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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第25章 同道

  此時街道空曠, 萬籟俱靜,瀟瀟暮雪籠罩著京師古樸的房舍, 不稍片刻便積攢了一層如煙似霧般的白。


  蕭瑟的冬風一陣接著一陣鼓動, 卷積著碎雪撲面而來,落在沈玹的鍍金烏紗官帽上,也落在了驟縮的瞳仁里。


  她睜著驚愕的眼, 滿世界都是紛紛揚揚的白, 滿眼都是沈玹放大卻毫無瑕疵的容顏。


  唇上的觸感太過真實,濕熱柔軟,混合著他乾淨的呼吸,帶起一股酥麻且陌生的悸動, 心跳如鼓,幾乎要撞破胸膛。她被動承受著他的攫取, 呼吸困難, 雙腿發軟,只能徒勞地攀附著他寬闊結實的肩,從唇縫中發出細碎的嗚咽聲。


  沈玹平日為人冷硬,這一吻倒是出乎意料的熱情綿長。他半睜著眼,睫毛下的雙眸幽深沉靜,倒映著蕭長寧雪腮緋紅、被動承歡的可憐模樣……


  本來只是淺嘗輒止的吻,現在卻有些欲罷不能了。他危險地眯了眯眼, 眼眸似乎更幽深了, 乾脆一手托著她軟若無骨的腰肢, 一手輕捏她的下巴, 舌頭長驅直入翻攪,發出黏膩的、令人羞恥的水聲。


  蕭長寧感覺到自己一直以來堅守的某樣東西在此時轟然倒塌,碎成齏粉。她如同一葉葦草,徹底捲入了名為『沈玹』的漩渦中。


  就在此時,疾風驟起,平地里乍起無數利刃破空的聲音。


  蕭長寧還來不及反應,便見沈玹忽的睜開陰冷的雙眸,唇舌撤出,單手摟著蕭長寧旋轉避開,幾乎同時,數支羽箭擦著他們的身形齊刷刷釘入一旁的石牆中,箭矢入牆一寸,箭尾仍余顫不止發出嗡嗡的聲響,可見來人並不簡單。


  又是數箭齊發,沈玹不慌不忙,揚起黑色的披風大力一卷,幾支箭矢被他盡數捲入披風中化去了力道,鐺鐺幾聲過後,來勢洶洶的箭矢宛如廢鐵般掉落在地。


  「有刺客!保護廠督!」小巷外的番子們聽到了動靜,如嗅到了血腥味的蒼狼,瞬間聚攏嚴陣以待。


  林歡不知從何躍出,如寒鴉般攀上屋脊,奔跑間彎刀已出鞘,手起刀落一路砍殺過去,兇猛得不像是那個貪吃又天真的少年。


  蕭長寧呼吸凌亂,唇上泛著可疑的水光,紅著眼藏在沈玹的身後。她知道,這才是茹毛飲血的東廠太監真正的面目——強大,狠辣,所向披靡!

