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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第20章 溫暖

  蕭長寧是在沈玹懷裡醒來的。


  睜開眼,看到朱紅的宮牆上一線灰濛濛的天空。眼睛一轉,又看到夏綠和冬穗哭哭啼啼地跟在一旁,彷彿自己即將不久於人世。


  抱著她的雙臂結實有力,胸膛溫暖寬闊,帶著清冷的松木香,連走動時的顛簸也如此令人心安。蕭長寧懵了一會兒,在沈玹懷中不安地動了動,哼了聲:「放本宮……下來……」


  「別動。」沈玹低沉的嗓音從頭頂傳來,「你染了風寒,需回府診治。」


  此時還在宮中,路過的宮女和太監來往不絕,蕭長寧實在不好意思公然躺在太監懷裡,便啞聲道:「本宮可以自己走。」


  話說得有些急,她喉中一癢,嗆咳起來。


  沈玹加快了些許步伐,皺眉看著她的臉色,道:「生病了就少說兩句,現在不是逞強的時候。」


  語氣竟是難得的溫和。


  蕭長寧睜著乾澀的眼,看著沈玹乾淨的下巴,感受他蓬勃的心跳,不知為何,心中竟湧起一股難言的暖意來。


  自從先帝駕崩以來,她表面風光無限,實則嘗盡世間別離算計,沒想到一年來唯一的一絲溫暖,竟是一個惡名昭著的太監給的……真不知該說自己是幸運還是可憐。


  昏昏沉沉中,紛雜的記憶回溯,她忽而憶起自己兒時曾問過母親的一個問題。


  那時她還小,扎著雙髻脆生生地問余貴妃:「聽聞母妃年少時是京城聞名的大美人,仰慕您的鴻儒貴族不計其數,可您為何偏偏選擇了父皇呢?」


  余貴妃捏捏她的臉蛋,笑吟吟回道:「你父皇挺好呀。」


  小長寧托腮,歪著腦袋道:「父皇雖然尊貴無雙,但他遇見母妃時已有皇后了呀。哪怕父皇對您寵愛有加,但您入宮為妃總是要低人一等的。」


  「孩子,陛下成婚那年才十三歲,他連自己是誰都沒有弄清楚,便奉父母之命、百官之言,糊裡糊塗地娶了另一個素未謀面的權臣之女為妻,哪裡知道什麼是喜歡,什麼是不喜歡?」


  余貴妃眼神溫柔,懇切道:「長寧,你要記住,真愛是沒有高低貴賤之分的,即便我沒有鳳冠天下的命,卻並無遺憾,因為,我得到了天下最珍貴的東西,那便是陛下的一顆真心。」


  「您如何看出,父皇待您是一片真心呢?」


  「說來話長。我十六歲那年,你外公受命護送先帝和尚是太子的陛下出宮巡獵,我也受邀一同前往。於林中狩獵之時,我不幸從受驚的馬背上跌落,崴傷了腳。當時我身邊有諸多貴胄子孫,但都顧忌『男女授受不親』的聖言,端著架子不願觸碰我,唯恐失了禮節令人詬病。只有你的父皇二話不說扔了弓箭,躬身為我查看傷勢……我的傷有些嚴重,不能乘馬,他便背著我走了半個時辰,找到軍醫的營帳。」


  蕭長寧仍記得母親講述這段往事時,眼底掩藏不住的甜蜜笑意。她說,「自始至終,他都未曾開口同我說話,但我能感到他的心跳很快、很急,他的汗水在陽光下閃著密集而晶瑩的光澤,一顆一顆地滴落在我的手背上。那時候我便想,就是他了,他就是我一直在等的那個人。」


  說到此,余貴妃笑嘆道:「若說你父皇唯一一的不好,便是與我相遇晚了幾年,可那也不該是他的錯。」


  小長寧聽得入了迷。在此之前,她一直以為父皇是嚴厲且不苟言笑的,卻不料私下對母親如此溫柔,且自從有了母親之後,父皇便再未納過別的嬪妾了。


  那時,她心中疑惑消解,滿腔羨慕道:「孩兒也希望像母妃一樣,遇見父皇這般的真命天子。」


  「傻孩子,世上的好男人各有各的好,何必只求你父皇這樣的?」余貴妃吻了吻她的腦門,溫聲笑道,「等你長大了就會明白,遇見一個人可萬事無憂,靠著他的胸膛可遮風避雨,和他在一起,你會覺得自己是個真正的公主,那麼,此人多半對了。」


