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交手
見朱照業的神色微變,瑤光那一口憋在心中的濁氣終於吐出了些許。她甩開朱照業的手,大步朝著前殿走去。
「站住。」他轉身皺眉,「這東宮都是刺客,不想死在今天這樣的日子裡就別離開我寸步。」
瑤光的腳步一頓,停了下來。
他神色稍霽,上前一步抓住她的手腕帶著她往反方向走去。
行走之間,兩人的衣裙不可避免地摩擦在了一起,玄色和紅色的交織看起來是那麼的順眼妥當,以至於她微微低頭,便能感受到有熱淚從眼眶裡溢了出來。
她厭惡這樣藕斷絲連的他,更厭惡這樣無法把控的自己。
朱照業光想著帶她隱匿起來,根本沒有察覺到她的變化。
穿過了一處竹林,他手中的細腕微微扭動,她再次掙脫了起來。
「好了,這裡安全了,放開我罷。」她停住腳步,不再往前。
朱照業回頭看她,紅色的嫁衣下,她的臉蛋兒尤其的瑩白細嫩,雖是微微低頭,但那堅毅不屈身形明顯有別於尋常的女子。她是膽敢和男兒爭鋒的秦瑤光,不是只知深閨繡花的弱女子。
他手上一松,順從了她的心意。
「有句話,那日我忘了囑咐你。」他轉過身,高大的身影替她擋住了明亮的月光,從她的眼底只看到他一人的模樣。
「莫要在太子身上耗費多餘的感情,他不值得。」
這些時日在他府中思索再三,既已決定放棄她,便斷沒有再干涉她的生活之理,可……自從知曉她乖順地嫁入了東宮,未吵未鬧,他放心的同時也有些奇怪的滋味兒溢上了心頭。從今以後,太子便是她的夫,她可會在朝夕相處中對他傾注所有的感情?她那一顰一笑,可會只屬於她的郎君?
瑤光抬頭,眼神從不可置信漸漸變成了鄙夷輕視。
「從前我以為你與其他男子不同,此時看來,是我瞎了眼了。」她嘴角稍稍揚起,一絲輕蔑從喉嚨溢出來,「怎麼?親手將我推入了火坑還想讓我惦記著你?」
他背對著光所以讓人看不清神色,但周身突然變化的氣息讓她知道,他頗為不認同她的頂撞了。可瑤光已然不在乎他怎麼想的了,她錯開一步往前,丟下了一聲嘲諷的笑。
朱照業站在原處,落在兩側的拳頭微微收緊,瞳孔也一下子緊縮。那隱秘的心思被她毫無顧忌的拆穿,怎能不讓人氣惱?
「秦瑤光!」
將要走出竹林的女子回頭,眉梢上挑,嘴唇輕揚,比起昔日的飛揚跋扈,如今更添了幾份邪魅,像是要墮入無谷底之前最後的放肆。
「怎麼?」
朱照業眸色深沉,他不是感情充沛的人,但因為對象是她,所以他才會破例再三地提醒她:「別摻和進來,這樣對你最好。」
秦瑤光眯眼一笑:「王爺,你我相交時日太短,某些方面我可能讓你誤會了……」她語氣稍頓,撩了一把被風吹亂的頭髮,一字一句地笑著答道,「我秦瑤光這小半輩子最能耐的事就是不、識、好、歹!」
說完,她胸腔微震,笑著走出竹林,微風將她的衣裙吹得鼓鼓的,裹著她單薄的身子,一刻不留地朝前走去,撇下一地冷冷的月光和不知如何作想的他。
……
雖憎惡朱照業,但瑤光還是聽從他的話沒有朝前殿走去,找了一處矮小的假山洞躲了起來。
生平第一次和權謀挨得如此之近,縱然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她也有些害怕。背靠著冰冷的石壁,她的思緒前所未有的清晰了起來。從今往後,她與太子便是一條船上的人了,像今日這種刺殺可能會無休止地進行下去,她既然做了東宮的人,那太子平安便是她平安,她有理由和他站在同一陣營。
至於朱照業……
瑤光仰頭貼在石壁上,雙手拽著地面上的雜草,咬著牙:「橋歸橋,路歸路,不是你死就是我死了。」
山洞裡溫度很低,周圍的一切很安靜,連昆蟲窸窸窣窣爬過草地的聲音也聽得一清二楚。瑤光抱著膝蓋蜷縮在一角,她閉著眼儘可能地不去在意那潛藏在黑暗裡的生物們,雖然她只是因為害怕而不敢睜眼。
