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31

  三十一

  太陽往天空西邊的位置挪了一些, 散發著燜燥的餘熱。空氣是淡粉紅色的, 結束了一天的運轉后, 校園歸於沉寂。遙遠的廣播里飄來淡淡的輕音樂。


  空曠的籃球館里, 程澈那句「我要你離她遠一點」，讓人聽得格外清楚。


  看台的第五排, 鹿汀呆坐在那兒，已經石化了半分鐘。旁邊私立高中的女生們時不時往這邊看過來，低聲議論著。


  一時間，鹿汀成了籃球館里的焦點。


  心跳得很快很快, 空氣突然變得粘稠而沉重, 整個靈魂漸漸地往天上飄。她感覺大腦已經不是自己的了。


  目光緊緊追隨著十幾米開外、站在籃球場中央的程澈身上。


  他剛才……說了什麼來著？

  場上的球員因為程澈提出的條件，皆是一愣, 最為驚訝的還是蘇煜。靜默半晌，他臉上的紋理漸漸收緊，一邊打量著面前不動聲色的對手，突然一笑——


  「好啊。」


  晚上六點, 因為暑假不用晚自習的緣故，學生們大多已經回家了。平日里冷清的籃球館卻熱鬧了起來, 看台上陸陸續續來了一些觀眾，大多數是聽到兩人單挑的消息, 臨時從食堂或者放學途中折返回來的。


  蘇煜家底豐厚, 為人張揚高調；程澈條件不輸蘇煜, 成績常年霸佔頭牌。兩人又都長了張讓女生神魂顛倒的臉, 才上高一那會兒, 為了誰是年級第一帥這事，女生們在論壇里整整吵了五頁。


  李繁宇坐在場邊的長椅上，對旁邊的章沁感慨著，「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章沁看著好兄弟，「你知道什麼？」


  「我就知道，這兩人總有一天會打起來！」


  章沁扶額，忍不住笑，「怎麼覺得你有點幸災樂禍？」


  「你不想看兩人比？」當初同在籃球隊的時候，蘇煜因為很早前被程澈蓋過三個帽，反覆多次提出和程澈單挑這事，都被人給拒絕了。


  在程澈眼裡，隊友之間的攀比是內耗，是一件幼稚的事。這說辭無異於又在蘇煜的心上又扎了一刀。


  於是，蘇煜心裡憋著股氣，越看程澈越不順眼。


  章沁看著球場上的兩人，道，「我也很想知道，他們兩的實力到底誰強誰弱。」


  不知不覺間，籃球館的學生越來越多。原本安靜的氣氛被打破，嘈雜的說話聲從四面八方傳來。大多數人只聽說這兩人單挑的消息，至於為什麼，卻不得而知。


  鹿汀坐在觀眾席，腦袋裡的熱浪還未退去。座位上漸漸坐滿了人，她聽見有個聲音在問，「這兩人後來都沒打過交道了，怎麼突然又杠上了？」


  旁邊的人回答，「好像是為了一個女生。」


  「女生？！」問話的人很驚訝，「程澈不是說自己高中不打算談戀愛的嗎，誰啊？」


  這一瞬間，鹿汀的心口幾乎提到了嗓子眼。


  「不知道，據說兩人都喜歡上一屆的那誰。」


  「顧辛夷？」


  「對對對，就是這個名字。」


  「難怪了。之前還聽到八卦，說期考那天顧辛夷來找程澈了，兩人在走廊上糾纏了很久。估計是成了。」


  鹿汀聽完這對話，不自覺盯著面前的空氣發獃。


  不小心讓顧辛夷把這鍋背了，心裡真是五味陳雜。


  平時跟蘇煜廝混在一起的艾琳也特地趕來了，她視線往看台上掃了一圈，鎖定了鹿汀。興緻勃勃地朝鹿汀走來，在旁邊的空位坐下。


  艾琳手拍了拍鹿汀的肩，「你也來看熱鬧了？」


  鹿汀轉頭看見艾琳，有些心虛。


  「嗯。」


  「什麼時候到的？」


  「……過來有好一會兒了。」


  艾琳把書包扔在腳邊，感慨著，「唉，我的有生之年啊。」


  鹿汀不解，「有生之年？」


  「嗯。」艾琳很興奮的樣子，「你不知道，我以前看這兩人打球的時候，光是站在一起，就能腦補出200 G的Avi。」


  艾琳說得有點隱晦，鹿汀一時腦子沒轉過來。


  「就是……」艾琳想了想，對了對拇指。


  鹿汀愣了愣，突然臉紅了，「你是說他們倆……」


  艾琳堅定地點點頭，「就是他們倆。」


  「不可能不可能。」鹿汀搖頭反駁。程澈是不是直的不知道，但蘇煜百分之百是直的，鋼鐵直男的直。


  鹿汀有一次去蘇煜家，不小心在他書房隱蔽的角落裡發現了一個儲物箱，裡面裝滿了少兒不宜的東西。她只是模模糊糊的知道，蘇煜喜歡大胸、長腿，最好還有一雙細嫩的腳。被鹿汀鄙視的時候，他還義正言辭地說自己是代表了廣大男性的正常審美。


