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9.第179章
翌日。 潛心貫注間, 就連岑彥進屋,他臉上都未有一絲的動容。也不知是無暇顧及,還是壓根兒沒聽見那腳步聲的臨近。
難得見大人專註於案前, 岑彥也未敢上前攪擾, 只悄然立於一旁靜候。雖是恭謙的微垂著腦袋,但岑彥也禁不住那點兒獵奇心理, 偷偷抬眼往案上瞄去。
「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寶馬雕車香滿路。鳳簫聲動, 玉壺光轉,一夜魚龍舞。蛾兒雪柳黃金縷。笑語盈盈暗香去……」
這不是《青玉案》么?岑彥忍不住看了眼首輔大人的面目,見那平靜無波的眉眼下竟好似有款款暗流涌動。饒是大人藏得深,但知大人如他,還是隱隱看得出些東西。
大人平日里即便是偶有興緻練練書法, 所寫也皆是些諸如《關山月》、《破陣子》、《戰國策》之類,今日怎的竟想起這等意境綿綿的柔詞來。
放下手中狼毫,謝正卿抬眸見岑彥已來,便將案上剛剛書完的生宣揉進掌中,輕輕一攥,隨手扔至書案下的紙簍內。
岑彥見狀, 立馬上前呈上一本古藍皮的黃頁冊子, 稟道:「大人,書房內所有藏書均一一記錄在此, 請大人過目。」
接過冊子, 雙手持著書面與封底一展, 那冊子便成了一幅橫向長卷。其上書名、著者兩兩對應, 涇渭分明。錄入的時日與書的來源也均標註的清清楚楚,一目了然。
堪堪啜兩口茶的功夫,謝正卿便將那長幅從頭至尾掃閱完畢,尾端的一個名字赫然映入他的眼中。
他眉頭微蹙,以若有若無的聲量喃喃自言了句:「蘇明堂?」
隨後便將引錄冊子合上,扔至書案。沉聲命道:「過會兒叫人來照著這本冊子仔細核對,看看書房內少了哪些書。」
「是!」領命后岑彥卻也未急著退下,而是又稟報起另一樁事。
「大人,方才探子來回報,汪萼已將那六名刺客收入後院兒,不知是否打算救他們。」
「嗯,」謝正卿闔眼應了聲,再啟眸時見到岑彥臉上流露困惑之色。便問:「可是有何想不通之處?」
這樁案子的處理他雖從未向岑彥詳加剖釋過,但他以為憑著岑彥的睿智,該是可以領悟的。難道竟是高看了?
岑彥微微頷首,語調也略顯自愧:「屬下明白大人將那些刺客鞭打敷藥過後,再送回汪府,是為了令汪萼對他們生疑。只是屬下不明白大人是如何斷定,此次行刺事件是汪萼做的?」
俯頭一聲幾不可聞的冷笑,謝正卿緩緩起身。繞過書案走至岑彥同側,眼尾餘光瞥了他一眼,嘴角噙著幾分詭譎笑意:「我從未斷定行刺之人是汪萼派來的。」
「那大人為何……」
「因為這些刺客不論是誰派來的,此次我要借他們除掉的人,是汪萼。」
諱莫高深的一句話,令岑彥越發不解。
謝正卿倒也沒想故弄玄虛,繼續解惑道:「早前我便收到消息,有民間富賈自黑市買了一百名鐵勒死士。那日行刺之人所纏的頭巾上均刺著白蛛族徽,據傳這是鐵勒族人狩獵時,為保自身平安的吉祥圖騰紋式,那些刺客皆是鐵勒人無疑。」
「將這些鐵勒人送至汪府,若是雇傭這些人的當真是汪萼,那他自會疑心他們已出賣了自己,從而泄憤除之。但若是這些人非他所雇,在他聽聞我遇刺之後,必然憂心這些人是真正的僱主蓄意栽贓給他。而他又猜不到真正的僱主是誰,那你說他會如何自保?」
負手而立的謝正卿驀然轉過身睨著岑彥,眸色犀利,還帶有幾分考驗之意。
岑彥連忙答道:「他仍然會殺了那幾個鐵勒人,並將他們埋藏於隱蔽之處。只要沒有在他學士府中搜出這些人,汪家便不會受到牽連。」
謝正卿重又轉回身面著窗桕,「現在你可想通下一步應當做何了?」
