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07

  余家後門和前門不一樣,很破舊。


  門上的黑漆都掉得差不多了。


  余家四兒子余義背著鋤頭進了後門。


  他褲腿兒高高捲起,露出來的小腿上全是泥,腳上也全是泥,一看就是下地幹活了。


  放下鋤頭,余義正要去吃飯,就見他女兒余清蓮一額頭細汗從前院跑過來,要出後門。


  「幹啥去?」余義問。


  余清蓮看見他,嚇了一跳,捏著衣角,吱吱唔唔的,「不,不幹啥……」


  余義不高興的數落,「你爸你媽一大早就下地幹活兒,連飯沒顧上吃。你看見爸回來了,不趕緊去拿飯,你跑啥?你看看人家清蘅多知道心疼爸媽,你大伯回到家就有熱菜熱飯,你為啥就不知道對爸媽好。」


  余義的媳婦兒江小草背著把一把鐵鍬進了門,鐵鍬往地上一放,過來拉余義,「別訓清蓮了,我跟你說句要緊話。你猜梨子都跟我說啥了?」


  余義幹了半晌活兒,肚子餓得咕咕叫,回到家卻吃不上飯,正沒好氣,「我哪知道她說啥了。」


  他和江小草幹完活回來,一進村兒梨子就把江小草攔住拉到一邊神神秘秘的說話了。余義又累又餓,只想回家吃飯,一個人先回來了。他可不知道梨子會跟江小草說啥,他也不關心。


  這些媳婦們整天咬耳根,東家長西家短的,就沒個正經事。


  江小草著急的瞪了余義正好,壓低了聲音,「八百塊!小妮把楊楊送回家,總共給了余家八百塊!」


  「啥?」余義吃驚了。


  江小草恨得咬牙,「媽收了小妮五百,大嫂收了三百,我給大嫂要五塊錢買牙膏香皂她都不給!大嫂這個人啊,手太緊了。」


  江小草其實對余老太也很有怨言,不過知道余義孝順,她不敢說余老太的壞話,只敢說張桂鳳一個。


  余義火了,「小妮給的錢是給余家的,又不是給她一個人的,她憑啥不叫咱花?走,咱找她算帳去!」


  江小草忙攔住他,「等等,家裡正干仗呢。」把從梨子那兒聽來的話都跟余義說了,余義這才知道齊郁楊鬧事了,把三奶奶、本家都給叫來了,驚得說不出話來。


  這是他那個老實不愛說話的外甥女?和小妮一樣老實的外甥女?


  「我不信,讓我問問清蓮。」余義不相信這是真的,要問問余清蓮。


  「那就問問清蓮。」江小草也怕梨子說得不準,也想再問個清楚。


  這兩口倆四處張望,「清蓮,清蓮。」


  余清蓮不知啥時候已經跑了,人影也看不見。


  把余義給氣的,「這不光楊楊變了,清蓮也不一樣了。我話還沒說完,她敢跑?」


  發了通牢騷,兩口倆到灶台上端了碗冷飯,悄悄到了前院,一人一個小板凳坐著,一邊吃飯一邊伸長耳朵偷聽。


  屋裡不知是誰在拍桌子,「啪」的一聲,非常響亮。


  「楊楊,錄音機你都要回來去了,還鬧啥?」余老頭聲音中有怒氣。


  余義和江小草縮縮脖子。


  余老頭平時雖然話少,可人很威嚴,他倆都挺怕余老頭的。


  「姥爺,我這可不是鬧。我是三姥姥看大的,現在我想到三姥姥家過暑假,這難道不是人之常情?」齊郁楊聲音撥高了。


  余義和江小草一邊吃飯,一邊搖頭。


  楊楊也太膽大了,敢和她姥爺這麼說話。


  小輩咋能對老人這樣。


  余老頭怒了,「你媽把你託付到余家,余家就得管著你。你想到別人家過暑假,等你媽回家了,自己跟你媽說。」


  齊郁楊笑了一聲,「我媽是把我託付給你家了,可我媽也不知道你家有人欺負我、虐待我,不讓我吃不讓我喝,搶我的東西,還把我給打暈了啊。」


  「誰說余家人把你給打暈了?楊楊,這飯可以亂吃,話可不能亂說啊。」余老頭語重心長。


  顧伯母這時再也按捺不住,「楊楊,是誰打的你?伯母一定饒不了他!」


  顧思齊氣得扯下襯衣上的領帶,「打人犯法!我這就到派出所報案!」


  「對,打擊違法犯罪,對犯罪分子一定不能手軟。」劉文蒙叫道。


  劉茵茵眼珠轉了轉,「我爸一個朋友在公安局工作,好像是個挺大的官兒。」


  盛千帆翻出自己的通訊本,「我家也有公安局的親戚,好多呢。」


  這倆人的架勢,好像馬上就能叫來一幫警察把打齊郁楊的人抓起來似的。


  劉文蒙樂死了,「快,打個電話報案,抓人!」


  余清芬被這幫城裡人鄙視了,本來應該不理這些人的,可她哪裡捨得?生了會兒悶氣,她又厚著臉皮回來了,聽劉文蒙說要打電話報案,她忙詳細的介紹,「村裡總共只有一部電話,在村委會,離我家不遠。要打電話,只能去那。」