  心潮疊涌間,又是一條黑影從天而降。她心一驚,定睛一看,卻是趕來支援的蔣射。


  屋脊上,林歡領著番子與黑衣刺客斗得正狠,蔣射亦是一言不發地彎弓搭箭,手開二石大弓,拉弦如滿月,劍尖直指對面屋脊上四處逃竄的黑衣刺客。


  「留活口。」沈玹將蕭長寧護在自己身後,涼薄的唇微微張合,不帶絲毫感情地命令。


  蔣射點了點頭,鬆手,箭矢破空而去,射穿一名刺客的肩膀,又釘進第二名刺客的腿中。僅是眨眼一瞬,兩名刺客哀嚎著,應聲從屋脊上滾落,摔在地上發出沉悶的骨骼碎裂的聲音。


  蕭長寧喘著氣,呼出的熱氣在寒風中瞬間凝成霜白,看得心驚膽戰。


  蔣射反手從身後箭囊中摸出羽箭,連開數箭,例無虛發,雖身在局外,卻與近距離攻擊的林歡配合得天衣無縫,不愧有神射手之稱。


  不到一盞茶的功夫,屋脊后藏匿的刺客團伙被肅清得差不多了,唯有一名頭目打扮的高大刺客身手非凡,靈活敏捷,見形勢不利,便一路斬開攔路的幾名番子,朝西邊逃竄開去。


  這名刺客的動作實在太快了,林歡追不上,便收了染血的彎刀,逆光站在烈烈風雪的屋脊處,朝下頭的蔣射喊道:「蔣大哥,射他!」


  蔣射沒說話,只翻身上了屋檐,站在翹起的翼檐上,將弓弦拉到極致,鎮定的目光鎖定已成為一個跳躍的黑點的刺客。


  蕭長寧看得心都揪起來了。


  一般人的弓箭最多射出六十丈遠,而此時的刺客已快逃出七十丈外,無論怎麼看都像是回天乏術了。


  一旁,沈玹淡然而立,沉聲指點道:「西北風,留意風速。」


  蔣射頷首,微微調整了箭矢的方向。在刺客騰身躍起,準備藏入巷中的那一瞬,蔣射松弦,箭矢帶著咻咻風向破空而去。


  下一瞬,刺客慘叫一聲,應聲而落。


  這場暗殺持續了不到一刻鐘,便被東廠盡數剿滅。沈玹麾下的實力,蕭長寧今日算是徹底地領教了。


  「收場。」沈玹一聲令下,深邃的眸子浸潤在碎雪中,頗有幾分清冷。


  見蕭長寧一聲不吭,他回過身來,輕輕握住她微冷的指尖,皺眉道:「沒事罷?」


  蕭長寧望著他張合的薄唇,腦中不自覺地回想起方才被這張唇吮吸攪弄的情形,一股熱流從四肢百骸直竄頭頂,使得她的臉頰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飛快漲紅起來,雙腿不自覺地發軟,幾乎要扶著牆才能勉強站立。


  她將背抵在冰冷的石牆上,垂著頭不住地深呼吸,不敢看沈玹,一顆心宛如驚慌的鹿群,砰砰砰撞擊著她的胸腔。


  沈玹伸手扶住了她的腰,問道:「殿下怎麼了?」


  他……他怎麼可以做了那種事後還這麼淡定?!

  一副沒事人的模樣,真真是要氣死她了!好像自始至終深陷其中的只有她一人似的。


  居然還被一個太監撩撥得心慌腿軟,她亦無法原諒自己!

  蕭長寧將手背覆在發燙的臉頰上,欲蓋彌彰地試圖降溫,岔開話題道:「你快去處理那些刺客罷。」


  沈玹沒有動,只定定地看著她,沉思了片刻,才後知後覺地明白她究竟在糾結些什麼。他下意識抬起拇指,輕輕蹭過自己下唇,彷彿那裡還殘留著她的芳澤,令人回味無窮。


  茫茫雪霧之中,明明是凜冽的隆冬時節,兩人之間卻似乎有什麼堅硬的東西緩緩消融,化為柔情萬點。


  沈玹伸出一隻手來,玄黑的護腕包裹著他有力的小臂,連手背凸顯的青筋都是恰到好處的完美。他似乎想要撫摸她微紅的臉頰,然而指尖還未觸及,身後的林歡一路小跑著過來,不識情趣地打斷了這份若有若無的旖旎。


