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part 04

  「寧佳書,詢問塔台。」


  霍欽說話了,他聲音冰凌凌的毫無起伏。


  好似眼前不是危機四伏的跑道,只是一次再正常不過的起飛前滑跑。


  電光火石的一瞬間,寧佳書的大腦片刻空白后反而冷凝下來,目視前方對耳麥詢問,「塔台,34L跑道前方正被其他飛機佔用……」


  此刻已經接近V1決斷速度,沒有等待答案的時間了。


  前方跑道上的飛機也明顯察覺到他們的存在,正加速滑行脫離跑道。


  把飛機拉起來,或者終止起飛。


  這一瞬間,誰都來不及做更精準的計算。


  決斷不過一秒鐘,霍欽制止了向北收油門,迅速開始操作,使用全推力道TOGA。


  「加力起飛。」


  「機長……」向北的話聲里夾著顫。


  「正常起飛在H3已經能夠成功起飛,不因為恐懼喪失判斷力,這是我們能做到的。」


  他自始至終冷靜的聲音像是叫人找到主心骨,伴隨著引擎巨大的轟鳴,飛機終於離地。


  就從距前方客機不到百米的地方。


  寧佳書反應了幾秒鐘才意識到,她們已經成功飛越了眼前跑道的A320,避免了一場撞機事故,正在上升高度。


  抬手擦一把,她的額上全是冷汗。


  向北一個一米八的北方漢子,更是看著儀錶就落了淚,又趕緊悄悄用金色三道杠的袖口迅速擦拭掉。


  「機長,我剛剛差點兒點剎車了,這麼大的事故徵候,我會被轉到地面嗎?」


  「不應該,你並沒有在責任範圍內出錯。」


  「我不想去地面……那是塔台的指令出錯了嗎?」


  「也許。」


  ……


  在返回地面,調查結論出來之前,他們的猜測都是無意義的。


  寧佳書一生最值得自豪的,便是每每在人生最重要的節點,她都意外地冷靜自持,決策果斷。


  15歲時候,成績只在中上游的她超常發揮考上了最好的高中。


  18歲又意外地考上了最好的航空學院。


  高考結束父母離婚,她果決地跟了媽媽留在國內。


  ……


  她不敢說從未後悔過自己做下的決定,可她的每一個決定,都是後來看上去最好的選擇。


  剛剛那一秒鐘,捫心自問,她不可能比霍欽更快地做出決定。


  這讓寧佳書心情複雜,一遍遍設想,假若是自己坐在駕駛座上,要怎樣才能比他做得更好。


  進入巡航高度,切換到自動駕駛,待到霍欽結束與地面的通話時,機艙的氛圍更加沉下來。


  面對乾燥的空氣與閃著燈光閃爍的儀錶盤,向北的手至今還是忍不住微顫。


  飛行非常平穩,頭等艙的乘務給他倒了水,他端在手中要喝,卻幾欲晃出來。


  向北坐在前排,是最直觀與危機接觸的,沒有人比他更清楚起飛那一刻有多可怕。


  稍微出一點差錯,他們的機務組以及客艙兩百多人,連同地面A320的旅客,就全部殞命了。是霍欽的果決救了所有人。


  寧佳書看他的狀態實在危險,關切道,「師兄,你看起來不大好,需要替你一會兒嗎?」


  「不可以。」


  向北沒有來得及答便被霍欽阻止,「飛行時間不夠,你不能上座。」


  還是硬邦邦冷冰冰的調子。


  聲音再好聽,寧佳書也氣死了這個語調。


  她並非要違反規定上座,只不過同事間象徵性關懷兩句罷了。


  縱然分手時候再不愉快,她再討厭,剛剛一齊經歷了生死,難道連一句安撫的話也沒有?


  「霍機長每次執飛對你的機組成員都這麼冷若冰霜?」寧佳書故意把尾音揚起來刺他。


  霍欽這次回頭看她一眼,目光如點水一般落在她的面上,寧佳書挺直腰脊。


  他漫不經心唇齒啟合,「不一定,看人。」


  「那些被冷待的人受得了你嗎?」


  「我相信你會適應得很好。」


  「當然。」


  寧佳書瞪男人的後腦勺咬牙切齒答完,又想到剛剛是托他的福才好端端坐在這兒,悶得不行,再呆不下去,乾脆借吃飯的時間,摘了耳機走出艙門,自己去洗手間。


  還在瑟瑟發抖的向北都忍不住移出注意力看了兩人幾眼。


  師妹膽子這麼大?可能還不知道他頂撞的是什麼人……


  霍機長平時待人就有這麼冷漠嗎?

  他想來想去,總覺兩人話間的爭鋒相對沒有那麼簡單,師妹和霍機長似乎不是第一天認識了。


  再想想,他又把這念頭按下去,既然認識,那登機前怎麼可能會全程無交流?