  今日躺在沈玹懷中,蕭長寧不知不覺地就想起了兒時這番話,想著想著,又止不住心酸萬分。


  或許真是太久沒有嘗過被人關切的滋味了,沈玹稍微對她好一些,她便忘了所有的厭惡和恐懼,忘了他是個雙手沾滿鮮血的東廠提督。


  她一邊唾罵自己沒出息,一邊又貪戀沈玹臂彎的溫暖,長久以來緊繃的弦終於鬆懈,渾渾噩噩地吐露了真心話:「今日的沈提督……倒也並不討厭。」


  沈玹顯然聽到了,腳步微微一頓,很快又恢復如常。


  蕭長寧在他懷中沉沉睡去,並未看到他嘴角微微上揚的弧度。


  再次醒來時,蕭長寧已回到了東廠的南閣。


  她躺在榻上,身上蓋著柔軟乾淨的被褥,而沈玹並不在身邊。


  夏綠說,沈提督還有公務纏身,匆匆招太醫給她診治過後,便領著番子出門緝拿監察去了。


  蕭長寧在夏綠和冬穗的服侍下喝了葯,環顧四周,果然不見了秋紅的蹤影,也不知沈玹究竟是如何處置了她,所有人對此諱莫如深,彷彿東廠內消失幾個人是件習以為常的事。


  蕭長寧心情複雜地翻了個身,將自己的臉埋入被窩中:沈提督還是那個令人聞風喪膽的沈提督,變的,唯有她一人的心境而已。


  一覺睡到黃昏,蕭長寧發了汗,燒也退了,只是嗓子依舊有些不舒服,咳得厲害。


  沐浴更衣完,她渾身清爽地回到南閣房中,推門一看,不由怔住。


  沈玹依舊穿著綉金蟒袍,頭戴嵌金三山帽,顯然是公務剛剛歸來,渾身還帶著寒冬的肅殺之氣,只有望向她時,眼底的凌寒才稍稍融化,化作一點不易察覺的笑意。


  「殿下還站在門外受寒,當心風寒又加重。」沈玹坐在案幾后,手撐著膝蓋,朝她抬起下頜,「進來。」


  這次,蕭長寧沒有多猶疑,依言進門,坐在沈玹對面,忍不住低咳兩聲。


  下一刻,沈玹解了自己的玄色披風,隨手罩在了蕭長寧的肩頭。


  「……」蕭長寧的心思全跑偏了,心想:這披風乾凈么?不會沾有什麼人的鮮血罷?

  然而她受了沈玹恩惠,雖嘴上不說,但心裡還是感激的,也不忍拂了他的好意,只默默將披風攏緊了些。


  沈玹望著她因風寒而微紅的鼻尖,見她難得的乖巧和脆弱,心中的戾氣也平和了不少,忍不住逗弄她:「長公主殿下,就沒什麼要同本督說?」


  蕭長寧腹中千言萬語,抿了抿唇,半晌,方抬起一雙水靈的眼來,帶著濃重的鼻音憋出一句:「秋紅……去哪兒了?」


  未料她開口就是這麼一句,沈玹眉頭一皺,似是不悅,漠然道,「此婢心懷叵測,引誘本督未果,已被重創關在東廠獄中,殿下想如何處置?」


  「啊,隨你。」蕭長寧真正想問的本不是這個,回答得心不在焉,「反正是太后的人。說起來,本宮還得謝謝你呢,替本宮除去了這一眼線。」


  沈玹卻問:「殿下要謝的,只有這一件事?」


  蕭長寧張了張嘴,又道:「謝謝你的披風。」


  沈玹反倒笑了。他一笑,張揚英俊的五官生動了不少,露出幾分洒脫來,「想讓殿下說句真心話,還真是艱難。」


  笑著笑著,他又嚴肅起來,定定的望著蕭長寧道:「天氣一涼就染風寒,殿下怎麼……」


  他話還未說完,蕭長寧便很有自知之明地接過話茬道:「怎麼這麼弱,本宮知道的。」


  沈玹無言,沉吟了一會兒,方緩聲道:「怎麼也不同本督說一聲?」


  這下,輪到蕭長寧怔住了。


  沈玹繼而道:「別指望著用苦肉計。」


  「本宮沒有。」蕭長寧忙反駁,只是因生病的原因,嗓音軟綿無比,像是一片羽毛劃過。


  沈玹覺得她委屈的模樣十分有趣。他喜怒不輕易形於色,表情雖無甚變化,心裡卻是樂開了花。


  沈玹望著自己這位名義上的長公主半晌,忽的伸出一手,似乎想揉一揉她黑柔的長發。


  然而手伸在半空,又稍稍頓住,改握成拳抵在鼻尖處,低聲道:「長公主這副病怏怏的模樣一點也不惹人憐愛,所以,要快些好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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