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46
四十六
說起來，程澈算是讓鹿汀第一次見識了「活體失憶」。
看程澈蒼白的臉漸漸有了血色, 人也精神起來, 她整理了一番心裡尷尬的情緒，開始有一茬沒一茬地跟他搭話。
「所以, 暈血是什麼樣的感覺？」
「嗯？」程澈側過頭, 看著她。
「是不是像電視上說得那樣，看到血就覺得噁心、發暈, 然後兩眼一黑，什麼都不知道了？」
「……我也不知道。」
鹿汀聽了，一臉同情，「你這是暈得很嚴重了呀。」
程澈看著鹿汀一本正經皺起的眉頭，彎了彎唇角，「是嗎。」
「以前都沒聽你提起過這事。」
程澈眼神一暗, 「嗯，沒什麼人知道。」
一直在學校里平平安安生活著, 很少有親眼看到鮮血的機會。倒是爺爺去世后的那段時間裡, 他的精神感到極度壓抑，卻仍在堅持上課。有一次, 班裡有同學因為破碎的玻璃窗划傷, 留了很多血，他第一次在眾目睽睽之下發生了狀況。
意識是忽然喪失的，還被送進了附近醫院的急診。後來這件事以訛傳訛地被描繪成是受了紅色的刺激, 導致整個人發生了精神奔潰。他聽到了那些風言風語, 因為覺得無聊, 也懶得去解釋。
說是害怕紅色，本質也不過是暈血而已。
包括那無數個充滿了紅色的夢，都是出於他本能對鮮血的恐懼。
鹿汀一臉認真地支著下巴，看著睡在白色床榻上的少年，想了想，又問，「所以，你是從一出生，就開始暈血的嗎？」
「不是。」
鹿汀對答案感到意外，「那是有過什麼特別的經歷？」
程澈聽到女生的提問，微微一愣。
特別的經歷——
腦海里又浮現出那個無邊無際的紅色湖泊，無數個人偶從湖裡爬出來，所有的人偶都長著同樣的面孔。
當那些人偶掙扎著爬向他時，女生在一旁終止了他的思緒。
「如果是什麼不好的回憶，還是不要去想了。」
他抬頭，看著女生明亮的眼睛。
「這麼說來，我是這個學校里除了醫生以外，唯一知道你暈血的人，對不對？」
女生眯著眼睛，笑得一臉燦爛，分明是一副「你有了把柄在我手上」的得意。
「放心吧，我會替你保密，不告訴任何人。」
經過休息室那一番亂七八糟的折騰，鹿汀把來找程澈的本意都拋在了腦後。兩人安靜地坐了好一會兒，她這才想起一直躺在褲兜里的手機。
「差點忘了，你的東西。」
程澈從女生的手裡拿過電話，隨意掃了一眼，上面顯示三個未接來電。
鹿汀道，「剛才電話響了很久，我怕對方找你有什麼重要的事，就給你送過來了。」
她根本沒想到會撞見程澈的「裸/體」，也沒想到會發生後面的烏龍事件。
「沒事，是我媽。」
鹿汀一愣，想起之前程澈提起的經歷。他的父母從他很小的時候便開始分居，母親一直在國外。
見程澈把手機扔在一旁，鹿汀忍不住提醒，「你要不要……回個電話？」
程澈面無表情，從眼睛里的光透出點煩躁。猶豫了片刻，他拿起手機，撥了出去。
電話響了兩聲后便被接起。
即便跟母親打電話，程澈的語氣也是冷的，話音很平淡，不帶一點兒親密。
「什麼時候下的飛機？」
「這次回國待多久。」
「好，等您有空再說。」
周圍沒有其他聲音，鹿汀坐在一旁，不小心聽到了對方的「親子通話」，覺得尷尬，只好低下頭，假裝在看自己的手指甲蓋。
還沒等她反應過來，通話便結束了。
不知道時長有沒有超過一分鐘。
鹿汀想起自己和媽媽的電話，每次三十秒可以說清楚的事，兩人得先扯上五分鐘的廢話，媽媽再嘮叨個五六分鐘，最後半分鐘說正事。十分鐘通話時間已經是母女倆的下限。
她幾乎無法想象，和媽媽不親近的人生是什麼模樣。
見程澈已經收好手機，她隨口問到，「媽媽回來了？」
「嗯。」
鹿汀頓了頓，又輕聲問，「……那她會過去跟你一起住嗎。」
「不會。」
察覺到男生的聲音說不上多高興，鹿汀識趣地閉了嘴。
直到從醫務室出來、兩人沿著走廊往教室走時，鹿汀想起今天發生的事，還有些恍然。
腦海里一直在回放籃球館休息室里的場景。程澈站在她面前，幾乎將她整個人圈住。男生的氣息是那麼強勢，帶著象徵著勃發雄性的汗味和清淡的橙子香。頭低下來的那一瞬間，他的臉是那麼近，近到他的唇幾乎要碰到她。
