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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第32章 畫像

  梁太后完全未料到沈玹竟有閑情逛到這裡來, 兩條柳葉吊梢眉緊緊蹙著,按捺住怒火道:「沈玹, 幼容是哀家的親侄女, 讓她千金之軀和一個閹人比試,未免有損梁家身份。」


  「娘娘息怒,臣未有輕視之意。」沈玹踏著殘雪而來, 發出咯吱咯吱的輕響, 仿若擰碎人骨的聲音,令人不寒而慄。他抱拳行禮,視線在蕭長寧身上有了短暫的停留,目光柔和了一瞬, 隨即又轉向梁太后冷聲道,「臣只是想知道, 太後娘娘以殺伐之術教養一個閨中少女, 想殺的究竟是誰家?」


  梁太后一時語塞。


  一直沉默的梁幼容倒是毫無懼意,向前一步道:「好,我答應沈提督。」


  「幼容,沈提督只是開個玩笑,你不必當真。」梁太后本來是想借侄女給蕭長寧一個下馬威,卻不料反被沈玹將了一軍,不由地臉色有些難看, 沉聲道, 「退下。」


  「娘娘別擔心, 既然是切磋, 相信沈提督和臣女一樣都有分寸。」梁幼容卻不退反進,單手解了斗篷,猩紅的斗篷落地的一瞬,她已將手按在劍柄上,清越道:「久仰東廠大名,請賜教。」


  蕭長寧單手托著下巴,靜觀其變,心道:這下有好戲看了。


  氣氛劍拔弩張,林歡卻是從沈玹肩后伸出一張純真無害的包子臉,頗為為難地說:「可不可以不切磋呀?那個,我怕我力氣太大掌控不好分寸,傷著這位姑娘。」


  竟然被一個小太監輕視了,太后和梁幼容的臉同時一黑。


  梁幼容自小勤學苦練,武功身手在同齡人中已是出類拔萃,未嘗有敗績,此時被一個相貌單純的小太監如此輕視,心中鬥志如火焰遇油騰燒,拔劍道:「來與我一戰!」


  梁幼容的劍薄如秋水,寒若冰霜,一出鞘發出清越的龍吟之聲,想必是一柄世間少有的名劍。她率先出招,一劍刺來,林歡旋身躲過她第一招,右手下意識按在腰間的大刀上……


  隨即他想到什麼似的,眼睛一轉,道:「你用劍,我也用劍,不佔你便宜。」


  說著,林歡棄了刀,反手摸到背上負著的長劍,拔劍出鞘,劍光凜冽,與梁幼容的薄劍撞在一起,擦出一路火花。


  劍氣激蕩,捲起紅梅漫天。兩人一觸即分,各自退了兩步站穩。


  梁幼容望著顫抖不已的劍刃,緩緩擰起秀麗的眉。林歡亦是閃過一絲訝色,吃驚道:「你的劍術是何人所授?」


  「少廢話!」梁幼容一聲冷嗤,指尖抹過劍鋒,隨即足尖一點,橫掃過去。


  林歡抬劍格擋,溫潤無害的眼睛瞬間變得凌厲起來,顯然是被勾起了殺念。他單手持劍擋住梁幼容招式,騰出一手從懷中摸出一顆酥糖放入嘴中,含糊道:「我要認真了!」


  林歡嘴中含著糖塊,像是變了一個人似的,不再閃避,很快化格擋為進攻,出招快如閃電,連劍光都化為了殘影!梁幼容神色微變,連連敗退,竟是再無還手餘地。


  蕭長寧看得心驚肉顫,若不是梁太后的面色著實過於難看,她簡直像拍手叫好!


  不遠處的梅樹下,觀戰的沈玹眼睛一眯,沉沉道:「夠了,林歡。」


  林歡收到命令,騰身躍起,一劍斬下,竟是將梁幼容手中的薄劍攔腰斬斷。梁幼容失了武器,連連後退數步,穩住身形,握劍的右手被震得發麻。


  風停,殘紅遍地,梁幼容注視著林歡,良久方平靜道:「我輸了。」


  說罷,她拾起地上的斷劍,與林歡對抱一拳以示尊敬,便沉默著退回梁太後身邊。自始至終,她都沒有一絲不甘,也毫不氣餒,倒頗有幾分寵辱不驚的女將風範。


  梁太后折了幾朵紅梅放在茶包中,用沸水燙過,語氣不善道:「沈玹,你可滿意了?」


  「梁姑娘驚鴻之姿,身手卓絕,若非手下留情,林歡是勝不了的。」沈玹漠然地說著客套話,約莫是目的達成,他也不再久留,抱拳道,「臣還有公務在身,便不打擾娘娘雅興。」


  「慢著。」梁太后喚住沈玹,手指捻著茶盞吹去浮末,淺抿一口,方冷聲道,「蔡豐落馬,兵部上下連坐倒台,沈提督似乎坐不住了,急著要往兵部填充人馬。但哀家得提點你一句:兵部事關國脈,不是什麼人都能染指的,尤其是……」