  至於程澈——


  她腦子裡突然又回蕩起他剛才說的那句話，「轟」的一下，理智卡殼了幾秒。


  正出神，突然聽到籃球場上傳來一聲響亮的鳴哨。學弟明揚站在場邊，做了個手勢，宣布比賽開始。


  艾琳拿出了手機，「不行不行，我要把他們錄下來！」


  鹿汀整個人有些不在狀態，應了聲，「哦。」


  開球的是蘇煜，男生弓著腰，眼睛微微眯起，大腦一邊迅速地對周遭作出分析。


  籃球一下又一下地拍著，每次落到地面后彈回，又被那隻大手牢牢地穩住。


  從五歲開始玩籃球，蘇煜和籃球就像是一對相愛多年的戀人，彼此間有著非同一般的默契。


  面前的程澈微抿著唇，毫無表情的臉上，目光深沉而銳利。


  從身高和體型來看，兩人勢均力敵。論速度和力量，蘇煜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可每次比賽時，他的表現總是比對手略輸一籌。


  這也成了他看程澈不爽的原因里，最重要的一條。


  蘇煜作出假動作干擾視線時，程澈出現了片刻猶豫。蘇煜看到了破綻，勾唇一笑，以風馳電掣的速度轉身，成功突破防線。對方快步追趕時，蘇煜已經來到籃球架下，順勢上籃。


  籃球飛到了籃筐上，緩緩旋轉了三圈，然後輕鬆落網。


  下一秒，場上發出了爆裂般的尖叫聲。


  兩人事先說好的單挑規則是，輪流進攻，各有五次機會。最後進球數多的一方獲勝。而在開場不到二十秒的時間裡，蘇煜便進了第一球。


  蘇煜有些得意，在場邊將球傳給程澈后，特意囂張地跟對方喊了句話，「喂，我說——你也別太讓著我。」


  程澈沒作回應，安靜地接過球，往罰球線後方跑去。


  觀眾席里響起了議論。


  「那個假動作很明顯，這樣就讓蘇煜得分，實在是太不小心了。」


  「畢竟有一年都沒碰籃球了，對手又是籃球隊長，可以理解。」


  「我看，程澈贏的機會很小。」


  即使失了分，程澈冷峻的臉上還是一片淡然，彷彿什麼都無法影響到他。


  李繁宇朝球場大喊了一聲，「煜哥，好樣的——」


  章沁笑了笑，旁邊幾個平時跟蘇煜混在一起的男生也陸續為蘇煜喝彩。


  塗然和幾個學弟安靜地坐在旁邊，一片沉寂。過了一會兒，其中一個學弟道，「剛剛那個球真可惜，程澈學長太大意了。而且……不知道是不是很久沒有訓練的緣故，無論是速度還是爆發力，他和蘇煜學長都不在一個水準線上。」


  塗然笑起來，扶了扶鼻樑上的細框眼鏡，一臉泰然，「我倒不這麼認為。」


  「嗯？」


  「程澈在球場上贏球，靠的從來不是速度和力量。」


  學弟不解，「那他靠什麼？」


  塗然沒回答，目光落回球場上。


  這回輪到程澈進攻，蘇煜防守。


  程澈不疾不徐地運著球，鷹隼般的眼睛讓人充滿了壓迫感。兩人近距離對峙著，空氣像一根逐漸收緊的弦，漸漸到了斷裂的爆發點。


  突然間，程澈前沖，妄圖以速度突破防線。蘇煜及時反應，攔住了進攻的路線，並企圖截下對方手中的籃球。


  就在蘇煜以慣性向左俯衝時，卻見帶球的人轉身退開兩步。程澈踮起腳尖，以從容不迫的姿態，輕輕將手裡的籃球拋射了出去。


  「唰」的一聲，籃球入筐。


  這峰迴路轉的劇情讓所有人都驚呆了。


  學弟張著嘴立了好一會兒，才和觀眾一同發出歡呼。


  塗然抱著胸，問學弟，「你看明白了？」


  「剛才那個球實在是太漂亮了。」學弟興奮地說到，「我還有點替程澈學長擔心呢。蘇煜學長應該知道會有假動作，預判是他會從左邊繞開，誰也想不到，他竟然會後退。」


  那個三分線外的投球，幾乎殺了對方一個措手不及。


  塗然笑，「程澈之所以能常勝，在於他的腦子非常聰明，聰明到總能第一時間對情況作出正確的判斷和應對。我們以前私下裡常開玩笑，說他這人，狡猾得有些可怕。」


  學弟細細地領會著塗然的話。


  「不過，聰明歸聰明。如果沒有好的籃球基礎，所有的聰明都是無用功。」


  學弟點頭，對塗然的話表示認同。


  剛才的對決，換成其他人，投出的三分球未必能中。


  他第一次意識到，技術和頭腦的結合，在賽場上可以成為不輸於速度和爆發力的存在。


  比賽依舊在繼續。


  場上的氣氛瀕臨燃點，兩人對立而視，程澈的黑色T恤已經被汗水浸染了大半，發梢間漫著水，臉像被洗過一遍似的。因為運動的關係，他的胸廓劇烈起伏著，渾身上下散發著熱氣。然而，那雙深黑的眼睛依然平平靜靜的，像深不見底的海。