  她介紹過情況,害羞的繞著頭髮,「可惜你們來早了,如果晚來幾個月,我家就有電話了呢。我小姑姑說要給家裡裝電話,錢都準備好了,就是還沒排上。想裝電話的人家太多了,得排隊啊。」


  顧伯母聽了這話,心裡更加不滿。


  余家就是普通的農戶,又不做生意,有什麼必要裝電話?這個年頭,不光要花不匪的初裝費,還要托關係批條子,才能把電話裝到家。這些關係這些條子全跑下來,費大力氣了。余老太為了擺闊,還真是會壓榨剝削余小妮。


  明明是親媽,一點不心疼女兒,不是要錢,就是要東西。


  張桂鳳狠狠掐了王招弟一把,「你養的好閨女這是想幹啥?巴不得報案抓人呢?」


  王招弟雖然對偏心的余老頭余老太不滿,但到底不能胳膊肘往外拐,蹬蹬蹬過去把余清芬扯過來,「你少說幾句話,沒人把你當啞巴。」


  余清芬的表現機會被她親媽給破壞了,氣得乾瞪眼。


  余家幾個本家都數落余老頭,「老哥哥,楊楊是外孫女,不是孫女。要是孫女,打了就打了,反正是自家人,關起門來咋都好說。楊楊是外孫女,是齊家人,咱余家人打了齊家人,不好交待。」


  余老頭臉跟燒著了一樣。


  他余大畦這輩子清清白白做人,從來沒有被人這麼說過!


  他強忍著怒氣,「楊楊,你不能紅口白牙說瞎話。你說余家人打你了,有啥證據?」


  「你有啥證據?」余老太跟著質問。


  余仁氣沖沖的,「這告狀不是你說就告的,得有人證、物證。楊楊,你有人證還是有物證……」


  「咯咯咯。」母雞般的笑聲。


  余仁聽到這笑聲,背上起雞皮疙瘩。


  做鄰居做了幾十年,兩家來來回回吵架打架無數次,這笑聲他太熟愁了。


  這是隔壁的老胡媳婦啊。


  她咋來了?


  老胡媳婦站在門口,攏攏頭皮,扯扯衣襟,笑著就進來了,「余老哥哥,余老嫂子,我來給楊楊這孩子送葯來了。」


  把余老太給急得,「快把她攆走。」


  余仁就在余老太身邊,余老太著急的小聲下著命令。


  余仁知道老胡媳婦一準兒沒安好心,趕忙去攔,「走走走,我家說正事哩。」


  老胡媳婦才不怕這兩個人,余仁一伸手她就誇張的伸手捂胸,「你摸老娘幹啥?老娘都多大歲數的人了,還能讓你給調戲了,你小子是想吃奶吧?來來來,來吃奶。」就要伸手摟余仁的頭,余仁魂飛天外,抱頭就跑。