  「廠督,那為首的刺客抓到了,還活著。」林歡毫無知覺地眨著眼,問,「是將他押回地牢審問嗎?」


  沈玹的手在半空中一頓,望著手背上的雪花融化成晶瑩的水珠,將嘴角那絲不甚明顯的笑意壓下,說:「不必,就地審問。」


  林歡道了聲『是』,朝番子們一揮手:「帶上來!」


  沈玹拂去蕭長寧肩頭的碎雪,眼波深不見底,「接下來的畫面不太好看,怕嚇著殿下,還請殿下先去馬車中避避風,稍候片刻。」


  蕭長寧正想找個地方將沒出息的自己藏起來,便乖乖地點頭,垂著頭逃也似的上了馬車,放下車簾,隔絕了沈玹炙熱的視線。


  坐在馬車中,蕭長寧長舒了一口氣,心跳仍未平靜。她懊惱地甩了甩腦袋,只想將腦中那些凌亂而羞恥的畫面全都甩出去。


  她失神地坐了一會兒,身體的熱度才漸漸降了下去。不多時,車外傳來一陣凌亂的叱喝和腳步聲,約莫是在提審刺客了。


  她將腦袋靠在車壁上,伸出一根白玉般的手指挑開車簾一角,從縫隙中朝外望去,只見東廠番子們將那名刺客頭目按在雪地里,正大聲地質詢什麼。


  刺客手腳都受了傷,一支羽箭貫穿他的大腿,血浸透了他的黑衣,將方寸之地的白雪染了個透紅。儘管如此,他仍是保持著死士風範,一言不發。


  見刺客不願供出幕後真兇,沈玹按刀而立,如同雪地里挺拔的一棵寒松,狠聲道:「將他的牙一顆顆敲下來。」


  蕭長寧將帘子放下,沒有再繼續看下去,儘管如此,車外的慘叫聲依然清晰可聞。她下意識地碰了碰自己的唇,那裡還留著酥麻的觸感,能憶起他的舌是如何強勢地撬開牙關,在她柔軟的領地里肆虐橫行……


  明明是那麼可怕又冷硬的男人,可嘴唇卻出乎意料的柔軟,環住她腰肢的手又是那麼的有力而輕柔。


  不知過了多久,馬車一沉,沈玹掀開車簾,披著一身的寒氣彎腰走了進來,坐在她的身側。


  他鎮定自若地撣去肩上的積雪,眼底殺氣隨著肩頭的積雪融化,又歸於一片幽黑的平靜。


  「長公主在想什麼?」他問。


  蕭長寧身形一顫,回過神來,交疊擱於膝上的兩手不住地摩挲著,不自在地問:「刺客招了么?」


  沈玹道:「招了。」


  蕭長寧心不在焉地問:「是何人指使……」她本就是隨口找的一個話題,以掩飾內心的悸動,話一出口才發現涉及機密,便改口道,「本宮隨口一問,若是不方便回答便算了。」


  「告訴殿下又何妨?」沈玹勾唇一笑,眸色暗沉道,「兵部侍郎蔡豐,這些日子東廠一直在緝查他私吞軍銀、倒賣軍器的把柄,他狗急跳牆,便妄想殺人滅口。」


  蕭長寧微紅著臉,視線不自然地飄向一邊,瓮聲瓮氣地說:「方才,你為何要……那樣做?」


  大約是覺得難以啟齒,她的嗓音細若蚊吶,柔柔的,顫抖的睫毛像是一片羽毛劃過心間,微癢。


  沈玹的視線不自覺地落在她兩片紅潤的唇瓣上,明知故問地逗她:「哪樣做?」


  蕭長寧一噎,抬眼瞪他。


  只是她的眼睛水靈艷麗,瞪起來非但沒有絲毫殺傷力,反而弄得像是在撒嬌似的。


  沈玹心情大好,從坐墊旁的香囊中翻出一塊熏香投入爐中,藉此掩蓋渾身沾染的血腥氣,平靜道:「不是說過了么,為了讓他們誤以為本督放鬆了戒備。只有引誘刺客出手,才能掌握他們埋伏的方位,將他們一網打盡。」


  「才不是,你明明有更好的選擇。」蕭長寧神情篤定,一副『你莫要騙我』的模樣,不依不饒道,「你可以獨自走到空曠之處,更方便他們動手,或者乾脆一聲令下,讓手下人圍攻搜捕他們……」


  「你說得對,方法有很多。」


  沈玹頷首,抬眼看她,斜飛的劍眉下,一雙幽深的眼睛閃著莫名的光芒,緩緩展開一抹淺笑來,說:「可我只想那麼做。」


  蕭長寧一怔,隨即玉面緋紅,啞聲道:「你……什麼意思?」


  她似是期待,又似是忐忑,等了許久,也沒等到沈玹的回答。蕭長寧急促鼓動的心漸漸平靜了下來,失落道,「沈提督做了那樣的事還能如此平靜,是在戲弄本宮嗎?」


  「情急之下,並非戲弄。」儘管他的確是懷著私心親吻了她,但那只是情不自禁而已,並無絲毫要羞辱她的惡意。


  何況……


  沈玹擱在膝上的雙手握緊又鬆開,自嘲似的想:本督心中,一點也不平靜啊。


  「你……」蕭長寧深吸一口氣,壓在心中一整日的疑惑和委屈終於衝破了理智的桎梏,脫口而出道,「沈提督既已有了對食,還對本宮做這些親昵之舉,怕是不妥罷?」


  話一說出口,她便後悔了。


  什麼叫不妥?自己雖然是他的正妻,但畢竟有名無分,即便沈玹沾花捻草的,也輪不到自己來評頭論足罷?

