時代,大多數人的婚事,都是長輩出面說和的,而不是像他們這般。
許是感覺自己的表情被杜雲彤拉扯得實在猙獰,秦鈞伸手握住杜雲彤的手腕,聲音低啞道:「這種玩笑,不能開。」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
就是想逗逗他而已。
誰家二十歲的少年,老氣橫秋的跟一個中年人一般?
這樣不好。
她需要多逗逗他,給他的生活帶來陽光。
就像她偶爾脆弱的時候,他的胸膛也會讓他依靠一樣。
她是能給他帶來溫暖的陽光,他是她可以依靠的大樹。
門口暗衛站得筆直:「姑娘,馬公子請您過去一趟。」
大抵是反治國策的文章寫好了,讓她看一遍,是否還有需要修改的地方。
馬上就要殿試了,馬逐溪不找她,她還要找馬逐溪呢。
「好的,這就來。」
杜雲彤從秦鈞身上起身,整了整衣擺和鬢髮,匆忙出了屋子,臨走之前,還不忘給秦鈞送個飛吻。
做完飛吻動作,杜雲彤又後知後覺想起,以秦鈞這個死腦筋,多半是不知道飛吻的意義是什麼,她做也是白做。
陽光透過窗檯照進來,秦鈞臉上閃過一絲可疑的紅。
那紅又消失的極快,像是不曾出現過一般,只余他深潭般的眸底盪起了層層漣波。
他怎麼可能不懂?
他只是不說而已。
陽光越發溫柔,秦鈞道:「備馬。」
「本侯要見太后。」
他知道她一切的不安和忐忑,他想讓她安心,再安心一點。
和他一起,去迎接人生路上的暴風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