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2.112

  一個月之後, 韓煙煙和丁堯第一次帶喬成宇去了人煙聚集的地方。他們都知道，喬成宇對此已經期盼了很久，他們也知道，喬成宇大約……一定會失望。


  他果然失望了。


  喬成宇一直期盼著到人類聚居之地看一看。並不是說他就不相信小煙的說辭，而是他希望尋求更好的出路。畢竟像他這樣來自繁華之地的人, 肯定不會想一輩子活在垃圾堆里。


  但他親眼看到之後，明白了小煙所說的果然都是真的。這裡即便還有人類形成的社會，這個社會的秩序也早已經崩壞。他在鎮上親眼目睹了兩起劫殺，看到了數具新鮮的屍體。他也親眼看到了，人們的交易模式一大半都已經退化到以物易物。


  喬成宇深刻明白，他過去所掌握的知識與技能，不足以在這裡謀生。


  小煙和小遙除了救了他一命之外, 也的確給他提供了一處安身之地。


  自那天回來之後, 喬成宇就變得異常沉默。


  小煙對丁堯講：「他現在知道沒有我不行了, 會對我好一點了吧？」


  丁堯說：「看情況, 分人。」


  而後果然沒有, 喬成宇並沒有因為認清了現狀就接受小煙。這令小煙十分沮喪。


  天天和喬成宇這樣一個行走的荷爾蒙在一起，小煙愈來愈躁動。


  有一天晚上她翻來覆去的睡不著, 吵得丁堯煩了, 說：「要麼你去睡了他, 要麼我去殺了他。你選。」


  小煙騰得坐起來, 黑暗中眼睛亮得像兩團火。她深深是吸了口氣, 下床就出去了。


  丁堯閉上眼睛繼續睡覺, 可還沒睡著, 小煙就回來了。渾身冰涼涼的，鑽進被窩就把他抱在懷裡取暖。


  「他還沒睡。」她說，「他就坐在舷窗前。那兒什麼都看不見，外面有東西擋著，根本看不見月亮和星星。可他就看著外面……再也離不開這裡，他、他一定很難過吧？」


  丁堯問：「關你什麼事？關我什麼事？」


  他們自己照樣也離不開這裡。根據他們的了解，兩個人至今的積蓄不夠買半張船票的。


  小煙就沉默了。


  喬成宇的適應能力很強，他飛快的就適應了這裡的生活。雖然經常沉默不語，幹活卻從不偷懶。但丁堯知道，他有一個大弱點——喬成宇至今沒殺過人。


  想在這個星球上活下去，不會殺人可不行。但丁堯從始至終都沒想過要真正接納喬成宇，也自然不會那麼善良的想辦法去提醒或者改變他這個弱點。


  但當人對別人有惡意的時候，常常會被這惡意反噬。


  有了喬成宇之後，外出的活兒便不是必得丁堯跟去。丁堯看著小煙對喬成宇求而不得，輾轉反側，為了成全她，便常常留在家裡，讓她和喬成宇有單獨相處的機會。


  有一天，他待在家裡，聽到了警報聲。入口的警報器被觸發了。


  他立刻戴上成像儀，握住槍想要埋伏起來，卻聽見的喬成宇焦急的聲音在走廊里回蕩：「小遙！小遙！小遙——！」


  丁堯心臟突然一緊。他握著槍飛奔了過去，成像儀里看到一個高個子橫抱著一個纖細的身形。自然是喬成宇抱著小煙。


  「她中槍了！」喬成宇聲嘶力竭，「該怎麼辦？該怎麼辦？有沒有辦法？快告訴我！」


  丁堯沒理他，飛奔過去摸了摸小煙的鼻息，再摸摸頸動脈。還好，還活著。


  「傷口在哪？」他問。


  「小腹！」喬成宇焦急的回答。


  「跟我來！」丁堯說。


  丁堯帶著喬成宇飛快的跑到小煙的工作室，那台被小煙修復的醫療艙就在裡面。因為用的次數不多，小煙把它修好后，就懶得再移出去，一直放在那裡。


  「把她衣服脫了。」丁堯命令說，「全脫了。」


  這個時候顧不得太多，喬成宇立刻動手。外套還好，到了裡面套頭貼身的衣服，喬成宇直接用匕首割開扯了下來。


  「把她放進去。」丁堯說，「已經沒有麻藥和止痛藥了，趁著昏迷，趕緊給她做手術。」


  喬成宇抱起赤果果的小煙，把她放進治療艙。


  「有一道白光掃了一下！」他說。


  「在掃描。」丁堯說。


  「有一道紫光！」他說。


  「在滅菌。」丁堯說。


  喬成宇就站在治療艙旁邊，透過透明的艙蓋，看著精密的機械手臂伸出來，激光割開了傷口，露出裡面受損的腸道和臟器。激光修復了那些傷口，又修復了肌肉層的傷口。最後一盞燈一閃一閃的，發出警告音：「肌體修復液短缺！肌體修復液短缺！」