  這番話連自己都無法說服,更不用說沈玹了。


  蕭長寧有些心虛地縮了縮肩,而後又猛地挺直,裝出一副言之鑿鑿的樣子來給自己打氣:怕什麼!即便錯了,長公主的氣勢也不能丟!

  而身邊,沈玹一怔,而後瞭然笑道:「原來長公主生了大半日的氣,竟是在氣這個。」


  被撞破了心事的蕭長寧更加心虛,呼吸都抖了一抖,卻仍強自鎮定道:「本宮不是小氣之人,本宮未曾生氣。提督喜歡誰,有無對食,跟本宮一點關係也無。本宮不在乎,一點也不在乎……」


  她聲音越來越小,輕咳一聲,悶悶道:「真的不在乎!」說完,還自顧自地點了點頭。


  此地無銀三百兩。


  饒是沈提督在感情方面遲鈍如此,也該知道長寧長公主是吃醋了。


  明白了這一點沈玹越發愉悅,低笑一聲,不知為何,竟生出一股要將蕭長寧擁入懷中好生安撫的衝動。


  他到底克制住了自己心底一絲陌生的渴望,良久方端正道:「本督沒有對食。」


  蕭長寧猛然抬眼,面露狐疑之色。


  見她不信,沈玹又重複了一遍:「本督從未有過對食。」


  「可明明有人曾親眼見過,你在司禮監的時候曾與一名宮女花前月下。」蕭長寧愕然道,「而且今日在校場,本宮分明看到你與一名大宮女交談,舉止親密……」


  「哦?」沈玹沒有絲毫被拆穿秘密的尷尬,依舊不疾不徐地問,「殿下看見她的樣貌了?」


  「梅樹遮擋,不曾見到。」蕭長寧賭氣似地說。


  不過事後仔細想來,那宮女的身形輪廓熟悉得很,一定是她曾經見過的某人。


  「臣不知殿下是從何人那裡聽到了這些風言風語,不過,殿下今日所見的那名宮女,卻並非我的對食。」沈玹的眼中藏有鋒芒,捕捉著蕭長寧細微的神色變化,緩緩笑道,「她是本督的探子,因有情報交接,故而相見。」


  探、探子?!


  沈玹不像是在開玩笑,明白自己誤會了什麼后,蕭長寧睜著雙眼,眼中漸漸地泛起了水光。


  巨大的尷尬感如潮水般席捲而來,將她的委屈和憤怒衝擊得七零八落。蕭長寧猛然低下頭,將臉頰埋入雙手之中,難堪至極地『啊』了聲。


  「本宮庸人自擾的樣子很難看罷?」她帶著莫名的哭腔,呼吸發顫,羞恥而又難堪地說,「……太丟臉了。」


  沈玹嘴角帶笑,掏出隨身攜帶的筆墨和無常簿,在簿子上記上一行:某年月日,長寧長公主吃味,本督見之十分愉悅……


  然後才合上簿子,淡然道:「殿下一貌傾城,怎樣都不難看。」


  本宮信你才怪!

  蕭長寧無力地倒向一旁,羞得無地自容,磕磕巴巴道:「本宮不、不知提督在宮女中也安插了探子,誤會你了,此事就當揭過,不、不許再提。」


  沈玹正色道:「殿下無端發火,本督心中委屈,怕是不能忘了。」


  「本宮錯了,本宮不是在生你的氣。」蕭長寧將如玉般纖白的手掌下移,露出一雙水汪汪的玲瓏眼,軟聲央求道,「本宮是在氣自個兒,一時想岔,以致口出狂言……反正,反正你也對本宮做了那些輕薄之舉,兩事相抵,我不追究,你也勿要再提。」


  說到此,她瑩白的耳尖已浮上一層可疑的紅暈。


  沈玹望著她那隻宛如雪中落梅般的耳尖,眸色黯了黯,笑道:「殿下的意思是,以後若是殿下再做了錯事,也可用這般『輕薄』之舉抵消掉?」


  蕭長寧張了張嘴,剛要反駁,沈玹卻是不容置疑地點了點頭,說:「很好,本督記著了。」


  不、不是這般意思啊沈提督!

