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 章
方家的花廳在花園一隅。現在進入冬季, 松竹依然蔥綠, 大部分的嬌花已經凋零。臘梅卻是迎著冷風傲然而立, 枝丫間稍微冒出了一點一點的小花苞, 甚是喜人。
既然是去見方淑婉,那麼素安就沒什麼可著急的。她選擇了從臘梅叢中穿過,看著一個個的小花苞,腳步輕快的往花廳去——等下肯定心情會變不好。索性現在開心多一會兒。
素安不急,玉寧就更不急。
恰好來了那麼久還沒逛過花園,玉寧左看看右看看, 時不時的跑出臘梅叢往旁邊瞅幾眼。
「小姐!」玉寧面露驚喜,「這裡的花種類還不少呢!」又遲疑著,「就是這些梅花看著好像沒有綠色的?」
「綠萼名貴,且這邊偏冷不易存活。所以家中沒有栽種。」素安道。
「這樣啊!」玉寧沮喪了下, 繼而欣喜, 「小姐,不怕。過幾天咱們去主人那裡玩不就好了?他那裡什麼稀奇古怪的東西都有。」說著一叉腰,「就算沒有, 只要他想, 總能弄得來的。」
自豪之意溢於言表。
素安笑著搖頭, 「不成。大冬天的, 都要過年了,哪能到外地去。」
兩人說話的功夫也就到了花廳的門口。
五六名丫鬟在屋內屋外穿梭著, 手中捧著各式各樣的茶水和點心。
玉寧叫了其中一個較為相熟的, 問, 「這幹嗎呢?不過回來了個二小姐,犯得著這樣興師動眾的?」
「不只是二小姐回來了。」丫鬟說,「同來的還有一位少爺和一位小姐。」
玉寧上前打起帘子,素安邁步而入。
當先看到的便是茶桌旁坐著的兩個人。其中穿著粉色緞帶洋裝的是方淑婉,她正滿面笑容的和身邊人說話。坐她旁邊的是名年輕男子,二十歲左右的年紀,穿著舊式的月白長衫,有種古時書生的儒雅。
素安覺得他面熟,邊往裡走邊想,愣是沒記起來對方名字。
幸好男子也看到了她,及時的站起身來,微笑著主動打招呼,「五妹妹,還記得我嗎?我是文泉表哥。」
聽到這個名字,素安總算是恍然大悟記起來了。原來是顧文泉。
雖然顧青和方淑婷姐妹倆做盡了壞事,但顧家人還是有幾個品行不錯的。顧文泉便是其中之一。
當年顧家有難的時候,方大老爺方瑞出手幫了不少忙。也就是那個時候,顧青給方瑞當的外室。
顧青進了方家的門沒幾年,顧家愈發興盛,生意越做越好,竟是超過了日漸衰落的方家。
顧家老人惦記著方家對他們的好,每每過年過節,都會派了家中子孫來送禮。顧文泉就是其中常被遣了過來的之一。
素安記得,顧家長輩有意和方家結親,想讓方淑婷方淑婉姐妹倆其中之一嫁到顧家。
原本顧家更中意方淑婷。後來方淑婷嫁去了沈家,沒能成。所以方淑婉就順理成章嫁到了顧家,成為了顧文泉的妻子。
在鐲中的時候,每每想起自己死時的情形,素安就琢磨著,方淑婉那麼賣力的幫助方淑婷達成心愿嫁去沈家,會不會是因為方淑婉自己想要嫁給顧文泉。
這個想法在她初入鐲中的那幾年,時常冒出來。慢慢的在鐲中的時日久了,漸漸忘卻。現在看到顧文泉才又重新想起。
說實話,方淑婉的五官不如方淑婷,頂多算得上清秀。不過她身材比方淑婷好,又懂得打扮,瞧著要比方淑婷時髦俊俏許多。
看著方淑婉臉上那嬌美的笑容,素安只覺得辣眼睛。連個招呼她都懶得和對方打,只與顧文泉寒暄了兩句就坐在了旁邊。
方淑婉的臉色頓時有些不太好看,「五妹妹這是沒看到我嗎?怎麼不理我?」
素安在桌上找著中意的點心,隨口說,「沒有不理你。只不過和你沒什麼話可說而已。」
「沒什麼話可說?」方淑婉的臉頓時拉了下來,「你害得母親和姐姐進了牢獄,現在不只不道歉,反而要給我冷臉看了不成!」
她這話喊得聲音很大,大到吵著了在窗邊看書的那位小姐。
那位小姐約莫二十多歲的年紀,只坐在窗旁翻閱手中的書冊,根本沒有搭理過進屋的素安。
此人是跟著方淑婉來的。素安想著可能是顧家的某個親戚,只是一百多年不曾見過了,認不出是誰來。
對方不主動搭理,素安就也懶得和對方搭話,因此自始至終都沒有與她交談過。
聽了方淑婉的那拔高的氣憤聲音,這位小姐饒有興緻的看過來。素安方才發現,她濃眉大眼十分好看,且身穿合體的女式西服套裝,自有種磊落洒脫之風。