  喬成宇焦急的問：「怎麼辦？」


  「不怎麼辦。」丁堯說，「那玩意從來就沒有過。把她抱出來吧。」


  喬成宇一路把小煙抱回了她自己的房間輕輕放在床上。


  丁堯從柜子里取出了一袋營養液，稍稍加熱了，交給喬成宇：「把這個餵給她。我們沒有修復液，只能靠自己硬扛著。」


  喬成宇試著將營養液餵給小煙，但小煙昏迷著，營養液從嘴角流了出去。


  「小心點別浪費。」丁堯說，「這個是高濃度的，專門備著受傷之後用的。」


  喬成宇去過兩趟聚居地之後，已經知道了自己平時喝的營養液原來比食物還昂貴。這對母子平時什麼都沒有說，默默的給了他和他們一樣的待遇。這個星球的食物嚴重匱乏營養，雖然可以填飽肚子，卻不能保持人的健康，也不過就是讓人「活著」罷了。


  他看看昏迷的小煙，再看看灰白瞳孔的小遙，一咬牙，自己含了一口營養液，俯身吻住小煙，撬開她的牙齒，口對口的渡給了她。


  終於讓她喝下了一袋營養液，看著她的臉色變得稍有點血色，喬成宇感覺身心俱疲。他一松下來，一屁股坐在地上，肩膀都垮了下來。他俯身搓了搓臉，腦子裡一片混亂。


  但丁堯沒有給他整理自己的時間。


  丁堯的槍口頂住了喬成宇的頭。喬成宇愕然：「小遙？」


  「你知道嗎？她是個天才。」丁堯說，「她十二歲，父親就被人殺死了。她一個人遠離人群獨自生活，就憑著一個全息頭盔，自學成才。有人甚至為了她的機械師之名派人來綁架她，但那些人都被殺死了。」


  「她的身手也是靠著模擬練習自己練出來的。她的天才不止頭腦，她是個獨自一個人能幹翻幾個男人的天才。她從八、九年前就帶著我，背著、抱著、拖著，就這麼帶著我，都從來被人傷成這樣過。她就是這麼厲害。」


  「所以，你告訴我……」丁堯冷冷的說，「這樣的她，跟你一個大男人出去，是怎麼讓人傷成這樣的？」


  面前的人身高只到他的腰，但喬成宇跟他們一起生活了半年多，早就知道小遙不是普通的孩子。三個人中，武力值排行是小煙最高，小遙其次，他最弱。這還是因為小遙的眼睛受損，視力有礙的緣故。


  小煙或許是個全能的天才，但小遙若不瞎，也絕對是個戰鬥天才。


  他是運氣太好，來到這個生存艱難的世界，遇到兩個這樣的人。否則，他很可能熬不過最初的艱難。


  喬成宇抿著嘴唇，臉色有些蒼白。


  「我們……遇到一個人。」他跳過過程，直接講最重要的部分，「小煙制服了那個人，她、她想要殺他……」


  「而你，聖父心發作，阻止了她。」丁堯已經可以推斷出後來的事，「結果那個人絕地反擊，差點殺死了她？」


  喬成宇深深的吸了口氣：「我沒看到，太快了，她擋著我的視線，我不知道事情是怎麼發生的……」


  不等他說完，丁堯手上的槍忽地一轉，猛的就給他腦袋一槍托！


  丁堯雖然還是個孩子，但他和身體穿越的喬成宇不同，他是轉世投胎。他就出生在這裡，是喝著營養液長大的星際人類，基因水平就遠高於喬成宇。更何況韓煙煙給他設定的是遠超於常人的「超常」水平。