  梁太后眼一眯,吐出兩個字:「閹人。」


  寒風拂過,暗香浮動,沈玹長眉一壓,緩緩綻開一抹嘲諷的笑,語氣沉聲道:「彼此彼此。東廠侍奉天子,為主分憂是臣之本分,倒是娘娘莫要忘了:後宮不議政事。」


  說罷,他道了聲「告辭」,不理會太后陰晴莫定的神色,轉身離去。


  蕭長寧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梅園深處,心中湧出一股莫名的崇敬之情:這個男人還是一如既往的強勢狂妄,偏生又叫人拿他無可奈何。


  咔嚓——


  一聲瓷器碎裂的脆響驚破了蕭長寧的思緒。她聞聲望去,只見太后竟徒手捏碎了茶盞,溫熱的茶水四濺,在石桌上暈開一團深色的水漬。


  「太後娘娘!」蕭長寧佯裝驚呼,掏出帕子要給太后擦拭手指,卻被她一把推開。太后眉間皺起溝壑,若有所思地望著蕭長寧道:「哀家有一事覺得蹊蹺。你作為哀家議和的籌碼嫁去東廠,以沈玹的性子,怎麼可能讓你好好的活到現在?長寧,你到底瞞了哀家什麼!」


  她這是在沈玹那裡折了面子,所以拿自己撒氣?


  蕭長寧思緒轉動,笑道:「沈玹的想法,哪裡是我能猜得透的?不過,他倒是說過他不殺無用之人,我這樣的身份,即使是死了也威脅不了任何人,所以懶得殺罷。」


  「無用之人?」梁太后咀嚼著這一句,忽然輕笑一聲,眼角眯起細密的紋路,道,「依哀家看,長寧有用得很吶。」


  蕭長寧拿不准她這話是什麼意思,莫非是覺察到她與沈玹的交易了?


  「太后……」


  「行了,不必說了。」


  她還未說完,太后便伸出一隻塗有丹蔻的手來,打斷她道:「年底太廟祭祖,你也一併跟著去。就在蕭家的列祖列宗前好好反思一下,你蕭長寧,究竟對不對得起自己身上這『長寧長公主』的重擔。」


  被沈玹這麼一擾,梁太后也沒有了賞梅的雅興,起身對梁幼容道:「哀家累了,扶哀家回慈寧宮。」


  蕭長寧起身,福禮而跪道:「長寧恭送太後娘娘。」


  直到梁太後走遠了,宮婢冬穗才向前來攙扶起蕭長寧。蕭長寧搭著冬穗的胳膊起身,將白眼翻到後腦勺,隨即拍了拍膝蓋上的碎雪站直,朝著沈玹離去的方向快步走去,淺杏色的狐狸毛斗篷隨風揚起,捲走一路梅香。


  一刻鐘后,慈寧宮內。


  大宮女玉蔻燃了暖香,梁太后陰沉的神色稍霽,對跪坐在一旁整理斷劍的梁幼容道:「沒有用的廢物丟了便是,哀家會找把更好、更鋒利的替代。」


  梁太后像是在說劍,又好像是在借劍喻人。梁幼容一頓,隨即丟了殘劍,端正道:「是。」


  「玉蔻,來給哀家捶捶腿。」梁太后今日似是很疲憊,銳利的眸子里顯出幾分滄桑老態。沉吟片刻,她又對侄女道,「幼容,今日東廠的氣焰你也瞧見了,此等佞臣不除,實乃國之不幸。哀家為了梁家和先帝殫精竭慮大半輩子,終究是老了,這剷除奸佞,匡扶新君的重任,從今往後還得交到你們這些年輕人手裡…幼容,你不會令哀家失望的,對吧?」


