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義絕

  瑤光被帶走了,臨走之際她突然轉身抽出了朱照業書房的牆上掛著的一柄寶劍。


  「刺啦——」


  衣裙的下擺被鋒利地刀刃劃破,一塊布料從裙衫下擺脫落在地,其意味不言而喻。


  「哐鐺!」


  她看著他,眼神帶著一股冷冷地決然,隨手扔下劍,毫無留戀的轉身離去。


  朱照業目送她遠去,雙腿像是釘在地上一般,沒有跨出半步。對於他來說,半步也好一步也罷,如果不能徹底地留住她,那不如就讓她這般離去,像她給他的那一刀一樣,來個痛快。


  見他沒有動,旁邊的人撿起地上的寶劍就要重新掛回牆上去,卻聽見主子開口:「不用掛了,找個盒子安置它吧。」


  和人一樣,曾經最得意的寶劍也躲不過被「深藏」的命運。僕人握著這把曾經是宣王頭號心頭好的寶劍,點頭稱是。


  ——


  瑤光被禁足了,房間里所有看似危險的東西都被收走了,身邊還有一個隨時隨地看著她的小柑橘。至於小石榴,她因配合瑤光出府而同樣被罰禁足,主僕短時間內不會再見。


  所有人都以為她會大吵大鬧,但一天一夜過去了,她卻出奇地安靜。


  秦禎下了朝回來,官服還未換就站在了孫女的房門前,看起來也沒有進去的意思。


  如同瑤光知道阿翁會作出「正確」的選擇一般,秦禎也知道,他這個天生反骨的孫女不會想聽他扯那些冠冕堂皇的話。事實就是如此,秦家這把大傘,罩不住她了。


  祖孫二人隔著一道房門,誰也沒有開口。


  「她吃了嗎?」過了一會兒,他轉頭問守門的媽媽。


  「吃了,用了小半碗粥。」媽媽老老實實地回答。


  秦禎點點頭,看了一眼緊閉的房門,轉身離開了。


  興許是夜色昏沉的關係,媽媽朝相公的身影看去,忽然覺出了幾分無可奈何的蕭瑟。


  「娘子,相公走了。」小柑橘扒著門縫說道。


  床上的人一動不動,雙手枕在腦後看著床頂,也不知在想些什麼。


  過了一會兒,門口的大鎖被人從外面打開,秦大夫人進來了。


  「瑤光,聽說你晚間只用了一碗粥,再用點兒宵夜吧。」大夫人的身後,是挽著食盒的婢女夏蘭,她將食盒裡的點心擺了出來,最後拿出了一壺酒。


  大夫人擺擺手,所有人都出去了。


  「你不理相公和你阿父,但總得跟伯娘說兩句吧。」大夫人坐在圓桌旁,側頭看向影影綽綽地帘子後面。


  紗帳浮動,她穿著一襲紫色的寬袍走了出來,頭髮未束,妝容未點,就這樣光著腳走了出來。


  「這是酒?」她走到圓桌旁邊,拿起了酒壺搖了搖。


  「是。」大夫人點頭,翻開兩隻杯子放在酒壺的下方。


  瑤光手一動,壺口的液體輕緩流出,在燭火的映襯下帶著幾分神秘誘人的氣息。


  一杯斟滿,她仰頭便一口飲盡。


  若是往日她這樣的行為一定會被勸阻,但如今這般境況,能再隨心所欲地做些喜歡的事是多麼的難得,陳氏一向開明,眼底浮現出心痛之色后,也隨她去了。


  一杯飲完,她又倒上了第二杯,打定了主意是要將自己灌醉了。


  「瑤光……」大夫人見她這般糟踐自己,早已心痛得無以復加了,她握住她的手腕,「孩子,別這樣糟蹋自己的身子,往後的日子還長著呢,只要秦家在,只有你身體好好的,何愁沒有翻盤之日?」


  「怎麼翻?和太子的姬妾們去爭寵,比誰先生下兒子?」她放下空杯,這般猛烈的飲酒,喉嚨里已是火辣一片,說出的話也帶著刺兒。


  「瑤光,你的眼光也該學著放長遠一些了,想想今日是誰折辱了秦家,是誰讓你落入了這般境地?」


  「是聖人……不,是權力。」她的眼裡帶著血絲,手掌捏緊了酒杯。對,是皇權,沒有權力的聖人不過是沒了牙齒的老虎。


  「這權力一定得握在聖人的手中嗎?」陳氏問她。


  瑤光的手一頓,眸色水潤地看著伯娘:「這就是你們打的主意?」


  先是順從這道旨意,讓她這個馬前卒去麻痹聖人的思維,然後背地裡趁其不備一舉踢他下去?