  他這一下子，就將喬成宇打趴下了。喬成宇額頭流血，頭腦暈眩，耳朵里嗡嗡的，一時半會爬不起來。


  「你以為你是誰？你以為你現在在哪？」丁堯滿身的戾氣，上去狠狠給了他一腳，「這是你大總裁的花花世界嗎？這他媽是個稍不小心就會死的地方！」


  「要不是她，你來到這裡的第一天晚上我就已經殺了你。」


  「給我收起你的臭架子！你以為只有你過過好日子？」


  丁堯狠狠的一連踢了他好幾腳。喬成宇腹部劇痛，蜷縮起身體，咬著牙忍住，沒發出一聲呻/吟。


  「她救了你不止一命了，從今以後，你是她的人！」最後，丁堯說，「你記住，她想要什麼，你給她！」


  雖然缺醫少葯，但最重要的傷口都被激光融合修復，小煙挺了過來，只是失血太多，傷了元氣，有些虛弱。


  丁堯壓著她在床上休息：「至少躺兩天。」


  小煙反抗：「我什麼時候躺過那麼久？」


  丁堯：「你什麼時候受過這麼重的傷？」


  小煙反抗無效。


  小煙躺了兩天，就不想起來了。因為喬成宇一直在她身邊陪著她，對她無微不至。


  而喬成宇還沒意識到，以這裡的治療技術和小煙的體質，躺兩天已經是超標了。他還沒走出思維慣性，總覺得這麼重的傷，就算傷口處理了，也該躺著十天半個月的。


  第四天，丁堯對躺在床上，面色紅潤的小煙不客氣的說：「你好好躺著，我帶他出去轉轉。家裡沒肉了。」


  還在裝虛弱的小煙只能眼睜睜的看著丁堯把喬成宇帶走了。


  等到兩個人晚上回來，小煙跑到入口處去迎他們，卻看到喬成宇的臉色蒼白極了。他什麼都沒說，垂眸從她身邊走過去了。


  「你對他做了什麼？」浴室里，小煙質問。


  「只是讓他適應這裡的生活而已。」丁堯光溜溜撐著牆壁，說，「背心再搓搓，都四天沒幫我搓了，積泥了。」


  小煙卻停下手：「你……」


  丁堯不耐煩的說：「是，我逼著他殺人了。一個連人都不敢殺的男人，你想讓他在這裡怎麼活下去？早死早超生可能性比較大。」


  小煙沉默了許久，拿起毛巾一言不發的給丁堯搓背，給他搓得皮膚髮紅。


  等到夜裡丁堯沉入夢鄉，她悄悄的起了身。


  喬成宇其實睡著了，又被噩夢驚醒，急促的喘息，一身冷汗。


  他殺人了，被丁堯逼著。


  殺人對他們來說那麼輕鬆，可喬成宇來自和平的、安穩的、法制的社會。殺人是一道邁不過去的坎。扣下扳機那一刻的心悸之感一直都在。


  他再也回不去了，回不去原來的世界，也回不去原來的自己了。


  喬成宇坐起來，在黑暗中靜靜的將額頭抵在膝蓋上，閉上了眼睛。


  房間里卻忽然響起了輕微的腳步聲。


  「誰？」喬成宇睜開眼睛，低聲問。


  「我。」黑暗中有人回答，「煙煙。」


  是小煙。除了小煙，還能是誰呢？

  實際上，當他和她熟悉了之後看，他就改口叫她小煙而不是煙煙，以和自己的妻子區分開。


  黑暗中的女人走了過來，爬上了床。


  「很難過吧？」她說，「第一次殺人。」


  喬成宇感到苦澀。


  「對不起，讓你受苦了。」黑暗中的女人喃喃的說，「我知道，很苦……」


  「但我一直都是這麼苦。」


  「所以希望有個人能陪我。」


  「很不幸，創世者選中了你。」


  「你就是那個來陪我受苦的人。」


  喬成宇抬眸，在黑暗中，只能隱約看清她的輪廓。


  她的眼睛在黑暗中似乎特別幽邃，讓她原本艷麗的臉龐有了些不一樣的味道。同樣的臉，人的氣質竟會因為目光的變化而變化，看起來像個完全不一樣的人。


  不知道怎地，這一刻，喬成宇覺得她完全不像白天的「小煙」，卻給他一種莫名的熟悉感。


  黑暗中的女人伸出了手，撫上他的臉頰。


  「對不起，都是我不好……」她嘆息，又一次對他說「對不起」三個字。


  喬成宇澀然說：「與你無……」


  「噓——」黑暗中的女人打斷了他，聲音中充滿憐愛和嘆息，「是我，就是我，我太壞了。你不知道我有多壞。」


  喬成宇聽不懂她的話。她看起來玄妙莫測，竟一點都不像白天的小煙。


  但喬成宇無法清醒的去分辨。


  女人的手撫過他的臉頰，指尖劃過他的耳廓，輕輕的打圈。


  喬成宇感到過去的人生急速的模糊。喬家大少爺，私生子，繼承人，集團CEO，所有這些，都在飛速的模糊。包括他美麗、耀眼、高貴的妻子。


  就連她穿著婚紗的模樣都在變模糊。


  黑暗中，他只能感受到還殘留的初次殺人的驚悸，和女人柔軟溫暖的掌心。


  那指尖在耳廓上輕柔的划圈，激得他後頸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喬成宇倏地捉住了那隻手。四隻眼睛在黑暗中對視。


  男人和女人。


  喬成宇俯身，吻住了黑暗中的這個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