  然而想要反駁已是來不及了,她只好怏怏閉了嘴。


  看來自己以後要更加謹慎小心才行,決不能再像今天一樣意氣用事。讓沈玹親吻一次已是頭暈腿軟,若是再多『輕薄』幾次,那還得了!


  想到此,她不禁又回味起雪中那個綿長炙熱的吻來,又是一陣心慌意亂。好在馬車很快打道回府,輕微的顛簸搖散了她滿心的旖旎。


  她不敢看沈玹,生怕視線會不自覺地為他而停留,索性朝一旁坐開了些許,將半張臉埋入兔毛領中,閉目假寐起來。


  沈玹望著她薄薄眼皮下不安滾動的眼珠,望著她纖長濃密的眼睫,嘴角緩緩勾起一個狩獵得勝般的笑來。


  這場雪下了一天一夜。


  入夜,蕭長寧躺在榻上輾轉反側,生平第一次徹夜失眠了。


  「本宮約莫是中了名為『沈玹』的蠱……」她擁著被褥,側身望著桌上燃到盡頭的燭火,自語般喃喃道。


  她睡不著,只要一閉上眼,腦中便總會浮現出沈玹的容顏,浮現出初雪下的那個猝不及防的深吻……


  聽了一夜雪落的聲音,在清晨大雪壓斷樹枝的嘎吱聲中,她總算累極而眠。


  醒來時已是天色大白,她昏昏沉沉的從被褥中爬起,搖鈴問道:「幾時了?」


  夏綠和冬穗聞聲進來伺候她穿衣梳洗,回答道:「回殿下,巳時了呢。」


  巳時?她竟一覺睡到了現在,錯過了早膳的時辰!

  之前她答應過沈玹,要和他同食共進相敬如賓的,今日早膳無故缺席,他不會生氣了罷?

  夏綠似乎看出她心中所想,笑道:「沈提督說了,今日天寒大雪,殿下可以久睡些,無妨的。」


  蕭長寧『咦』了聲,張開雙臂,任由宮婢將衣裳給她套上,疑惑道:「沈玹現在竟如此大方了么?」


  「是呢,奴婢們也覺著奇怪,今日沈提督似乎心情很不錯呢。」冬穗搶著說道,「沈提督不僅學會了體貼殿下,還命人送了兩大箱子的首飾和綢緞來南閣,樣樣都是精緻無雙的寶貝。」


  蕭長寧訝然,問道:「何時的事?」


  「今兒一大早抬進來的,奴婢們不敢擅自挪動,便堆放在外間等著殿下來處理。」冬穗喜憂參半,支吾道,「殿下,沈提督突然示好,這是好事還是壞事呀?」


  蕭長寧也拿不準沈玹這是何意,難道他也對自己有了一分情義?

  不過這個想法才冒了個頭,便很快被她否認:不可能的,昨日兩人唇舌相戲,他的神情依舊平靜,平靜得令人心寒,明顯只是在執行一個任務,不像是動了情的模樣。


  說來也是自己作繭自縛,她竟指望一個太監動情?

  想到此,她眼底的那點兒欣喜也化作了淡淡的憂慮,心不在焉地應了聲:「本宮知道了。」


  梳洗完畢,她顧不得吃上兩口粥水果腹,便匆匆去了外間。


  不大的房屋內果然放了三口紅漆銅皮包邊的箱子,堆的是城中最華美艷麗的綢緞。桌子上亦擺了幾隻富貴的首飾盒,蕭長寧將盒子打開,裡頭的金玉釵飾、珍珠寶石大放異彩,珠光寶氣幾乎要刺痛她的眼睛。