「回大人!屬下認為既然那些鐵勒人無論如何都會死在汪萼手上,我們只需派人盯緊了事後的藏屍之處,再讓探子將消息放出去,屆時人證物證齊全,那一百個鐵勒人中尚存的自會去找汪萼尋仇!」
望著窗外庭院中開的灼灼的蟹爪蘭,首輔大人臉上暈開一抹淺淡笑容,饒是春水微波,卻是比那紅華曼理還要明媚上幾分。竟引得偏庭院子里幾個不知深淺的丫頭爭相觀望。
他伸手將支摘窗上的叉竿取下,窗牖闔上,瞬時窗前那張流動著光華的俊美容顏上籠了層陰影:「那些鐵勒人雖原本便是將生死置之度外的死士,但每個行當有每個行當的規矩。死士可以為財殺人,可以為殺敵而死,但是獨獨忍不得的,是被僱主內噬。」
岑彥緊握了下腰間的刀柄,大惑得解,眼中頓時泛起殺伐狠絕的鋒銳:「大人,屬下這就去辦!」
言罷正欲退下,謝正卿偏又喚了一聲:「等下。」
岑彥停住腳步,怔怔的望著謝正卿:「大人還有何嘮吩咐?」
「去跟管家說,將這偏院兒里的丫鬟每人杖責二十。」
爹爹管教是為了她的名聲,可她豁出名聲卻是為了救整個蘇家。明明做的是宏壯之事,偏偏這理兒又誰都說不得,只能憋在心底任爹爹訓之罰之。
她不怪爹爹,可也控不住內心的委屈。
想了想往後的日子,蘇妁不免惆悵起來,還剩下最後三本。當初籌劃時之所以將這幾本放在後面,也正是因著三府門檻高些,自知不易得手,故此才由簡及難。
如今稍簡單些的都偷完了,也不知最後的三本到手會否順利。若是再來一回趙侍郎府的難纏狀況,下次可就不是打戒尺這麼簡單了吧?
「嗯——」吞咽口水的空當,蘇妁又不能自控的抽噎了一下。先是委屈的癟癟嘴,隨後想起上輩子蘇家被屠府的那幕,她眼中暮地又聚了光華,滿噙水色的一雙桃花眸子,篤定如初。
只是這回至少要先將手養上兩日,不然傷著出去幹不了重活兒,誰又會雇呢。
***
趙侍郎的這處宅子自打被謝首輔征來后,為免民間添油加醋的無謂議論,他也未將此處招搖的掛上謝府匾額,而是掛了個掩人耳目又雅緻至極的匾額:褚玉苑。
褚玉苑內岑彥正往首輔大人所在的偏廳疾步走去。方才剛接到探子回報,汪府今早有輛舊馬車駛了進去,兩刻鐘后便又駛了出來,一路向南。只是與進時不同,車窗子已用黑綢封好,密不透光。
岑彥心中有數,這定是汪萼已將那六個鐵勒人處置了,自家府中的馬車怕沾染晦氣,故而從外面雇了輛舊馬車來運送屍體外出掩埋。
進偏廳時,岑彥見大人正坐於黃梨翹頭案后,批著今早宮裡剛送過來的奏摺。他行禮后恭敬等候,不敢擾了大人。直到謝正卿將手中正批著的那份奏摺放下,才抬頭命道:「說。」
岑彥將剛收到的汪府消息稟完,謝正卿只命他繼續讓人跟好,待藏埋地點確認后便立馬將消息通過黑市擴散出去。
就在岑彥領命欲退下時,謝正卿又問起書房盤查之事。
岑彥步子回撤,拱手嚴謹稟道:「回大人,書房中藏書眾多,至今也只對出一遍,為防疏漏理應是三番複核之後再向大人稟明。」
其實此事謝正卿心中早已有了猜度,故而三次複核大可不必,便直接問道:「現在發現丟失了何書?」
只遲疑了一瞬,岑彥便拋開固守的嚴謹,回道:「大人,是蘇明堂的《鵲華辭》。」若是尋常人,稟明后岑彥自會對著者再一番簡述,但此次因著蘇姑娘的緣故,岑彥認為大人對這蘇明堂該是有些印象的。
故而只說道:「蘇明堂之所以會將書送來褚玉苑,顯然是因著官階太低,並不知趙侍郎府早在去年便已成了謝府別苑。」
「嗯。」擺了擺手,謝正卿示意岑彥可以退下了。
待岑彥退下后,他扔下手中剛剛拿起的奏摺,身子向椅背靠去,眼也緩緩闔上。
哼,有趣。當爹的四處獻書求人郢正舉薦,當女兒的卻費盡心機的將書偷回。這是想斷了她爹的仕途,還是另有隱情?