所幸那些東西也並沒有挑釁她的打算,彼此相安無事,一直等到黎明來臨。
「瑤光……」
「瑤光。」
有人在叫她,她吃力地睜開眼,一時半會兒適應不了強烈的光線。
一雙手將她抱了起來,她伸手擋住洞口的光線,扭頭朝抱著她的人看去。
「沒事了,咱們回屋睡。」他溫柔地抱著她鑽出山洞,有人上前在她身上搭了一件外衫,為她擋去了刺眼的光芒。
「太子?」她一開口才察覺自己的嗓音有些嘶啞,興許是在外面睡了一夜染上了風寒。
「在。」他穩穩地抱著她往前走去,低聲回應她。
瑤光嘴唇一勾,透過單薄的外衫看到了一個剛剛熟悉起來的輪廓。他的身形雖然不是最高大的,但此刻抱著她的胳膊卻是穩沉而堅定的。
「刺客都抓完了嗎?」
「跑了一個,其餘的都被禁軍拿下了。」
她舔了舔乾涸的嘴唇,微微一笑:「那你有沒有受傷?」
他腳下一頓,低頭看她:「你是在關心孤?」
「嗯。」
操勞了一晚上的俊顏終於展露出了一個實心實意的笑容,他將她往上一抱,雙手更加有力了。
「瑤光,孤再也不會讓你擔驚受怕了。」看到她縮在山洞裡的那一刻,他自責又懊惱,本以為她跟著宣王應該是再安全不過了,可誰知宣王離開東宮的時候卻是獨身一人。
「瑤光呢?」他放下作為她郎君的身段,去向另一個男人求問她的去向。
「她是你的人,本王怎麼知道?」宣王皺眉,「殿下莫不是想著本王救了她一次就要次次守在她身邊?」
宣王的語氣算不得好,甚至有些沖,但太子的心一下子就落了地。
「勞煩宣王了,孤再派人找找。」
「嗯。」冷漠的男人應了一聲,轉身離去。
瑤光不知道太子的心境變化,她在外露宿了一夜,不知前面情況如何,不敢回院子不敢去找其他人,不可謂不可憐。此時被一個溫暖的懷抱擁著,她被風吹了一夜的心似乎有了安置的地方。
……
瑤光生病了,被那晚入侵的風寒折磨了半旬身子才漸好。生病的這些日子她也沒閑著,躺在床上掰著手指盤算,認認真真地思考如何將太子送上那個至高無上的位置。
「娘子,該喝葯了。」小石榴端著葯汁坐在床前。
床上的人爬起來,端過葯碗,咕咚咕咚一口飲盡。
她放下藥碗,接過小石榴手中的茶水,漱了口又吐入了痰盂,一氣呵成。
「你這副欲言又止的樣子是怎麼回事?」擦了擦嘴巴,她看向小石榴。
小石榴嘆氣:「眼瞧著你病好得差不多了,太子妃要見你。」
「見就見唄,你哭喪著臉作甚?」
小石榴吸了一口氣,真不該說她是心眼兒大還是腦子直,這正室和小妾之間的戰火還需要她一一說明嗎?思及如此,小石榴的神色暗淡了幾分,妾啊……
「什麼時候?」瑤光問。
「太子妃請你和她共用晚膳。」
「好。」她乾脆利落地回答。
小石榴提醒她:「有宮裡的太後為她撐腰,您可別跟人硬碰硬。」
瑤光躺平在床上,雙手枕在腦後,不知在思索什麼。
往日她也聽說過幾分太子妃賢良的美名,當時覺得與自己無關便不感興趣,如今莫名其妙地被昏君送入了這個局裡,她是不爭也不可能了。只是可憐太子妃,她與自己都是被無辜捲入這盤棋的棋子罷了。
天色漸暗,瑤光被小石榴梳洗打扮了一通朝太子妃所住的梧桐苑走去。
「娘子,雖然太子妃善良大度,但她跟前的鄭嬤嬤很有幾分挑撥的本事,您得當心。」主僕二人在迴廊上緩步前行,小石榴壓低聲音了道,「您還未進東宮她便來府中給了您下馬威,這一來看出太子妃對她很受器重,二來也說明這位嬤嬤手段厲害,您需得防著點兒。」
瑤光因還未完全褪去病容,臉色有些過於白皙,被這迴廊上掛著的燈籠一照,很有幾分話本里禍國殃民的妖妃的味道,尤其是她還倚靠著小石榴行走,步伐之間柔軟無力,身姿添上了一兩分的綽約動人。
梧桐苑的婢女們低著頭看主僕二人走過,心裡倒是有些吃驚,不是說秦家娘子瀟洒似男兒嗎?怎麼這般看起來比那天邊的雲朵還柔軟輕盈?