  如此奢靡,也只有洗碧宮最輝煌的那幾年能見到了。


  這些東西是昨日她賭氣時,沈玹拉著她在琳琅街買下的,多半是一時衝動買回來后又用不著,乾脆全送來了她這兒,做個順水人情。


  蕭長寧越想越覺得這個解釋合理,可心裡還是有些抑制不住的雀躍。


  她見證過沈玹的武力、實力以及財力,無論哪一方都不輸於太后的錦衣衛。他像是把危險的利刃,只要用得好,便可助蕭家披荊斬棘,結束外戚亂政的殘局……


  不錯,於公於私,她都需要沈玹。


  蕭長寧緩緩地合上首飾盒,目光是從未有過的堅定。她已在太后和東廠之間周旋了這麼久,是時候做出最後的抉擇了。


  思及此,蕭長寧回身道:「冬穗,伺候本宮更衣上妝。無功不受祿,沈提督既誠心待我,我自當聊表謝意。」


  而正當蕭長寧下定決心的同時,朝堂之上的形勢,卻是一派劍拔弩張。


  明黃的紗簾之後,太后眼睜睜看著東廠番子拖著一名血淋淋的黑衣刺客上朝。見到這血糊糊的人影,朝中百官駭然色變,不知道東廠又想幹什麼殺雞儆猴之事。


  垂簾之後,太后猛地攥緊十指,怒道:「沈玹,你這是何意?」


  沈玹眸色陰沉,抬手示意,方無鏡便將那名被拔光了牙齒、只剩一口氣吊著刺客丟在殿中。群臣以沈玹為圓心退散開去,生怕那污血濺在自己身上似的。


  兵部侍郎蔡豐縮在躁動的人群中,已是嚇得面如土色。


  沈玹並未理會太后的詰責,只朝龍椅上的小皇帝一拱手,一開口如石錘落下,九千歲的狠戾與霸氣顯露無疑:「臣不辱聖命,於昨日皇城之中緝拿江湖刺客數名。」


  「啊!」蕭桓驚呼一聲,睜大雙眼道,「朕的眼皮底下,竟有如此可怕之事!」


  話還未說完,錦衣衛指揮使霍騭向前一步,陰鷙的目光隔空與沈玹相撞,沉聲道:「緝拿盜寇,當交於刑部處理,沈提督動了私刑不說,為何還將其帶入大殿恐嚇陛下!」


  沈玹緩緩抬起眼來,入鬢的長眉下,一雙寒眸如出鞘刀刃,銳利無雙。他嗤笑一聲道:「此人乃是受雇的江湖死士,本督為了防止他咬舌自盡斷了線索,不得已採取了一點措施,萬望陛下海涵。至於本督為何要將此人帶上大殿……」


  沈玹頓了頓,陰涼的目光掃視群臣,最終定格在兵部尚書蔡豐的身上,冷然笑道:「自然是,他幕後的主子就躲在這百官之中。」


  此言一出,群臣嘩然,蔡豐駭得面無人色,臃腫年邁的身形不住發抖,後背一團深色,竟是被冷汗浸透了衣裳。


  朝中切切嘈嘈紛論不斷,太后顯然有所顧忌,試圖轉移話題:「沈玹,你可知構陷朝臣是何罪?」


  方無鏡翹著蘭花指玩弄小刀,陰柔一笑:「太後娘娘不聽供詞便斷定廠督構陷,未免太過偏頗。還是說,太后您在害怕什麼?」


  梁太后喝道:「大膽!這金鑾大殿什麼時候輪得到你這個奴才說話!」


  方無鏡在心裡翻了個白眼。


  霍騭盯著地上那半死不活的刺客,滿目殺氣道:「沈提督昨日抓的刺客,今日才想著來興師問罪,著實太過奇怪。因中間相隔一天,即便有供詞,也不排除被動了手腳或是屈打成招的可能,望陛下明鑒。」


  沈玹氣定神閑道:「並非本督在動手腳,而是這名刺客嘴硬得很,本督只好輾轉將他的髮妻和幼子請到東廠大牢中,這才讓他鬆了嘴,供出幕後真兇。這一來一回花費一整夜,故而遲了些。」


  有妻子作為軟肋,難怪這名高價請來的刺客鬆了嘴,供出了買兇人。


  霍騭目光一寒,兩腮咀嚼肌鼓動,在心裡暗罵了一聲:蔡豐這個廢物!