  「臣女定將竭盡所能,為太後娘娘和陛下分憂。」


  「很好,很好。」


  梁太后滿意地點頭,眼中閃過一抹陰涼的笑意,「從今往後,你要聽哀家的話,別忘了你父親對你的囑託。」


  宮門外。


  蕭長寧躬身鑽入溫暖馨香的馬車,望著裡頭端坐的東廠提督盈盈一笑:「本宮就知道,你會在此等候。」


  沈玹不動聲色地往身側挪了挪,給她騰出位置來,手肘擱在車窗上,勾起嘴角道:「只是順道接殿下回府。」


  蕭長寧坐在他身側,雙手攏在斗篷中,笑吟吟道:「順道也行,本宮開心。」


  沈玹側首望著她,深沉狹長的眼睛里滿是戲謔的笑意:「殿下何事開心?」


  「今日看了場好戲,自然開心。敢唆使手下揍打未來的皇后,千古以來也唯有你沈玹一人而已。」說著,她撩開車簾,探身趴在車窗上,對騎在馬背上的林歡道,「今日小林子表現得不錯,待會路過集市時我們多買些酒肉,回去讓吳役長做好吃給你吃。」


  一聽說有吃的,林歡兩隻眼睛閃閃發亮,欣喜道:「真的?」


  「真的。」蕭長寧點點頭。


  林歡笑出嘴邊一個淺淺的酒窩,歡呼一聲道:「最喜歡長公主殿下了!」


  也不知林歡的哪句話觸了霉頭,車內的沈玹面色驀地一沉。


  他大手按住蕭長寧的後腦,半強迫地讓她將腦袋轉回來,隨即又放下車簾,隔絕了林歡的視線。


  「怎麼了?」蕭長寧仍是愣愣的。


  沈玹瞥了她一眼,似有不悅道:「林歡只是在執行本督的命令,做得好是他應該的。殿下莫要慣壞了他。」


  「就這一次,無妨的。再說了,上位者也要賞罰分明嘛。」蕭長寧今日心情好,膽子也大了些,努力爭取道,「就買些酒肉,我們一起吃,可好?」


  沈玹注視著她充滿希冀的眼睛,良久調開視線,掀開車簾望了眼天色,沉聲說:「今日似有大雪,飲酒賞雪也不乏為一大樂事。若是殿下肯賞臉與臣單獨對飲兩杯,臣倒樂意奉陪。」


  蕭長寧未細想,高興道:「好啊。」


  沈玹單手撐著腦袋,眼中劃過一絲得逞的笑意,不甚明顯,如鵝毛浮水,漣漪轉瞬即逝。


  到了午時,天空陰沉,果然細細密密地下起了小雪。


  東廠南閣邊上的小亭中果然已經燙了幾壺好酒,蕭長寧與沈玹對坐,聽著細雪落在梅蕊的聲響和水沸的咕嚕翻滾聲,只覺得天地寂寥,萬籟俱靜。


  沈玹披著玄色的狐裘,伸手提起燙好的酒壺,給蕭長寧斟了一杯,似是隨意地問道:「今日觀戰,殿下看出了什麼?」


  「你們那套打打殺殺的手段,本宮不太懂。不過,太后既然在這個節骨眼將身手非凡的梁幼容詔來宮中,一定是有她的安排。」蕭長寧捧起酒樽,淺淺的抿了一口溫熱的酒水,一股辛辣從舌尖流入喉中,腹中升起一股暖意,她舒服地呼出一口白氣,舔了舔唇道,「方才在宮裡,太後有提到太廟祭祖之事,興許是有什麼行動。」


  說到此,她又有些不解:「不過,上次她故意透露風聲給越瑤,藉此試探本宮是否對她忠誠。按理說,本宮已經知道了計劃,她應該不會傻到明知計劃泄露仍要動手殺你的地步罷?」


  「不管如何,她已是窮途末路,大戰只是遲早的事。」沈玹端起酒樽一飲而盡,一絲酒水順著他的嘴角淌下,又被他用拇指大力抹去,姿態狂放瀟洒,襯著微風碎雪,格外令人心動。


  沈玹道:「現今太后與本督在爭兵部的空缺,雙方都想將自己的棋子安插進兵部。慈寧宮的那位在這個時候詔梁家姑娘入宮,怕是不僅想要一個皇後來協助她掌控後宮和皇上,更是想藉此機會染指兵權。」