……如果不是顧家人,倒是可以一交。
這般的念頭在素安腦海中一閃而過,未做停留。
她悠悠然的拈了一塊點心,放在口中慢慢吃完。眉梢眼角含笑,用看跳樑小丑一般的眼神,挑眉望向方淑婉。
抿一口茶,素安輕嘆了口氣,語氣淡然的說,「二小姐這話可真是顛倒黑白了。害了我的是你,謊稱我已經死了的也是你。明明大太太和大小姐是因為『造謠生事』而進的警視廳。你怎麼把事情反而怪到我身上來了?」
說罷,她語氣陡然轉為凌厲,雙眸冷凝之色頓顯,揚聲呵斥道,「方淑婉,你別以為自己裝作無辜,就能真的無辜了。你手上沾了多少血、究竟害了多少人,你自己比誰都更清楚!」
顧文泉愣住了。
窗邊的小姐擱下了書冊,專註的往這邊看過來。
方淑婉察覺到了周圍的目光,立刻委屈的憋了癟嘴,眼中聚了淚,「你們趁我不在的時候,欺侮我母親和我姐姐。如今我回來了想要給她們掙一個公道。你倒是反過來要說我的不是了。」說完,眼淚啪嗒一下,落到了跟前的桌上。
顧文泉忙勸她,「你別哭了。有事好好說。」
「怎麼好好說!她根本就是無理鬧三分!」方淑婉躲開顧文泉想要扶著她的手臂,退後兩步捂著臉嚶嚶嚶的哭泣。眼睛從指縫間往窗邊看。
她的動作很小很輕,不刻意去看的話,輕易發現不了。
但素安和玉寧留意到了。玉寧是自幼學武所以眼力過人。而素安體內靈氣充盈,看清楚這些小動作簡直易如反掌。
素安這才發現,方淑婉今日在意的居然不是顧文泉而是窗邊的那位小姐。
其實方淑婉的手段很高明。一步一步都算計好的。
只是她的這些算計,在如今的素安看來,就不夠瞧了。
「二小姐不要這樣故作姿態了。」素安懶得多搭理方淑婉,直言道,「你不用狡辯什麼。誰是誰非,等到去了警視廳自然一清二楚。鄭警官那邊等你多時。你回了恆城居然沒有直接進警視廳,倒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啊對了!」
素安輕輕的一拊掌,淡笑著望向方淑婉,「你既然這麼擔心你的母親和姐姐,怎麼回了恆城不先去看她們,反而先回家來了?難道你的擔心都是假的?」
「你胡說!」方淑婉細聲細氣的哭訴著,「我回來,分明是為了找你算賬!也不知道你用了什麼鬼辦法,居然讓那些警視廳的人都聽你的話。告訴你,我最瞧不上這種齷齪卑鄙的手段了!」
她話剛說完,嘩啦一聲水響,一整杯的熱茶兜頭朝她潑了過去。
方淑婉愣了一瞬,尖叫起來。
素安冷冷的看著她,拿著帕子擦了擦手,轉身離開。
方淑婉在貴客跟前丟了臉,恨極,拿起旁邊的水果刀就想丟過去。顧忌著有人在,只能硬生生壓下這口氣。
她是偷偷摸摸拿了水果刀的。旁人根本沒有留意到。素安因為轉過身去,也是沒有發覺。
但是,玉寧看到了。
玉寧指了方淑婉大喊一聲,「好你個心思惡毒的女人!居然妄想刺傷我們小姐么!」
方淑婉的手指還停留在水果刀的刀柄上沒來得及收回。被玉寧這麼一叫,她愣了愣,竟是沒有立刻反應過來收手。
顧文泉原本掏出了手帕想要給她擦擦茶水,看到這一幕後立刻呆了下,「淑婉表妹,你、你這是做什麼?」
方淑婉驚慌失措的朝窗邊望過去,緊張解釋,「這是誤會!都是誤會!我、我的手剛好擱在了這裡。剛才我吃水果來著。」
「你少假惺惺的了。」玉寧指著她的鼻子大罵,「你分明就是心思惡毒,想要害我們小姐!告訴你吧。壞人我見得多了,但是,壞成你這樣還這麼能哭的,我倒是頭一次見!」
窗邊小姐噗嗤一聲笑了。後來憋不住,她索性把書本丟到一旁,仰頭笑出了聲。
被她這麼一笑,方淑婉這回是真覺得委屈了,撲到顧文泉懷裡哭的一抽抽的。
顧文泉到底顧念著表兄妹情誼,心軟的拍著她的後背,輕聲勸慰。
「顧少爺啊,你就別在這兒哄了。」窗邊小姐起身離開座位,朝這邊走過來,「她如果真的委屈,就不會用哭這一招了。很明顯,這是沒有道理駁不過別人,所以才用哭來掩飾自己的心虛。」
方淑婉聽了這話,頓時臉一陣紅一陣白,急急辯解,「薛小姐,我不是……」
「不是什麼?難道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存的什麼心思?」