  方無鏡抬腳,狠狠地踩在刺客的手背上,刺客頓時慘叫一聲,狼狽地抬起滿是血污的臉,用沒有了牙齒的、漏風的嘴發出垂死之音,朝蔡豐拚命喊道:「蔡大人……蔡大人救我!」


  刺客含著血,聲音雖然微弱,但在場的每個人都聽得一清二楚。何況他從百官之中一眼認出了蔡豐,顯然是熟人,若說他們毫無瓜葛,怕是傻子都不會相信。


  蔡豐嚇得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哆哆嗦嗦道:「臣冤枉!太后明鑒,皇上明鑒!」


  不見棺材不掉淚。


  沈玹朝方無鏡使了個眼色。方無鏡會意,從懷中摸出一份帶血的罪狀,交給殿前侍立的宦官轉呈。


  那宦官接了認罪書,卻並未呈給小皇帝,還是直接送去了太後手中。


  梁太后看完罪狀,自知蔡豐是保不住了,當即沉吟不語。好在蔡豐本來就是個繡花枕頭,即便折損了也沒什麼,就當是白送給沈玹的大禮。


  「從上個月起,便不斷有江湖高手混入京師,且在混入城中后便消失得無影無蹤,顯然是有人暗中籠絡了他們。經東廠督查,發現這些高手都被安排在城西的一座幽靜別院中,而別院的主人,正是兵部蔡大人。」


  方無鏡嘻嘻笑道:「太后和錦衣衛若是不信,儘管派人去查。」


  朝堂一派肅然,唯有蔡豐哆嗦著匍匐於地,發出絕望的抽噎聲。


  氣氛正凝重著,蕭桓不住地拿眼去瞥簾后的太后,沒有什麼主見地問道:「依太后所見,這買兇殘害重臣的罪,該如何判呢?」


  小皇帝這話算是坐實了蔡豐的罪名。


  梁太后不語,霍騭代為答道:「當廷杖五十,革職流放。」


  方無鏡不平道:「這也罰得太輕了!」


  沈玹伸手,示意方無鏡噤聲。他面色不動,從容道:「那便開罰罷。」


  沈玹的神情實在是太過平靜,平靜得反常,他不惜當堂質問,又怎甘心草草收場?梁太后心中隱隱不安,總覺得沈玹還留有後手,等待時機發起致命一擊。


  按禮,廷杖官員需錦衣衛執刑,東廠提督監刑。


  沈玹坐在殿外的太師椅上,手撐著太陽穴,目光陰沉地看著蔡豐被扒去官袍,如待宰的豬羊般面朝下縛在長凳上,露出他肥厚的後背。


  行刑的錦衣衛執杖而立,一杖落下,蔡豐發出如殺豬般的慘叫。


  兩杖落下,皮肉被猛力擊打的脆響回蕩在金鑾大殿,所有人的心跟著一抽,彷彿那重棒是落在了自個兒身上。


  六杖七杖,蔡豐的後背高腫,隱隱滲出血來,慘叫由盛轉衰。


  到了三十杖,蔡豐已是無力哀嚎了,整個後背連同肥碩的臀部,俱是一片皮開肉綻。


  四十杖,血肉橫飛,蔡豐垂著腦袋沒了聲響,身體隨著棍棒的落下間或抽動,空氣中彌散著難聞的屎尿味。他竟是失了禁,出氣多進氣少。


  行刑的人換了兩撥,錦衣衛的每一棍都毫不留情面,使了十成十的力度。這五十杖打下來,蔡豐即便僥倖不死,也該一輩子癱著了。


  沈玹涼涼一笑,眸子倒映著滿宮的銀裝素裹,寒氣逼人。他知道,霍騭壓根就沒想讓蔡豐活下來,而是要藉機打死他滅口,一了百了。


  五十棍打完,蔡豐徹底沒了聲響,不知是死是活,很快被人連人帶凳子拖了下去。階前濺著斑駁的血跡,襯著屋檐上的白雪,顯得觸目驚心。


  小太監提了一桶水潑在階前,唰地一聲衝去血跡和污穢,漢白玉的石階又恢復了往日的光潔。


  監刑完畢,沈玹起身,坦然迎著百官懼憚的目光踏入大殿。


  「該罰的也都罰了,沈提督可滿意了?」太后冷然道。


  沈玹掃視群臣,緩緩道:「太后莫急,臣還有一事未向陛下稟奏。」


  蕭桓忙道:「沈卿請講。」


  「蔡豐所收買的那些江湖刺客,個個都身手不凡,出價自然也都不便宜。大小十餘名高手加起來,少說也得黃金百兩,再加上安置這些刺客的宅邸和開支,花費更是數不勝數。試問蔡豐一介兵部侍郎,俸祿微薄,何來這麼多銀兩?」