  陳氏並非是什麼都不懂的內宅婦人,在出閣之前她也曾被鼎鼎有名的先生教過,時局朝政,她雖算不得精通,但嫁入這般的人家,又怎麼能不多關注幾分?相公的委曲求全,宣王的「背信棄義」,到日後的「秦女為妾」,這一步步地,分明指向了某個讓人駭骨的答案。


  秦家乃是百年望族,聲名在外,附庸甚多。聖人這一招逼秦女下嫁的棋,雖然拿捏著秦家不敢抗旨,但也推翻了他在秦家人心中的神聖地位。


  相公為朝局,鞠躬盡瘁從無怨言,長子領兵殺敵,得了軍功卻反被忌憚,這哪裡是明君之相?何況還有江相在旁邊虎視眈眈,秦家這盤棋可謂是一步也錯不得。


  「秦家女既然享受了得天獨厚的尊榮,自然也要付出常人所不能想象的代價。」陳氏握著那柔軟細膩的手,眼神殷切,「瑤光,這樁婚事牽扯上的不止你一個,還有很多在你看不見的地方那些人,他們絕不能失敗。」


  酒意上頭,她聽什麼都是輕飄飄的,但直覺還在,她一下子就抓住了伯娘話里的關鍵之意:「伯娘的意思是……」剩下的話她沒有說出口,而是以指尖蘸酒,在桌面上寫下了一個字。


  「反。」


  陳氏掃過一眼,默不作聲。


  瑤光閉上眼,任由腦海里那些天馬行空的思緒紛飛。


  這算什麼,讓她用自己的姻緣去成全那些男人的熱血和權欲嗎。


  頭疼得似乎要炸裂,嘴唇也泛起了皮,她不知道這番對話是何時結束的,也不知自己是如何爬上床的,她只覺得酒真不是個好東西,它麻痹了她卻又讓她感受到了另一種痛苦,真要命。


  失去意識前,她還有空嘲諷笑話自己,前些日子的她最糟心的不過是江氏姐妹不知從而來的妒意,誰能想到一轉眼她的方寸之地瞬間被放得如此之大。


  造反?她閉上眼,輕笑了出聲。


  過了三日,又有旨意下到了相國府。上一次是一巴掌,這一次算是一顆甜棗。旨意上言明秦家長子秦江殺敵有功,鎮守邊陲得力,聖人特封他為定遠侯,並賜府邸一座僕人數名,一應封禮均在安遠侯抵京之後進行。


  秦家人都清楚,這算是犧牲六娘子換回來的爵位。如果秦家不似今日這般認命,聖人那裡定然還有后招在等待未能歸家的秦江。


  大夫人自然也想到了這一層,故而在操持瑤光的嫁妝上表現得絲毫不心疼,一沓嫁妝單子,陪嫁的珠寶首飾讓人眼花繚亂。只是,那早已備好的大紅色嫁衣卻是要重新裁剪了。


  不管外面如何風雲變幻,瑤光待的那間閨房倒是十足安靜,安靜得讓秦家人惴惴不安。


  這一日,秦禎剛下朝回來,管家就匆忙進來通報。


  「太子殿下來了,就在門外。」


  秦禎眉毛一挑,面色無太大波動:「請。」


  劉鈞也是再三思量之後才登門拜訪的,按理說他貴為儲君實不該如此放低姿態拜訪朝臣,但奈何他心中有愧,加之這秦家不必其他,縱然是被相國大人橫眉冷對他也毫無怨言。


  正廳前面,秦禎出門迎接:「不知殿下此時造訪,某禮數不周,還望殿下勿怪。」


  「相公言重了,是孤冒然前來打擾相公清凈了。」劉鈞面帶謙和。


  「殿下裡邊請。」


  一邁進門檻便可看見秦府的正廳上掛著一塊年久的牌匾,上書「齒德可風」,意為讚揚秦家先祖高風亮節、德行端正,此乃大晉開國皇帝御筆,非尋常家族可有,傳至秦禎這一代已歷經四朝更迭。


  兩人落座后,劉鈞復起,雙手貼掌,彎腰見禮:「相公請受孤一拜。」


  秦禎匆忙起身相扶:「殿下這是何意!」


  「六娘子的事,是孤對不住秦家,孤深感羞愧,不敢再面對相公。」劉鈞面帶愧色,毫無納妾之喜。


  秦禎面色如常地扶起太子,道:「雷霆雨露皆為君恩,為臣者自當順從。殿下不必覺得對不起秦家,說到底是六娘與殿下的緣分,想來緣分二字天定矣,你我也不能更改。」


  聞此言,劉鈞心裡愈發不安,他到寧願相國大人對他冷言冷語也好過這般讓人心生不寧的「逆來順受」。秦六娘乃秦家孫輩唯一一位娘子,如今委身作妾,即使是太子的妾室,仍然算作是折辱。


  聖人這一招,不僅將宣王與秦家聯姻的路給切斷了,也為太子樹了一位勁敵。某一時刻劉鈞也會狐疑,聖人到底是想保他還是想廢他?就拿今日這招棋來說,表面上是將他和秦家綁在一起了,但這手段著實惡劣,且頗有些仗勢欺人的意味,秦家女縱然嫁入了太子府,但秦家一定為東宮驅使嗎?

  近來劉鈞一直在東宮惴惴難安,今日終於抵不過內心的惶恐上門請罪來了。但觀相國大人的舉止,似乎並沒有與他「冰釋前嫌」,神色自若之間倒是有幾分讓人揣摩不透。


  「孤冒昧問一句,可否讓孤與六娘子見一面?」劉鈞小心翼翼地觀察秦禎的神色。


  秦禎稍稍一怔,而後如實告知太子:「六娘子心中有結,殿下此時與她見面怕是……」


  「無妨,只要六娘子願意見孤,孤任打任罵。」劉鈞吐出一口氣,彷彿心中壓住的大石頭挪動了幾分。


  他實在是怕了這位琢磨不透的相國,若能讓瑤光打罵出氣他心裡也算是好受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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