***
海棠過雨,暮氣氤氳,山間只有冷峭的風蕭蕭刮過。
南山的地面泥濘,正是滑不可陟。此時卻有三十餘個黑影伸手矯捷,飛也似的輕點著山峭之石,往山上一處約定地點聚集。
一個個黑影皆落定立好,只見他們從頭至靴一抹玄色,僅頭巾上綉有一隻小小的八爪白蛛。
「大家都聽說了吧,第一批派去刺殺任務的兄弟業已被汪萼殺了!」其中一人迫不及待的憤憤言道。
其它幾人也好似眼中冒火般,紛紛應聲表示聽到消息了。
這時又有一個聲音竄出:「若是明刀明槍的敵不過被殺,我們鐵勒人絕不會眨一下眼!可若是僱主背地裡敢玩兒殺人滅口的勾當……」說著,這人雙眼狠厲的眯了下,泛出駭人的陰鷙。
立馬有人接過話道:「那當初給的那幾個臭錢咱們就還給他們!說什麼也要給枉死的兄弟討個公道!」
「是啊!姓汪的既然敢陰咱們,內噬絕不可饒恕!」
……
一時間三十餘個黑影群情激奮,討伐聲震天!
曹管家當時雖是瞎猜,但他還真是猜中了一點。鐵勒人膽大衷心無懼生死,但在弄清僱主身份前卻也多疑。那日曹管家為他們安置好住所后,他們的確是尾隨於他,從而知曉了僱主是來自學士府汪家。
今夜的汪府,邪月高懸,岑寂闃然。待子時最後一班巡視過後,院子里越發的靜謐。
這時,自後院兒的青磚院牆上翻進來幾個黑影!若非借著那點兒朦朧月色,簡直能與這漆夜融為一體。
其中一個黑影摸去後門,將那門閂抽了,頓時又湧進來一窩黑影。而先前那幾個業已潛入院中,逐門戳破了窗子窺察。
下人的房與主子的房自有極大不同,且下人房中多為混宿,不會有夫婦同居的情況。一間間探查下來,他們終是找著了一間紛華靡麗的上房。
借著火摺子的微弱光芒,可見屋子雕梁綉柱,畫棟飛甍。兩大間套房平坦寬豁,內間更是羅帳崇隆。
窺探之人移開了眼,朝後面的幾個黑影使了個手勢,基本就算斷定了這間屋子乃是汪府主子所居。
接著身後眾黑影便嚴布陣型,有盯門的,有盯通廊的,除了屋子那側外,其餘三方皆守備好,以防過會兒動靜大引來了護院。
門內,只見一把短劍穿過門縫兒,泛著凜凜寒光的同時挑著那門閂一點點往回撥。直到聽到『啪噠』一聲,門從外頭被輕輕推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