  沈玹頓了頓,繼而道:「所以,臣順便查了查蔡豐的收支明細,倒是查出了他與徐州刺史勾結倒賣軍器,並私吞軍銀,從中牟取暴利。」


  此言一出,如冷水滴入沸油之中,滿堂嘩然。


  「什麼?!」小皇帝驚愕無比,猛然站起,無措地望向簾后的梁太后,「母后,怎、怎麼會有這樣的事?簡直大逆不道!」


  「皇帝急什麼!」太后呼吸急促,加重語氣道,「沈提督可有證據?」


  沈玹道:「徐州刺史已被本督拿下,至於兵部這邊的漏洞,若陛下允許,臣一查賬本便知。」


  蕭桓立即道:「朕准奏!」


  「皇帝!」太后咬牙,想要制止,卻已經晚了。


  蕭桓被嚇得一抖,忙坐回龍椅上,委屈道:「母后,朕說錯什麼了嗎?」


  皇帝金口玉言,聖諭一出,覆水難收。


  沈玹一撩披風單膝跪拜,緩緩抬眼道:「臣,領旨。」


  私吞軍銀、倒賣兵器乃是誅九族的重罪,兵部尚書連坐同罪,少不得要革職查辦。梁太后無力地靠在鳳椅上,十指緊握成拳,尖利的指甲刺入肉中。


  哀家的兵部,算是徹底完了……


  她恨得發抖:好你個沈玹!霍騭不過是朝你放了兩支冷箭,你便變本加厲地還給哀家了!就讓我們走著瞧,誰能壓得過誰!

  沈玹下朝回到東廠,剛下馬,門外掃雪的吳有福便笑眯眯地迎了上來,稟告道:「大人,長公主在房中等候您多時了。」


  蕭長寧?

  該不是又要向他討要出府的手令罷?

  沈玹心中閃過一絲疑惑,面上不動聲色,淡淡地『嗯』了聲,將馬韁繩交到吳有福的手裡,命令道:「讓蔣射隨著方無鏡去兵部走一趟,將兵部的人全帶回東廠監管,一個不落。」


  吳有福領命,退下安排去了。


  沈玹定了定神,踩著積雪徑直朝後院寢房走去。


  此時雪霽天晴,屋檐藏雪,到處一片霧蒙蒙的白。蕭長寧穿著一身煙霞色的禮衣,盤著精緻而莊重的髮髻,畫著明艷的妝容,正仰首站在廊下,望著檐下的冰棱出神。


  她的明艷與雪的淡雅融為一體,美得像是一幅雋雅穠麗的工筆畫。


  沈玹不由地放緩了腳步,唯恐自己的滿身肅殺驚擾了畫中美人。


  頭頂的樹枝不堪積雪的重負,咔嚓一聲折斷,雪塊墜落,驚醒了蕭長寧。她回過神來,看見了沈玹站在庭前的積雪中,不由微微一笑。


  那個笑很淺,但沈玹還是看見了。三個多月了,這是沈玹第一次看見她如此明艷而又羞怯的笑容,鮮活萬分。


  他默然地佇立在雪地里,陰鬱的心情也隨著她這抹純凈的笑容消散,撥雲見月。良久,他才邁動長腿,朝廊下的長公主走去。


  「進屋來說。」他解下披風,示意蕭長寧進屋。


  這次,蕭長寧並無絲毫猶疑,坦然邁進了這間她曾經避之不及的房舍。


  「你送我的那些東西,我都見著了。」蕭長寧站在他身後,輕而平靜地開口,「以後不用花這些銀兩,宮中的樣式比民間的新穎,本宮不缺這些。」


  沈玹一頓,將披風隨手擱在案几上,方盤腿坐下,朝她笑道:「今日長公主如此乖巧,是有何事相求?」


  蕭長寧咬了咬唇。


  片刻,她下定決心似的朝他走了兩步,那雙總閃著怯懦而靈動的光芒的眼眸,此時滿是堅定,一眨不眨地凝望著他。


  而後,在沈玹略微訝然的目光中,她雙手交疊置於額前,緩緩屈膝行了至高無上的大禮。


  「沈玹,我們結盟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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