  蘇煜笑了笑，表情里全是不服輸的狠勁，挑釁地說了句，「再來啊。」


  第二輪初，蘇煜依然憑著快速敏捷的身手，在極短的時間裡上籃成功。隨後，程澈投籃，扳回一城。


  第三輪和第四輪進攻，兩人各得兩分，場面依然勢均力敵。


  就在所有的觀眾以為程澈和蘇煜會以平局結束時，第五輪開場后，蘇煜的進攻突然變得吃力起來。


  明明他在體力上佔據絕對的優勢，可程澈像是對他的一舉一動產生了完美的預判，每當蘇煜腦海里確定了進攻計劃、準備付諸實踐時，程澈總能搶先一步卡在進攻的最佳路線上，讓人動彈不得。


  嘗試了好幾次，依然沒有找到突破口，場面忽然僵持了起來。


  李繁宇坐在場邊，摸著下巴，「老大遇到麻煩了。」


  章沁道，「按照正式的籃球賽規則，已經超了二十四秒。」


  籃球賽里，一隊控球后，必須要在二十四秒內投籃，否則發球權將被交由對方。


  因為是一對一，賽前訂立的規則里沒有提到這一條限制，所以蘇煜並不算犯規。


  「程澈學長真是可怕，即使一年沒上球場，還是這麼穩。」李繁宇道。


  章沁視線追隨著賽場上的兩人，「以前我們打比賽，他總能最快適應對手的球風，在比賽中漸入佳境。剛才讓蘇煜輕鬆進的兩個球，我倒覺得他是為了摸清楚蘇煜的套路，故意放的水。」


  「放水？」


  「嗯。」章沁的眼睛眯起來，「你看，現在蘇煜已經很被動了。」


  李繁宇一愣，他沒有想到有一天，「被動」這個詞也會被用在蘇煜身上。


  控球時間已接近四十秒，蘇煜顯然已經按捺不住內心的急躁，試圖強行突破。剛邁開步子，卻見程澈彎腰，從他的身前抄走了籃球，徹底宣告進攻失敗。


  蘇煜抬起頭，抹了把額頭上的汗，眼睛里的熱度想要燒起來似的。


  程澈控球后，不緊不慢地跑到中場，準備開始最後一輪進攻。


  所有人都屏氣凝神地期待著兩人的又一次碰撞。比賽的哨聲響起，卻見程澈輕輕抬手，獻出一個三分球，終結了比賽。


  輕描淡寫又猝不及防。


  五比四，程澈勝。


  籃球館安靜了下來，所有人都沉浸在錯愕里。


  蘇煜被人打敗了？

  不可一世、目中無人的蘇煜竟然被人打敗了？

  直到塗然和幾個學弟發出勝利的歡呼，才帶動起觀眾的鼓掌聲。場館里再一次被熱烈的尖叫淹沒。


  比起周圍的喧鬧，李繁宇和章沁這一邊，是格格不入的沉寂。他們的靈魂人物蘇煜立在場中央，平日里弔兒郎當的氣息不見了，眸光里風起雲湧。


  隔著幾米遠，程澈道，「別忘了剛才說好的。」


  蘇煜過了好半天才出聲，「我知道。」


  比賽結束后，觀眾們陸陸續續從座位上起身，準備離去。


  原以為事情在此告一段落，突然有人看見程澈轉過身，繞開了面前的蘇煜，徑直朝看台走去。


  漸漸地，越來越多的人注意到這反常的舉動。大家停下了手邊的事，靜靜地看著他的下一步動作。


  程澈的步伐不疾不徐，身上那股遇神殺神、遇佛殺佛的氣勢也隨之淡去，沉靜的外表下，滲透著一股不易察覺的……溫柔？

  上完幾層台階，頎長的身影向左轉，停在某個女生的面前。


  是鹿汀。


  此時的鹿汀，正在認真回復媽媽的短訊。直到周圍的嘈雜越來越大，她才下意識地抬頭。


  程澈站在離她不足半米的位置，低頭看她。他的眼睛清澈明亮，像夏日裡的溪流，泛著柔和又耀眼的波光。


  鹿汀頓住。


  世界在這一刻徹底安靜了下來，只剩下心臟密集的跳動，一下又一下撞擊著她的胸膛，真實而強烈。


  連呼吸都好像快停止了。


  眾目睽睽之下，她聽見他說——


  「你，跟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