「勿要擔心,我有分寸。」瑤光道。
主僕二人邁過梧桐苑的大門檻,看這屋內亮堂堂的,似乎是一下子就將身後的黑暗甩在了一邊。
「瑤光,快來見過太子妃。」坐在上座的男子笑著道。
瑤光抬頭看去,一男一女端坐在上首,皆是面帶笑意的模樣。太子也在?這有些出乎她的意料。
小石榴也有些驚訝,她低頭,用餘光觀察瑤光的神色,見她眉眼不動,不知是真從容還是真會偽裝。
瑤光上前,屈膝見禮:「妾見過太子,見過太子妃。」
小石榴隨行,一同下跪。
太子率先開口:「免禮,起身吧。」
再看一旁的太子妃,她身穿石榴紅的裙衫,插著金色的華勝,雍容大氣,貴氣逼人。這般挑人的顏色她竟然能遊刃有餘,沒有被顏色給壓下去,「功臣」自然是她那一身好氣度。
瑤光起身抬頭,嘴角含笑。主母與妾室的初次見面,她便出手如此不留餘地,想來太子妃也沒有那麼大度罷。也是了,任誰面對丈夫的妾室還能大度起來呢?為今之計,她還是縮著尾巴做人罷。
「傳言不假,秦家的小娘子真是出落得越發動人了。」太子妃笑著轉頭看太子,「妾還記得她五六歲的時候賴在殿下懷裡的樣子呢,想不到時間這般不等人,轉眼間她都這般大了。」
太子像是被踩中了尾巴一下,面色有些訕訕的,言不由衷的附和太子妃:「是啊,瑤光從小到大都是這般惹人疼愛呢。」
瑤光的眉毛輕輕一動,原來這對讓人稱羨的夫妻私下是這般「相處」的啊,真是讓人大開眼界。
「殿下,晚膳準備好了。」太子的隨身宦官進來,彎腰稟道。
「擺膳。」太子點了點頭,走下了主座,他走到瑤光的身邊握住了她的手腕,然後一路下移,和她手牽手往隔間用膳的小廳走去。
走出了五六步,他像是突然想起來一般,轉頭對太子妃道:「漣漪也一起來。」太子妃閨名漣漪,他很少這般喚她的。
太子妃在鄭嬤嬤的攙扶下起身,笑著道:「殿下先行,妾身這就來。」
一頓飯,吃得鴉雀無聲。
小石榴擔心的正室欺壓妾室的情況並沒有發生,相反,太子妃保持了一貫的高姿態,對瑤光多有照顧拉攏之意。
「孤去書房看會兒書,等會兒去你院子里。」太子的手指悄悄地在瑤光的手掌心勾了勾,頗有深意。
那晚的洞房花燭夜被刺客攪和了,今晚定然是要補上的。
瑤光微微地吸了一口氣,唇角上揚:「諾,那妾身便在院子里候著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