  心中的猜想被證實,蕭長寧心事重重地捧起酒杯小口啜飲,「她手下的棋子,霍騭與梁幼容皆是武學奇才,若真讓她得了兵權,東廠的形勢不容樂觀……」


  「不僅如此。」沈玹自斟自飲道,「若東廠覆滅,她再無敵手,金鑾大殿怕是要易主了。」


  「那怎麼辦,難道真要先下手為強殺了梁幼容?」


  沈玹卻道:「要殺她怕有些難。」


  蕭長寧訝然:「為何?方才切磋,梁幼容並非林歡的對手。」


  「她並未盡全力,換而言之,她的實力遠不及此。不過這梁家姑娘雖然實力強,卻是個單純的性子,接下來,就要看咱們的皇帝陛下有沒有本事了。」


  說完這一句意義不明的話,沈玹眯了眯眼,盯著蕭長寧唇上的酒漬,眼神晦澀道,「不說這些了,殿下放心,臣自有對策。」


  蕭長寧想了想,微微一笑:「好罷,本宮信你。」


  「對了,臣想起一事。」沈玹忽的放下酒樽,嚴肅道,「臣忽然想起,臣與殿下結盟,卻無信物,不由惶惶難安。不知臣可否斗膽,向殿下討要一件信物?」


  他嘴上說著『斗膽』,可眼中卻是一派勢在必得的自信。


  蕭長寧見他那般嚴肅,還以為有什麼生死大事要說,結果只是為了討要一件信物……


  實在是小事,她不該拒絕,便稍稍坐直身子,誠心道:「你想要什麼信物?」


  碎雪隨風飄入亭中,落在沈玹玄黑的狐裘上,星星點點的白襯著他的臉龐,俊美無雙。他伸出一手擱在石桌上,屈指有節奏地叩著桌沿,緩緩道:「久聞殿下丹青妙手,可否請殿下為臣畫像一幅?」


  「畫像?」蕭長寧還以為他想要的是什麼玉佩、香囊之物呢,沒想到竟是索畫。


  沈玹深深地望著她,反問:「不行么?」


  「行是行,但畫像不好攜帶,一般不用來做信物呢。」


  「臣就要這個。」


  沈玹十分固執,語氣強勢,蕭長寧便也不再多說,只好點頭應允道:「那你在這等著,本宮回去拿紙筆過來。」


  兩人獨自對飲,自然屏退了侍從,蕭長寧只好親自回南閣取筆墨。她飲了酒,酒意上頭,思緒翻湧,反而下筆如有神,渲染,勾畫,鋪陳,一氣呵成。


  墨筆以水調和濃淡,寥寥數筆勾畫出他斜飛的眉,凌厲的眼,英挺的鼻,冷峻的下巴,濃墨染上髮絲,畫出狐裘,淡墨勾畫遠山屋脊殘雪,也不過兩盞茶的功夫,紙上的沈玹背映大雪,姿態疏狂,栩栩如生。


  「挺快的。」沈玹盯著她染墨的指尖,如此點評。


  「因為只用了普通的水墨,若是工筆畫則要細膩得多,光是頭髮絲就需從淺到深染二十層色,方能顯出雲鬢花顏之態。不過本宮覺得,沈提督這樣的人物不適合工筆畫,粗獷的水墨便很合適。」


  蕭長寧擱下筆,拿起宣紙端詳片刻,尤覺得不滿意,瞄了沈玹一眼,又瞄了一眼畫,嘟囔道:「好像少了點什麼顏色。」


  說著,她靈機一動,抬起右手小指在自己唇上輕輕一抹,指腹立刻沾染了些許淡紅的胭脂。她酒意微醺,臉頰醉紅,將尾指的胭脂擦在畫上的沈玹唇上,那抹淡淡的唇紅立刻讓整幅畫都活了起來似的,不多不少,恰好繪出了沈玹剛硬的血色,卻又不顯得女氣。


  「這樣就好了。」蕭長寧尤不自知方才的自己有多誘人,只笑著將墨跡未乾的畫給給沈玹,道:「喏,給你。」


  風捲起幾瓣黃梅,連同碎雪蹁躚而入,落在蕭長寧的鬢角,像是幾朵小巧的珠花。


  沈玹眼波深沉,並未接畫,而是輕輕握住蕭長寧纖細的手腕,啞聲道:「從昨晚開始,臣便一直想對殿下這麼做了。」


  蕭長寧微紅著眼角,疑惑道:「做……什麼?」


  話還未說完,沈玹掌下用力,將她的身軀朝自己這邊一拉。蕭長寧驚呼一聲,身體不受控制地前傾,下一刻,沈玹欺身前來,強勢且溫柔地吻住了她的唇,細細舔咬,嘗到了那令他慾念疊生的胭脂的味道。


  雪越下越大,手中的畫紙飄然墜地,畫中強勢疏狂的男人此時正摟著她的身軀,吻得深沉綿長。疾風捲來,大雪紛飛,亭邊懸挂的竹簾被風吹斷縛繩,嘩啦一聲垂下,遮住了滿亭不合時宜的春-色和旖旎水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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