  屋裡也不知是哪個不講究的人才潑了點剩茶水,有點滑,余仁跑得太急,滑了一跤,摔了個仰面朝天。


  「俺滴娘哎。」余仁疼得咧嘴叫娘。


  「不像話!」余老頭氣得額頭青筋亂爆。


  余老太、張桂鳳趕忙去扶余仁,「摔哪了?疼不疼?」


  老胡媳婦咧咧嘴,「余仁一個大男人,摔了一跤你婆媳倆就心疼成這樣了,那楊楊一個半大孩子,她叫鐵蛋打暈了,你咋不當回事哩。還得俺這個外人來送葯。」


  「真把楊楊打暈了?」這下子余家幾個本家都坐不住了。


  余老頭心頭髮涼。


  余仁捂著屁股,傻眼了。


  他吵吵著要人證,結果人證真來了,自己跑來了……


  顧伯母板著臉,「思齊,去給派出所打電話報案。現在咱們有人證,非把違法犯罪分子抓起來不可!」


  「是,我這就去打。」顧思齊很聽顧伯母的話。


  余老太慌了,「思齊媽,這可不行啊,都是親戚,報啥案啊。」


  張桂鳳大字不識一個,沒見過世面,真以為鐵蛋要被抓起來,一屁股坐在地上,拍著水泥地又唱又哭,眼淚鼻涕一起下來,「鐵蛋啊,俺苦命的兒啊,你可不能吃牢飯啊。」


  余老頭以和他年齡極不相稱的敏捷速度跑過去攔住顧思齊,「好孩子,不能報案,說啥也不能報案。」


  這是八十年代的農村,大部分人法制意識淡薄,也沒有法律常識,聽到報案抓人之類的話就慌神了,以為顧思齊要真報了案,鐵蛋就會被抓起來吃牢飯。


  齊郁楊向顧伯母眨眼睛。


  顧伯母明白她的意思,臉綳得緊緊的,「楊楊是受害人,報不報案,她說了算。」


  「楊楊。」余老頭乞求的看著齊郁楊。


  齊郁楊為難的嘆氣,「唉,姥爺,我這個要是氣順了,是很好說話的。可是我現在氣不順啊,我就是想三姥姥了,想到三姥姥家過暑假,姥爺都不答應我。」


  「在哪過暑假不一樣?楊楊想去,那就去吧。」余老頭不得不妥協。


  齊郁楊還是很為難,「三姥姥對我好,可我都十幾歲的人了,總不能在三姥姥家白吃白住吧?三姥姥家也不寬裕。」


  余老頭知道齊郁楊這是在要錢,咬咬牙狠狠心,「楊楊,姥爺給你一百塊。」


  「一百塊夠幹啥的?」齊郁楊不幹。


  余老頭耐著性子,「農村人自己種糧食自己種菜,花錢的地方少,一百塊不少了。」


  齊郁楊伸出五根手指,一根一根挨著數,「我媽給了我姥五百塊,是讓我過暑假用的。我在姥爺家就過了五天,現在要到三姥姥家去住,姥爺讓我帶走一百塊。那也就是說,我在姥爺家住五天,就用了四百塊?」


  盛千帆不服氣的道:「我爸我媽都是幹部,他倆的工資平均才九十六塊。楊楊你在你姥爺家吃啥喝啥了,五天就用了四百塊?」


  「我要是五天用四百塊,我爸得把我屁股抽開花。」劉文蒙誇張的說著話,誇張的捂住了屁股。


  余家幾個本家你一言我一語,「四百塊,嘿嘿,我老頭一年到頭也用不了四百塊。」「別說一個人了,兩個人一年也用不了四百塊。」說得余老頭臉上熱辣辣的。


  老胡媳婦長得又高又壯,是個大嗓門,「老哥哥,老嫂子,你倆在村裡也是有頭有臉的人,這辦事可得憑良心啊。楊楊都被鐵蛋打暈了,你不給點營養費啥的?」


  把余老頭余老太給氣的。


  到手的錢要還回去不說,還要賠營養費?余家的錢又不是大風刮來的!


  老兩口肚子里把老胡媳婦罵了一千遍,一萬遍。


  可本家們在,顧伯母在,老胡媳婦在,顧思齊還準備去報案抓人,他們不賠也是不行的了。


  「賠!」余老頭有淚自己吞。


  經過一番磋商,最後余老頭不得不答應把余老太的五百塊、張桂鳳的三百塊全還給齊郁楊,另外再給一百塊的營養費。


  總共九百塊。


  九百塊啊,余老頭的心在滴血。


  這世上除了割肉疼,就是拿錢疼了。


  事情已經商量好了,幾個本家也就要走了。


  余大田是個老實人,不放心的交待余老頭,「老哥哥,這九百塊你一定得給楊楊。要是你家錢不湊手,到別家借也得借夠了,可不能賴賬,讓外人看笑話。」


  齊郁楊笑咪咪的,「沒事沒事,要是姥爺家真的錢不湊手,也不用到別家借了,給我打個欠條就行。」


  余老頭火氣蹭蹭蹭的往上躥,「不用!」


  死丫頭,讓你親姥爺親姥姥給你打欠條,你可真想得出來!

  余老頭憋著口惡氣,當場催著余老太、張桂鳳拿錢。


  齊郁楊余老太和張桂鳳婆媳倆都是財迷,已經到她倆的手再要拿出來,簡直跟要了她倆的命似的。要不是余老頭喝罵著,這婆媳倆是寧死也不肯往外拿的。


  余老頭湊齊九百塊,數了又數。唉,這沉甸甸的九百塊啊。


  余老頭把九百塊錢交到齊郁楊手裡,齊郁楊不客氣的收下了,「姥爺一定要給我,那我就拿著了。恭敬不如從命嘛。」


  余家人被她氣得鼻子差點冒了煙。


  誰一定要給你了,誰嫌錢燒手還是咋的。


  齊郁楊一點留戀的意思也沒有,到後院把東西簡單的收拾了下,就要走了。


  老胡媳婦巴巴的追到後院,齊郁楊小聲告訴她,「等我爸我媽回來,胡奶奶你帶家裡人過去挑衣裳,都按進價給。想多挑幾件也行,自己穿、送人,都行。」


  老胡媳婦眉花眼笑,「楊楊,謝謝你啊。」


  余小妮從南方帶回來的衣裳可好看了,大姑娘小媳婦都想買。齊郁楊這邊是按進價給,便宜,老胡媳婦多挑幾件,除了自己家人穿,還能加點錢賣給親戚朋友作人情,這買賣划算。


  老胡媳婦和余老太是死對頭,就算沒好處也願意來將余老太一軍。再加上好處,老胡媳婦就更積極了。


  老胡媳婦算著賬,興滴滴的回家了。


  齊郁楊則收拾好東西,去了三奶奶家。


  顧伯母、顧思齊一行人也到三奶奶家做客。


  這天余家沒再開門。


  村裡人都說余家人這是羞著了,不好意思見人了。


  活該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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