薛笭打斷了她的話,扯了扯唇角,露出譏誚笑容,「你分明那日見了我弟弟薛笗,想要刻意接近他,所以總是儘力討好我。告訴你,若非是因為你小心思太多,原本薛笗也要來一趟的。因為噁心你總是倒貼的做派,所以他不得不選擇了不來恆城,遠離你。」
方淑婉的身子一陣陣的顫抖。
顧文泉攬緊了她的肩膀,擰眉說,「薛小姐,雖然我們顧、方兩家都不如薛家勢大,您也不用這樣說話這樣嚴苛吧。」
「顧少爺,你眼睛不好使看不清事實,我不怪你。如果不是看在你和薛笗認識的份上,我怕是早就一拳敲醒你,讓你把事情看個明白清楚了。還有。」
薛笭側頭望向方淑婉,冷聲道,「之前你說五小姐用『什麼鬼辦法』來收買的警視廳的人,且還看不上這種做派……不好意思,是我們薛家主動幫五小姐聯繫的鄭警官。你既然看不上我們的做派,那我也就不在這兒弄髒方二小姐的地盤了。」
語畢,薛笭朝著素安粲然一笑,朗聲親切的道,「五小姐,咱們去偏廳說話。」
素安這才明白過來她是誰,不由笑了,「原來是你。我聽薛符說過好幾次,他有個很厲害的妹妹,原來就是你。」
她口中的薛符,便是藺景年身邊的薛副將。
「我也聽他說過好多次有關你的事情。這次我也是正巧要找你,所以跟著顧少爺一起來了恆城。沒想到……」
薛笭說著,不屑的回頭瞥了一眼,又笑著和素安道,「走。咱們旁邊說話去。」
「您稍微等一等。我馬上回來。」
素安和她說了句,走到方淑婉跟前,抬眼淡淡的望向顧文泉。
她素來溫和,這般冷厲的眼神,顧文泉是頭一次看到。想到剛才種種,他主動退後了幾步,獨自到了屋子一角。
玉寧守在旁邊,不準別人靠近。
素安走到方淑婉的跟前。
現在的方淑婉,臉頰上猶還帶著晶瑩淚珠,陪著她那委屈的模樣,還有可愛的小洋裝,乍一看過去楚楚可憐的著實動人。
素安湊到她的耳邊,問,「你看到我,就沒有半點的好奇嗎?」
方淑婉頓時呼吸一停。
素安垂眸輕輕的笑了一聲,把聲音刻意壓低,幽幽然帶了幾分鬼魅般的轉音,「你媽和你姐姐就罷了。她們沒有親眼看見。可是你不一樣。你是親手,一刀,一刀,割了我的喉嚨、刺穿我的胸膛、切斷我的腕脈的。你就不奇怪,我怎麼會完好無損的站在這兒?」
其實方淑婉之前一直在疑惑這個。
刀子是她插的,一下一下,深入皮肉,崩出鮮血。
她本以為,這人就算能夠回來,多少也要帶著重傷的。可是沒有。什麼傷痕都看不見,就跟那一場血腥刺殺不曾存在過一般。
她本就心底存了疑慮和恐慌。之前她在貴客跟前為了保住顏面,所以沒有露出震驚神色。現在聽到素安這般幽幽的空洞彷彿鬼魅的聲音,頓時嚇得心裡撲通撲通直跳。
就在她心底的恐慌達到最深的時候,突然,耳邊傳來嗤地一聲嘲笑。
「告訴你,我就是鬼。」耳邊聲音飄飄忽忽,「地底鑽出來的厲鬼,專門索命而來。不信的話,你看。」
素安朝著顧文泉的方向多看了幾眼,在方淑婉的耳旁道,「半分鐘后,顧文泉旁邊的水杯會被天花板的轉頭砸到一個邊,然後掉落在地,摔碎。」
她的話音落下沒多久,原本堅固的天花板上,突然就落下了一塊轉頭來。好巧不巧的,恰好砰到了顧文泉跟前桌上唯一的水杯。
而且這一砸,只蹭到了邊。水杯朝著另一個方向倒下,滾落桌子,摔碎。
碎裂聲砰的一下響起時,方淑婉頓時受不住了,驚叫一聲,奪門而出。
顧文泉趕忙去追。
「你和她說什麼了?」薛笭悄悄問素安,「她怎麼嚇成那個樣子。」跟見了鬼似的,連魂都要沒了。
素安就笑,「就是提了幾句她們害我的事情。可能是虧心事做多了,所以心裡恐懼吧。」
薛笭深以為然的點點頭。
兩人并行著往外走。
素安回頭,朝著方淑婉離去的方向望了一眼,再次輕笑。
那個女人用了那樣狠毒的手段害死她。她可不會輕易罷休。
一槍殺掉?
不。那樣死得太痛快,也太便宜了那個女人。
正如對方當初一刀刀刺入她的身體一樣,她也要用無形的刀子,一下下的刺著對方,讓那人在極度恐懼中一點點走向滅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