  應當是不認識的。


  霍機長果然如傳聞一般不近女色。


  他回身看了看師妹快步走出門的背影,有點想不通,世界上怎麼會有男人可以對著寧佳書這樣的美人都心如磐石呢?

  沖了水,寧佳書站起來一照洗手間的鏡子,才大驚失色。


  她向來引以為傲的漂亮眼睛上,睫毛膏不知道什麼時候掉了一小塊,暈染在右眼的卧蠶上,像國寶熊貓。用的本來是防水睫毛膏,也許因為在地面被雨淋了一場,起飛時又這麼慌,擦汗時候沒留意給擦掉了。


  所以霍欽剛剛目光定在她臉上是在看這個?

  她就是用這個形象渡過了大半個航程?

  才想到這個可能,她的臉唰地一瞬間黑下來。像是跟人打了一架,打完雄赳赳氣昂昂走回家才發現自己衣衫不整披頭散髮的那種尷尬。


  寧佳書一張接一張抽紙擦,從來沒這麼恨過防水睫毛膏的質量太好,直到眼睛都卸光,再沒有暈染的可能,才借了3號小姐姐的口紅補足氣勢。


  頭等艙有兩個無成人陪同的小男孩兒在哭鬧,四五歲的混血雙胞胎,屬於不太好哄的年紀,小姐姐焦頭爛額,糖果也拿了,小餅乾給了,玩具也都抱過來,半蹲得腿都麻了,倆小子還是沒哭夠。


  大概雙胞胎有心靈感應,一個不停另一個便也不肯示弱,哭聲此起彼伏像是二重唱在客艙回蕩。


  時間一久,周邊幾個在休息的乘客神色也不耐煩起來。


  寧佳書是來還3號東西的,走時卻被那在哭的小孩奶聲奶氣喚住,「Wait,are you a high flier?」


  回頭,小正太眼睫毛上還掛著淚珠,指著她胸前的飛行徽章,蔚藍色的眼睛淚目眼巴巴盯著她。


  寧佳書向來對這種喜歡哭哭啼啼的小孩子不是很有耐性,只是瞧著小姐姐寫著救命的眼神投過來,想到剛剛擦了人家的口紅,不好白用,才勉強定住腳步。


  「YES。」


  「I like the plane.」小孩更開心了,伸手就想去解安全帶過來。


  他的兄弟似乎也對這個話題很感興趣,就著小姐姐的手擦了鼻涕終於停了哭聲,伸手要寧佳書抱抱。


  寧佳書嚇得倒退小半步。


  她不喜歡小孩,家裡的那個祖宗弟弟都沒抱過,更別提別的,示意空乘按緊倆小孩不安分的手,蹲下來陪著說了兩句話,又把飛行徽章取給他們玩,才總算脫了身。


  一抬頭,又瞧見對排座位的男人拿開報紙,在沖她笑。


  男人五官極俊朗,眼角眉梢都是年輕人的飛揚,笑容不羈又放浪,帶著一點兒痞氣。


  「培風?」


  這一瞧,遇上飛機顛簸,寧佳書差點沒蹲穩。


  這張臉,正是幾個月前,她剛剛在洛杉磯分手的男友,加州大的學生,小開季培風。


  「你認錯人了哦。」


  男人隔著過道伸手,想把她扶起來。


  那手指白皙袖長,養尊處優。


  寧佳書沒接,這並不是她前男友的手。


  季培風是UCLA的籃球校隊主力,代表學校出戰NCAA連續幾個賽季的首發控衛,前途無量的華裔球員,他的手指骨節還要更寬大,身板也偏運動系。


  曬過洛杉磯的太陽,小麥色的皮膚也遠比眼前的人更健康野性。


  不過這世上,怎麼會真有長相如此相似的人?

  雙胞胎?

  寧佳書瞧著那幾乎和前男友模子里刻出來的五官,回頭看一眼身後的混血兒,扶著座位起身。


  男人也不介意她的不領情,收回手又道,「能告訴我你的名字嗎?留個聯繫方式也行。」


  那笑容晃眼得幾近勾引。


  她可沒聽季培風說過他有兄弟。


  那就做搭訕處理了。


  「不好意思,根據公司規定,我不能向您透露聯繫方式。謝謝。」


  她站穩,矜貴地微頷首后便不再說話,轉身徑直往前。


  背影婀娜又帥氣。


  頭等艙小姐姐被這一頓騷操作驚得五體投地。


  寧佳書回到駕駛艙前,又回頭看了一眼。


  整個客艙的旅客中,有亞洲面孔,也有高鼻闊眼的外國遊客,有的開著閱讀燈在看書,有的在蓋著毯子休息,一對雙胞胎埋頭玩著徽章,講得津津有味。


  他們還不知道,幾個小時前,自己曾經與死神擦肩而過。


  往回走時,穿過微暗的通道,寧佳書不知怎地忽然生出一股豪情來。


  這就是一個飛行員的責任與擔當,排除萬難,把他們送到這世界的每一個角落。


  起落安妥,總有一天,她能比霍欽做得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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