他是準備吻她的吧。
可此時此刻，再看著旁邊冷清的人，她忍不住開始懷疑，之前的事是自己的錯覺。
有人說，你是什麼，看到的便會是什麼。
或者，根本不是他想吻她，而是她想吻他？
鹿汀臉一熱，覺得自己越想越離譜，於是強迫打住。
安靜了好一會兒，走廊上是兩人錯落的腳步聲。突然，身邊的人開口說話了。
「那天我問你的題，有答案了嗎？」
「嗯？」鹿汀一愣，一時間沒反應過來。
「關於『我喜歡你』這事，你怎麼看？」
話題彎彎繞繞，終究逃不過，又回到了原點。
鹿汀有些發怔，心情像是受月亮影響的潮汐，一起一伏。
過了幾秒，她喃喃問，「你是認真的嗎？」
程澈眉頭皺起。
「你是認真地喜歡我嗎？」
程澈看著她，非常正經地反問，「那你告訴我，不認真的喜歡，是什麼樣？」
鹿汀被問得語塞，不知道怎麼接話，只好低頭。
程澈猜不透女生的表現是不是委婉的拒絕，難得感到不知所措。
「你不要有壓力，如果實在對我沒那方面的意思，也不用覺得為難。」程澈想了片刻，找到了表達的最佳方式，「我會問出口，也只是想看看，有沒有一點點可能性你會願意……」
「不是的……」鹿汀弱弱地打斷他。
程澈停下腳步，看著眼前的女生。她抬頭的瞬間，明亮清澈的眼睛倒映著他的身影。
「不是不喜歡。」
事實上，鹿汀的腦海里，想到了很多東西。
爸爸的明令禁止，即將踐行的出國計劃，都是橫亘在她和他之間的阻礙。
她的心跳已經不知道為他加速過多少次，並不是沒想過和他的可能性，而是未來太過迷茫和飄忽不定，她甚至沒有將他看作可能的幻想對象。
在她眼裡，冷冷清清、不食人間煙火的他，是一個不可能的人。
可像他這樣的男生，又有誰會不喜歡呢？
想到這裡，鹿汀突然覺得喉嚨有些發緊，一慣無憂無慮、樂觀開朗的心，此時被一種粘稠的、酸澀的情緒給包裹住了。
她開始了那一緊張就東拉西扯的毛病。
「你知道嗎，我爸爸對我真的超嚴。還記得我跟你說過跑步的事吧，那時候我身體不好，我爸讓每天跑五圈，中間不能停下，每停一次，就多加一圈，一點商量的餘地也沒有。」
「我剛上初中那會兒，學習成績不好，他還會扣我零花錢。初一結束的期末考，我考了班裡二十三名，導致初二上學期一分零花也沒有。我媽覺得我可憐，平時會背地裡塞點錢給我。後來我也學乖了，爸爸說的話，不敢不當真。」
「進了高中以後，爸怕我叛逆，讓我不要談戀愛，老老實實當個好學生。反正《中學生守則》怎麼說，我照著做就是了……」
鹿汀緩緩說著，抬起眼睛，目光落在面前的人身上。
此時，他站在離她不到半米的距離，陽光從他身後照過來，將他冷峻的眉眼染上了溫柔的顏色。高挺的鼻樑下，是微微抿著的唇，不算太厚，甚至有些涼薄的味道，可它是那麼勾人，讓她移不開眼睛。
她望著他，好像中了什麼迷人心竅的蠱。
也許是休息室那個將落未落的吻，遲遲地盤踞在心上，讓人蠢蠢欲動，不得安寧。
一定是那個未完成的吻的關係。
她微微張口，「不過……《中學生守則》應該沒有說不準接吻吧？」
程澈一愣，原本流暢連貫的邏輯因為鹿汀的話，出現了斷層。沒等他來得及細想，鹿汀便朝他走近一步，踮起腳尖。
鬼使神差地，她突然想親他，且毫不猶豫地付諸了實踐。
這是她的初吻，也是人生第一次主動，動作不可避免的青澀又稚嫩。她仰著臉，努力去探索他的唇。原本想蜻蜓點水一吻，親完就逃離現場，可卻還是低估了兩人的身高差。懵懵懂懂地湊上去，最後鼻尖結結實實地撞上了男生的下巴。
碰撞的痛從鼻根傳到眉心，直達大腦，經這麼一刺激，人倒是徹底清醒過來了。
之前中的蠱毒一瞬間被消解，腦海里的色氣散去，理智歸位。
她這才意識到自己剛才在幹什麼。
少女的羞恥感瞬間涌了上來。
鹿汀退開一步，一臉驚訝地看著眼前的人，全然不顧自己剛才「行兇」未遂的事實，反倒像自己才是那位受害者。
沒等程澈來得及開口，她便轉身跑開，消失在走廊的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